我们一前一后地投币上了车。刚站上去,车内的人就齐刷刷地看向我身后高高的他。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还欣喜地张大了嘴,看着我们在她们前排坐下。
“好帅哦!”“就是,就是!”她们在我们身后窃窃私语道。
许乔得意地看看我,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跟这家伙在一起,还是会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就像跟陆飞在一起也这样。陆飞?一想到他,我的心又轻轻颤抖了一下。那种熟悉的疼痛似乎又要开始弥漫,我于是赶紧将头转向车窗外。
“周若禾,你每天都坐这趟车上班吗?”许乔的提问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嗯。”我点点头。
“天天坐不闷吗?偶尔也可以换一下交通工具啊,比如今天我们其实就可以打车。”他说。
“如果你带钱的话就可以。”我冲他笑笑。
“哦,真是的!”他受不了似地瞟我一眼,“你还真直接啊。”
“其实不会闷的,我喜欢挤公车,”我对他说,“听着音乐看窗外的景色,看一些人上来,一些人下去,隐约听着大家谈话,讲电话,看人们脸上的表情,这样就会觉得其实生命不那么孤独,可以很安静,也可以很热闹。”
许乔转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而且你不觉得观察很有趣吗?”我微笑着继续说道,“我有段时间喜欢看每个人穿的鞋子。每上来一个人,我都先看他的鞋子,然后就猜测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幸福还是艰难?满足还是无谓?此刻跟我在同一辆车上,下一刻又会去哪里,见到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许乔轻轻扬起一边嘴角:“你还真不会无聊。”
“还有这里,”我拍拍他的胳膊,指向窗外,“这个酒店已经装修一个多月了,应该快完工了。原来的外立面真的很难看,不知道装完是什么样子,我很期待看到呢!”
许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又转头看着我。
“那个小路口的那个老奶奶,看见了吗?”我碰碰他。
“嗯。”他点点头。
“她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跟我外婆差不多,”我说,“她每天这个时候就会摆起小零食摊,卖给放学来往的小学生。东西都很便宜,五毛、一块。每次有生意的时候,她就笑得很开心,满脸的皱纹,可是很满足的样子。”
车子缓缓向前开着,我们将视线收了回来。
“应该是没有儿女吧?”我看一眼许乔,“或者是不孝的儿女,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摆摊,看着就觉得很辛酸。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一天,等到那个时候,她的儿女们就会知道那是多无助的一种状态。”
许乔轻轻微笑着,认真地听着我絮絮叨叨地讲着,并不打断我。
“觉得自己很辛苦的时候,就会想起还有很多人过着更艰难的生活,他们没有工夫感伤,没有精力诉苦,仅仅为了生存奔忙着,”我轻声说道,“那些在人们鄙夷眼神中小心翼翼放下大包小包的农民工,他们每次坐公车都很紧张,不去抢位置,不时挪动随身的包袱,生怕挡了别人的道。遇见一些没素质的售票员,还会对他们大呼小叫,要他们补票。”
“周若禾,”许乔突然叫了我一声。
“嗯?”我转向他。
“所以你不要难过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难过了,”许乔缓缓地说道,“也不要因为某个人去改变本来的自己。还是像这样听着音乐挤公交车,观察上车下车的每个人,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就保持你本来的样子,就现在这个样子。”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露出的淡淡的微笑,体会着他说的这些话。
车到站时,我先走了下去。转身等许乔时,发现他的嘴角一直扬着淡淡的笑。
“怎么了?”我问紧跟上来的他。
“啊?”他愣了一下,“没什么啊,干吗?”
“笑什么啊?”我疑惑地望着他。
“啊?”他茫然地看着我,“我哪里在笑啊?我在笑吗?”
“明明就在笑啊。”我打量着他。
“别胡说,我又不是傻子,没事干吗笑啊!是你出现幻觉了吧?”他不满地看着我。
不想与他争辩,我径直朝前走着。
“周若禾,还有多久才到啊,我饿死了。”他表情痛苦地拉拉我的衣服。
“快了,前面那个招牌,看见了吗?”我跟他指了指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他不敢相信地又仔细看了看,“不是说江湖菜吗?招牌上不是写的这个名字啊!”
自然地,走到餐馆门口时,这家伙死活不肯进去,要求换地方。
“亏你想得出,在这里打发我,”他不满地瞪着我,“明明就是街边随处可见的苍蝇馆子!卫生许可证一定也没有吧?没有吧?我要吃江湖菜,江湖菜!换地方,马上!”
“这里就是江湖菜。”我解释。
“不行,不在这里吃,换地方!”他坚持道,“这里这么小,环境也差,你看看那油烟,都把墙熏黑了!说不定吃着吃着城管的就来掀摊子了,不行,我不在这里吃。”
“那你自己回家吃。”我也不满地应道。
“什么!”他瞪着我。
“看见那个炒菜的胖子了吗?”我小声地对他说,“他脾气很暴躁的,经常提着菜刀在吃饭的客人旁转悠。你居然还敢说他这里脏乱差,到人家门口了还敢换地方?”
