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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一棵树 作者 stillsmile
生命中发生的一些事,出现过的某个人,即使在时间的长度中只是极短的存在,却有力量留下一种执拗弥久的印记。就像长在心底的一棵树,根茎蜿蜒伸展,日益枝繁叶茂,散发出翠绿潮湿的气息。无论日子怎样渐行渐远,这已盘踞在心底,逐渐弥漫全身的藤蔓会一直生长下去吧。因了这棵树,便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即使庸碌芜杂,再没办法将它的气息消耗殆尽。
周若禾 2003年7月4日
我跪在地上整理刚刚搬过来的行李,大大小小各类形状的箱包散落在我周围,以衣服和书居多。
写了这段话的卡片在我不经意翻动一本书的时候滑落下来,于是我看到了上面的文字,写于三年前的文字。有几个字已经模糊了,上面有一滴风干的泪痕。我伸手轻轻抚摸着它,好像抚摸一棵树粗糙厚实的躯干,那清晰的感觉让我微微有些心颤。
手机铃声适时将我拉回现在,友舒的头像在屏幕上对我开心地笑。
“若禾,都搞定没?需要我来帮忙吗?”这么多年的同学朋友了,她的热心总让我感动。
“行李都搬过来了,正在整理呢。你不用来了,好好休息吧。”我微笑着把那张卡片又夾回书里,与其它书摆在一起。
“那好吧。对了,你今天见到林伯伯了吗?他怎么说的?”
“见到了,已经安排我进公司了,明天正式上班。”我停了一下,有些郑重地说,“真的谢谢你,友舒。要不是你跟你妈妈帮忙,也不会这么顺利。”
“没什么,”友舒爽朗地笑起来,“林伯伯是我妈的好朋友,在他的大公司里谋个小职位也不是什么难事拉。最高兴的是你终于决定来这里了,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是,放心吧,会努力的。”我笑笑,用肩膀顶住手机,把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
“若禾,虽然还有两个多月才举行婚礼,可是我好紧张哦!要筹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这个伴娘是跑不掉的啊。”友舒声音里难掩幸福。
“嗯,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笑道。
“唉,原本想你跟我住的,可我都要嫁人了,”友舒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不过跟孔旭住也不错。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这样安全。”
“是啊,实际上呢,”我笑了笑,“他是我们‘姐妹’。以后有得受了。”
“他会照顾你嘛。好了,不跟你说了啊,我妈叫我呢。”
“嗯,拜拜。”挂了电话,听见孔旭在敲门。
孔旭是颀长清秀的男生,高且瘦,引人注目,却有一颗纤细敏感的心,迷恋跟他一样好看的男子。
听见我应门后,他穿着人字拖,手捧零食,长驱直入走到我房间的窗前:“若禾,你要拉好窗帘,不要被偷窥了。”
我看着他持续不断地往嘴里塞着土豆片,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来看见一地的行李,夸张地惊了一下:“还没弄好?你怎么这么没收拾啊,瞧瞧这一地的东西,刚才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我会慢慢弄的,”我朝他眨眨眼,“整洁、卫生,都会做到的。”
“你明天得上班吧,”他抬头环视房间,拿手在鼻前扇着,“先休息了,周末再做大扫除。瞧这灰尘弥漫的。”
我好笑并习惯地看着他的夸张,手里继续着反复的折叠:“我还是弄好再睡,你去休息吧。”
听着我的话,他张大了眼。我知道,他又来了。
“若禾,”他慢慢蹲在我面前,小心地把土豆片放在地上,双手攀住我的肩,眼神无比认真。
我嘴角扯起知错的笑,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样不敢反驳。
“我不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孔旭诲而不倦地念出他的台词,“知道睡眠对一个女生的重要性吗?”
我赶紧点头。
“你愿意让黑眼圈、鱼尾纹爬上你本该年轻的肌肤吗?”
我赶紧摇头。
“现在睡眠质量提高了吗?”他继续问。
“是,”我如实回答,“很能睡了。”
“不错。”他总算放开我,站了起来,“你还能再年轻几年。那么,现在就去洗漱吧。”
“哦。”我顺从地站起来,“可是这一地?”
“睡眠是大事。”孔旭又端起他的土豆片。
我还能说什么呢。
闹钟执着地响了六次,都被我选择“再睡一会”了,于是它便懒得理我了。
洒进房间的光线照亮了我的脑门,反应片刻后,我腾得一下翻身起来。
“糟糕,我迟到拉!第一天!”大叫一声后赶紧奔向卫生间,谁料暗花玻璃门紧闭。
“孔旭!孔旭!快让我,我迟到拉!”我猛拍着门。
“切忌心急火燎,”他在里面幽幽地说道,“影响面容血液循环。”
天,我现在哪还管那么多啊,拼命推拉着门:“快,快,让我先!”
他嘴里咬着一本时尚杂志。边提裤子边为我开了门,声音模糊地说道:“若禾,等我给你弄头发。”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边说边胡乱地刷牙、洗脸。
他看着我手里没有揉开的洗面奶:“若禾,我不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
我快哭出来了:“孔旭,求你了,让我麻利收拾好,回头再慢慢洗。第一天我就迟到啊!”
