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给我这么多的快乐……
我们一直在一起,每年他会出赛三数次,在那几天中,我简直痛不欲生,整个人浸溺在苦海中,但每当赛后,我又渐渐复苏。
在这一年中我没有再见过司徒太太,但是我已成为司徒的正式女友,很多人认得我知道我。
司徒曾经狡猾的说:“比比,再也没有人会要你,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是这样。
我在矛盾心情下渡日,一时我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女人,一时我又是最痛苦的一名。
时间过得快,我已经失去我的工作,失去自我,依附在司徒的身上。
长此以往,我想离开他也不行,他把我照顾得那么好,车子、房子、衣服、首饰、要什么有什么,他只要我跟着他走,陪伴他。
平时他的心情很好很明快,是个最佳的伴侣:风趣、英度、豪爽、周到,而且专一——信不信由你,他没有旁的女人。
但是,他没提到结婚的问题。
以前他说是司徒太太不肯离开他,现在呢。
以我俩目前的关系,应该无话不说才足,但不知恁地,我比以前更矜持,他不开口我不出声,他不自动给我的我不会向他要。
连我都觉得自己僵。
廿八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出去吃饭,将一条钻石项链系在我脖子上。
他说:“比比,对不起,浪费你的青春。”
我眼睛濡湿了,女人就是这么容易心软。我说:“没认识你之前就早没青春了。”
“要嫁个好的男人,生儿育女,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我说:“放弃了这些机会也不足惜。”
“嫁给我也可以,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寡妇。”
我一惊,手中的香槟倒翻了少许。
他说:“这是实话,我太太已答应离婚,我们已经办妥手续,但你会不会嫁我?”
我呆视他。
“哪一个赛车手不是死在跑道上?没有一个能及时退休。”
“不要说下去!”
“何必逃避现实?比比,你应当知道这是事实。”
我将头伏在桌子上不响。
“比比,你考虑考虑,想想与我结婚是否太差。”
我知道,在他来讲,这算是求婚了。
我低下头,“司徒太太——”
他打断我,“我们已经离婚。”
“好,我考虑。”
他又高兴起来,“比比,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我也勉强的笑。“干杯。”
“比比,我这个人不善表达感情,你应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我全知道。”
这么多生日,以这个过得最最难忘。我深爱司徒,嫁与不嫁根本无所谓,一张婚纸并不代表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心。
他说:“下个星期,我要到利曼去。”
我的心立刻抽搐。
“最后一次。”他说。
“最后?”我忽然听到最坏的兆头,“不!别这么说。”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呀,不老是叫我停止赛车吗?”
我回过神来,“怎么,你肯改行了?”
他耸耸肩,“没法子,想学做生意,若失败的话你注定没福享。”
我笑了。
“为什么还要到利曼去?为什么?”我问。
“女人真是贪得无厌。”他诧异的说。
我惭愧,便不再出声。
他的妻恳求他七年,他都不肯放弃赛车,而为了我,他一下子就下了决心,我不应再多言语。
这真是我最快乐的生辰。
到达利曼,当地的报纸照例大页大页地刊登着他的消息与照片,把他捧到天上去。
同时他也透露了将要退休的消息,更加引起轰动的反应。
记者访问他:“正当盛年,退休不可惜?”
他微笑答:“为了我所爱的女人,并不可惜。”
读了这样的报道,我落下泪来。
这是最后一次提心吊胆,以后再也不用彻夜不眠地等待他回来,听到车子引擎声不必心惊胆颤,我们可以到幽静的小镇去隐居,可以有时间生儿育女,细说过去,详谈将来。
他的优点并不单靠名气存在,我相信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很好。
如果司徒不反对,我们可以生很多孩子,柔软的、粉红色、天使般的孩子……想到这里,我心花怒放。
利曼大赛我破例坐在现场。
广播员对着看台的人山人海作出报导:“七号是司徒杰奇,稳操胜券,这是司徒退休的最后一次出赛,司徒是著名的长胜将军……”
有一个人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抬起头,“司徒太太!”我诧异她还会出现。
“我不再是司徒太太,相信不久将来,你会做司徒太太。”
她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仍然风华绝代。
我忍不住兴奋地同她说:“司徒决定退休了。”
“是吗。”她淡淡的说。
“怎么,你不相信?”我间她。
她淡淡一笑,“这话我每隔两三年总会听一次,他戒不了这个瘾。”
“什么?”我如堕在冰窖中,“以前他也说过要退休?”