这家伙不屑地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又想吓唬谁啊!”
见他不信,我只好动之以情了:“相信我,这里真的很好吃,也很卫生的。看事情不要只看表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真的很差的话,我会自己也来吃吗?”
他依旧站着不动,我只好继续晓之以理:“你不是饿了吗?而且身上也没钱,就算有其它想法,也暂时不能实现,所以还不是要听我的?大家和和气气地一起吃个饭,有什么不好?”
十多分钟后,这家伙一脸痛苦与不满地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没有欺骗你,”我耐心地跟他解释,“这家馆子是江湖菜,虽然是我自己给它起的名字。”
他惊异地看我一眼,随即受不了地转开了视线。
“为什么叫江湖菜知道吗?”我循循善诱地试图调动起他的兴致,可他仍然满脸的不高兴。
“所谓江湖菜,有三大特征,”我看着他,“那就是:味道香、分量多、价格便宜。”
“重点是价格便宜吧!”他不屑地瞟我一眼。
“不是说了吗?这是三个重点之一。味道好,分量多,你怎么不说啊!”我也不满了。
“我又没吃过怎么知道啊!”这家伙比我还大声。
“所以才带你来见识一下啊!”我应道。
“见,见识?”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倒希望你带我去见识一下高档一点的地方。”
“小声一点,想被老板砍吗?”我皱着眉提醒他。
“你想被我砍吗?”他瞪着我,“周若禾,你是故意的,是吧?”
“什么?”这下轮到我茫然了。
“知道我身上没钱,故意带我到这种地方来,想提醒我下次最好还是要带钱在身上,不能光吃你的,是吧?”他斜眼打量着我,“真是奸诈啊!”
“已经是很不错的待遇了,你还想怎样?”我不想多做解释,低头专心看菜单。
“你会后悔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哦。”我应了一声。
他愣了一下,随即鄙夷地看着我:“还真好意思啊。”
色泽鲜亮、香味四溢的饭菜上齐后,我微笑地看着许乔诧异地盯着桌上的菜。
“尝尝看吧。”我说。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丁点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随后又夹了其它的菜,仔细品尝了一下。
“很好吃吧?”我问。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自己开始盛饭。
我笑笑,也给自己舀了一碗汤。
“这里的老板夫妇跟我一样是外地人,”我边吃边说,“他们的儿子在这边上大学,念的是工业设计,学费好像蛮高的。所以他们就跟过来在这边开餐馆了,可以?钱,还可以照顾儿子。”
许乔埋头大口地吃着菜,显然没工夫理我。
“我跟你说,”我朝他靠了靠,压低了声音,“你说对了,这里真的没有卫生许可证。”
他一愣,放慢了咀嚼速度,警惕地看着我。
“因为利润薄啊,分量大,价格便宜,他们其实?很少的,”我说,“可是没有那个证,人家也很卫生的。不像有些高档餐厅,厨房根本没办法看。所以说,卫生不卫生,不是看那个证,是看真实情况。只要有钱,都可以办到那个证的。”
他瞪我一眼,又继续埋头大口地吃着。
“这里的房租又很贵,水电气哪样不要钱啊,连白菜最近都涨价了,”我继续说,“所以说外地人在这里生活打拼真的很不容易。我是感同身受的。”
“你是这里居委会的吧?”他瞟我一眼,“话怎么那么多啊,好像就没你不知道的情况和内幕。你不做八卦记者很可惜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因为我经常来吃啊,跟老板聊天,聊着聊着就知道这么多了啊。”
“你还适合做卧底,”他总结道,“所以你不用担心失业,发展方向还是蛮多的。”
我轻轻笑了笑:“怎么样,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吃?”
他似乎不想我打扰他吃饭,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你最近好像很无聊啊,你女朋友呢?”
他愣了一下:“干吗?”
“不干吗,就是问问,她好像好久没来我们公司了。”我说。
许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不要把我当成这里的老板,聊着聊着就知道很多情况了。”
我瘪瘪嘴:“谁稀罕知道啊。”
“那样最好。”他点点头。
“江湖菜。”许乔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点着头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吧?”我得意地看着他。
他好笑地嗯了一声:“对你来说,最爱性价比高的东西吧?”
“当然了,谁不爱啊,”我也笑笑,“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好的,还是要实在,就像江湖菜的三大特征。”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自己,想到我一直执著坚持的感情,那不就是华而不实的吗?为什么我自己也这么矛盾呢?
许乔似乎看出了我的走神,他含笑看我一眼:“你现在没事了吧?”