“反正已经迟了,不如收拾精致再出门,”他靠在门框上检查我的头发,“发梢有分叉,得剪掉。不过,整体卷度还不错,满衬你脸型的,显得可爱。只是颜色深了点。”
我没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回房换了衣服,抓起挎包准备出门。
“等等!”他却在这时候一把拉住我。
“孔旭,”我的声音在颤抖。
“耳环,等着!”他飞快地从房里拿出一副粉色的海豚状耳环替我带上,“这样就整体OK了。”
“谢谢,我真的要走了。”我感激地抓抓他的手,“回来再说。”
“若禾,加油!”他冲我的背影喊道,只是声音一样阴柔。
我头也不回地跟他挥着手,奔向我的新起点。
“小姐,你好。我叫周若禾,新来的,今天报到。”站在优雅的前台小姐面前,我还重重地喘着气。
“哦,”她看看手表,“你迟到了两分钟。”
“是啊,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打车来的呢,够不错了,“以后一定注意。”
她打量了我一下:“林总昨天交待过,周若禾。你等等。”
“好,谢谢你。”见她转身走开,我准备长长地吐口气,安抚我过于激烈的心跳。
突然,身后传来“碰”的一声巨响,一阵风从我身边扫过,随即一个巨大的物体扑倒在前台的花岗石台面上。我还未吐出的气因此又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带着惊恐转过头,却看见一只努力张开的大手,中指上带着粗犷的戒指,链条一样粗的手链缠绕在手腕上。
“该死!三分钟!”那物体慢慢挣扎着站起来,海拔逐渐增高。
“嘿,许乔,又迟到了。”两个端着咖啡杯的男子满脸同情地路过,“不错,有进步,昨天是五分钟。”
“妈的,早知道睡够了再来。”那个叫许乔的物体,哦,不,是人,这时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我正好也在看他,一不小心便撞见了他干净好看的脸庞,下巴上有青黑的胡渣,嘴角扬着似笑非笑地的弧度。
“新来的?”他问。
我点点头:“嗯。”
“才毕业?”
我摇摇头。
“做文员?”他又问。
我依旧摇头。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保洁妹妹?”
我张大眼睛,他又笑起来向我伸出手:“呵呵,开玩笑拉,欢迎你。”
“谢谢。”我也笑了,对他的友好心生好感,当然长相也很重要。
第一次看见陆飞的时候天下着倾盆大雨,是的,那是很大的雨。
他跟几个男生顶着雨在操场上踢球,我一个人行色匆匆地在雨里奔跑。
带着泥水和青草根的足球撞到我衣服上,在我脚边旋转后停下来。
雨水打湿了我全身,顺着刘海滴落在眼睛里,模糊了我的视线。
陆飞就是在我这样狼狈的状态下跑过来的。
他的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口里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翻腾。
他在我面前站了一秒,我以为紧跟着是他向我道歉,于是我看着他。
他却侧身拣起球,甩甩头上的水,转身离开了。似乎没看见我衣服上的污渍。
本来进入这所调配的大学就让我很郁闷了,在这里还要被雨淋,还要被球打到,还遇到这样没礼貌的人。我不由大喊了一声:“喂!”
他停了下来,转头看我。
雨越来越大,淋得我发冷,无端的偶然让我觉得委屈,眼泪干脆跟着雨水一起下来。
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
“你们踢到我了。”我发抖的嘴唇大声喊出这几个字。
他似乎很不耐烦,看看我,又甩开头上的雨水,转身径直走开了。
于是我一个人留在雨里顾影自怜,从最初的啜泣变成放声大哭,在这个我并不喜欢的校园。
在前台小姐的指引下,我有了新的办公桌,上面摆着纯平的液晶电脑和一盆青翠的植物。
镜子、台历、小鱼缸、眼药水、相框、厚厚的书被我一一摆上桌子。完成这一系列的占领后,我感到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挨个跟同事们认识后,我都没看见那个叫许乔的人。结果在去卫生间的过道上撞见了他。
他正埋头整理领带,整理的结果是更歪了。高高的个子让过道显得有些狭窄,于是我侧身让他。
“哦,对不起。”他在将要撞到我时抬起双臂让我。
我向他笑笑:“你好,我是周若禾。”
“许乔。”他也笑起来,笑容的真挚跟他成熟的脸有些不配。单看他的长相,该是沉默内敛的男子。
我正欲走开,他又说,“对了,我还是想不到你的职位。财务吗?”
我摇头。
“哦,我知道了,林总的秘书?”
我还是摇头,正要开口说话,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好意思,先走了。”他摆摆手,快步走了过去。
“其实,”我转过头微笑地对着空气说,“我是做策划的。”
宋经理给了我厚厚一叠资料,记录了公司今年启动的几个项目情况:“林总说你还不错,我们现在也正需要能做有效工作的同伴,希望你能证明给我看。”
我笑,并点头,抱着那些资料去复印室。
里面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正在埋头操作,抬头看见便我露出友好的笑。
复印那厚厚一叠资料不是件快速的事,于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认识并开始由客套到实质的交流。她叫王丹,在市场部工作,负责整理调查回来的各种数据。可是她一直很羡慕我所在的策划部的女孩们:“她们不用加班,工作轻松,可随时请假,年终测评成绩也总是最好。”
“她们很能干?”我不由有些压力。
“不,许乔很能干。”她笑了笑,见我不懂的表情,又继续说,“他怜香惜玉,尤其对年轻的女孩们。加班的总是他和男同事,具体做事的也是他们。他并不追究那些女孩的工作内容和效率,因为他们几乎都做完了。”
“是吗?这样也行?”我问。
“他们,哦,你们部门的成绩总是最好的。每次表彰,他会把所有同事的名单报上去,包括那些其实没有做过什么的女孩。瞧,这会她们又准时去逛街了。每天中午都这样。”王丹眼里流露出羡慕,“我却还要复印完所有这些。”
我转头看见三个打扮时尚的女孩嘻嘻哈哈地手挽手往外走。
“你也幸福了,”王丹转向我,“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的东西已经弄好了,于是跟她告别。
我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看见许乔正在打游戏。衬衣的上两个扣子打开,领带依旧松散歪斜着,咖啡杯里冒着股股热气。
他的余光一定看见我了,因为我的座位正好在他旁边。
“哦,”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看着电脑屏幕,“原来你是我们部门的。”
“是啊,我是,”我还没说完,就看见他腾出一只手来朝我摆了摆。
“不用说了,你在这里会很轻松自在的,”他笑,随即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来一个,唉。”
我没有理会他的叹息,开始整理复印好的资料。按项目把它们装订在一起后,拿出带有粉红绒毛球的长长的鸵鸟笔开始仔细阅读那些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文字。我喜欢一个个有序排列着的文字和标点,它们似有一种魔力,让我视线一接触到它们,心便安静下来。
许乔咳了两声,我转头看他。
“你是80年代的吧?”他依旧笑,眼睛看看我手里的鸵鸟笔。
“对啊,怎么?”我问。
“没什么,”他摸摸自己的下巴,“不用那么大压力,让你看这些资料不过是走走形式。你可以去休息的,现在是午休时间。”
“资料上的内容有问题吗?为什么说是形式?”我问。
他看我一眼,保持微笑:“内容当然没问题,只是你看了也没多少用,不用参与的。”
“为什么?”我又问。
“我并不认为你,”他顿了顿,把眼睛移回屏幕,“没什么。那你继续。”
我继续埋头看那些文字,对他的印象开始回落。貌似友好真诚的他,其实并不愿意信任别人。
我还不认识陆飞就先了解他了,因为孔旭。
我们坐在球场边,面对一群踢球的男生。没有事先约好,只是在那里碰到。那时我们都刚进校不久,一个班,却不熟。
“你喜欢他们中的谁?”孔旭很直接地提出他的问题。
“谁也不喜欢。”我回答。
“那坐这干吗?”
“寻仇。”
“看见那个穿白色背心的高个子男生了吗?”孔旭指着陆飞。
“当然,”我回答,“他踢到我还一脸臭脾气。”
“他叫陆飞,是大四的。这学校出名的校草,”孔旭笑了笑,“够资格自恋的少数人,所以当然会任性。”
我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看他的屁股。”孔旭说。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他却一脸欣赏地继续望着球场上的男生。
“长得很好看。”孔旭接着说,“他知道自己身材很好,所以全场只有他敢穿紧身短裤踢球。”
我愣了半天才把口水咽下去,不是因为陆飞好看的屁股,是因为孔旭的谈话和眼神。
“可惜他只喜欢女生。”孔旭自顾自地说道,“只喜欢。”
“孔旭。”我第一次认真地喊他的名字。
“他看起来是冷漠的人,其实不是,”孔旭笑了笑,“很招人喜欢的,像每一个长相出众的小孩。”
我没有接话,只是有些惊诧地看着这个同样清秀的我的同班同学。
“知道自己讨人喜欢的孩子总是任性,”孔旭伸长了双腿,“因为大家都会忍不住原谅他。”
我似了解又似茫然地转向球场,天气晴朗的时候再看见陆飞,好像换了一个人,有孩子一样明媚的笑。
友舒和孔旭坐在沙发上比较着几家有名的婚纱店送来的宣传册。她是异常信赖他的,因为他高于普通女子的纤细敏锐。
我坐在窗边的小玻璃桌上做英文阅读。那些由字母构建的文字随着我指尖滑过缓慢表达着特有的意境和情绪。可惜太多人把它看做单纯的工具,使用它,并不爱好它。我在一个很长的单词处停下来,用笔在下面划了一条线,然后翻阅词典。
“这个并不好,”孔旭说,“大众若能趋之若鹜的婚纱店特别不到哪里去。”
“可是我表哥就在这家拍的,我看过,很不错。”友舒是微胖的女子,家境优渥,却不娇气,反而有不善计较的可爱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