“嗯?”我回过神来看着他。
“能吃下饭了,应该没事了吧?”他笑笑,“脑子每天还那么忙,一会观察坐车的人,一会打听餐馆老板的家事。周若禾,你真的不会无聊。”
“要不然怎么办?”我收起笑,有些认真地说道,“因为还活着,还要继续活着,就该对日常的生活有所反应啊。即使觉得烦琐,即使提不起兴趣,即使努力也笑不出来,还是不能抗拒每天涌进脑里的信息,还是要尽可能轻松地想想它们,了解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周若禾,”许乔突然认真地看着我。
“嗯?”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动动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眨眨眼睛继续看着他。
“我,”他迟疑地看着我,“我,”
“怎么?”我问。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正当我更疑惑的时候,他又突然转开了视线:“没什么,我说,我要去你那看看!”
“今天?”
“嗯,”他点点头,“反正没什么事。”
“可是我有事,”我想到孔旭,不由叹了一口气,“家里有事。”
“又是什么借口吧?”他斜眼看着我。
“不是,真的有事,下次请你来吧。”我认真地说道。
许乔正要回答,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拿出看了看,脸上滑过一丝不自然。
我正要询问他,他将手机放回口袋:“那就下次吧,走吧。”
走出餐馆门口,我挥手跟他告别。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怎么?”我看着他。
他面露不悦地看我一眼,伸出右手:“给我钱。”
“什么?”我紧张地抓紧我的包。
“我怎么回去啊!走回去吗!”他瞪着我,“给我钱。”
“哦,”我这才反应过来,低头在包里翻找着零钱,“幸好还没到收车时间。”
“什么?你让我坐公交车回去?”他瞪着我递给他的一块钱硬币。
“当然了,难道还想打车吗?”我不满地看着这个养尊处优的家伙,“一分钱都没有的人,还打什么车。”
“给三十块。”他边说边过来拉我的包。
“不行!你干吗啊!”我用力护住自己包,“我要叫了啊!”
“当我借的,行不行!”他不耐烦地看着我,“快,给我钱。”
“不行!不借,坐公车怎么了!”我斜眼看着他,“最讨厌动辄打车的人了,即使有钱又怎样。”
他愣了一下,先是不满地瞪着我,见我没有松手的意思,便郁闷地挠挠头:“行了行了,坐公车!再给一块!”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空调车是两块的!”他朝我吼道。
“哦,”我想想也是,马上又摸了一块给他。
“再给一块。”他说,并不看我。
“没有三块的车吧?”我说。
“万一中途出什么问题了,要有打电话的钱啊!”他又大声地说道,“真是的,算我失策,我失策!”
“不是有手机吗?”我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万一手机刚好没话费了呢!”他坚持着伸出的手。
受不了这个没钱就紧张的家伙,我只好忍住笑再给了他一块钱。
“我走了。”他接过钱,郁闷地跟我挥挥手,“拜拜。”
“嗯,路上注意安全。”我说。
“是别人注意安全,”他骂骂咧咧地说道,“MD;真想抢人了!”
走到门口时,我小心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似乎没什么动静。想了想,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是暴风骤雨后的狼藉与安静。
孔旭的父母跟我们所有同龄人的父母一样,有渐渐斑白的头发,有逐渐爬上皱纹的脸庞,有疲惫凝重的眼神,有恪守传统的坚持。
孔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坐在沙发上无声地流着眼泪。孔爸爸低头抽着烟,脚下的烟头散落了一地。
我小心地叫了他们,然后从洗手间里将准备好的热毛巾拿出来递给孔妈妈:“阿姨,先擦擦脸吧。”
“是,若,若禾吧?”孔妈妈的眼泪又掉下来,“别人的孩子都这么乖巧,偏偏我的孔旭,让我怎么办才好啊!”
“别说了!还嫌不够丢脸吗!”孔爸爸喝斥道,“去看看他东西收拾完没有!今天就赶回去!”
“你让孩子缓一下劲吧,刚才差点把他打死了,”孔妈妈哽咽道,“这么大的孩子了,你真把他往死里打啊!”
“不给他掰正过来,就得往死里打!”孔爸爸狠狠摁灭了烟头。
我心里一惊,他们现在就要把孔旭带走吗?
“叔叔,阿姨,”我看着他们,“你们要把孔旭带走吗?”
“不然怎么办啊,”孔妈妈擦擦眼角,“我是好话歹话都说完了,这孩子也不停。他爸爸又打又骂的,他吭都不吭一声。既不喊疼,也不承认错误。让我们拿他怎么办啊!”
我看着孔旭伤心欲绝的父母,缓缓在他妈妈身边坐下:“阿姨,这不是错误,真的不是错误。这是孔旭自己也没有办法的事,他也很不好受的。”
“什么!”孔爸爸瞪着我,“什么叫没办法的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说话怎么都不懂脑子啊!就是因为你们太放任自己了,这社会才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怪事!才会有他这样的怪物!”
“孔旭不是怪物!”我不由有些急了,“他是您的儿子,您不该这样否定他,不该这样说他。”
“不是怪物是什么!”孔爸爸急红了眼,“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吗?还要什么脸面,他还要什么脸面!就是祖宗的脸也被他丢光了!打他我都嫌脏了手!”
我一想到孔旭低着头,不吭一声地承受这样的责难就难受。他那样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