“他对外也宣布过退休,我可以将剪报给你看。”她声音越来越冷,“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于是你感动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忽然对她起了反感,“如果他骗我,那也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这是值得的——他不爱我的话,何必这么麻烦?况且我相信他,他一定会为我们的家庭退休。”
“你很有信心哇。”她讽刺的说。
我却柔和地答:“做人若没有信心,那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的脸色苍白了,站起来离去。
可怜的女人,她至今还是这么爱司徒。他们到底是因什么分手的呢?不单是为了赛车吧,将来司徒总会告诉我。
赛事开始了。
奇形怪状,彩色缤纷的车子在跑道上排列好,助手们卖力地作最后检查,彩旗一挥,炮车呼啸而去。
我一颗心吊了起来。
司徒的七号车紧紧地被八号与三十七号紧跟,车子如子弹一般的咆吼而过,观众兴奋地发出呼叫,大部分站了起来。
报导员叫道:“这条赛程有三个死亡弯角,但司徒杰奇曾在此处出赛三次,其中两次荣获冠军,对司徒来说,不成问题……咦,怎么一回事?司徒的七号车滑肽——”
我霍地站起来,车子并不在我视程内,我的喉咙像是被一颗铅堵住了。
“七号车滑肽!”报导员狂叫“撞向三十七号!”
我听到一声撞击声,像是一颗小型炸弹爆炸,随即冒出一阵黑烟。
我吓得心撕肺裂,刹时间救火车与救护车立刻出动,报导员大叫:“意外,意外——”
我奔过去,司徒的助手一把将我拉上车,观众乱成一片。
我掩住脸哭了。
到了撞车的现场,救护人员正将一个焦炭似的人抬出来,我尖叫,“不!不!”崩溃下来。
助手刮打我的脸,“这不是他,这不是他,镇静一点。”
两辆车子在焚烧,司徒亦在担架上,救护人员将氧气面罩覆在他脸上。我趋向前去,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
助手拉起我,“一起到医院去,快。”
我们钻进救护车。呵天,我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我将脸埋在手中,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音。
助手说:“别这样,比比,控制你自己,他生命力强,不会有问题。”
我看到司徒一只手臂被炙烧得血肉模糊,更加不能控制地狂叫起来。
救护人员替我注射镇静剂。
司徒到达医院时昏迷不醒。
我反而静了下来,最后一次,他说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就此死了,那么真是最后一次,如果他逃得过这一关,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守在医院,眼泪已干,心脏也仿佛停止跳动。
到第三天早上,医生出来告诉我:“安小姐,回去吧。”
我瞪着他,完了,我想。
谁知医生微笑说;“他完全脱离危险期了,你明天可以来与他谈话。”
我抓紧医生的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浑身的细胞又一个又一个地活转过来,开始有知觉了,
只觉腰酸背痛,累得要摔倒在地。我回去睡了一整天。
司徒的生命虽然没有危险,却尚得留医一大段日子,灸伤部分要移肤治疗,断骨要驳回,又得怕他有并发症。
他还顶幽默,说道:“我如果毁了容,你会不会嫁别人?”
我板着脸:“没希望甩掉得我。”
“比比,你生日那天,我说要退休,是骗你的。”
我静静听着。
“但是现在,我决定真正履行诺言。”
我冷笑,“从死门关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自然怕了。”
“那倒不一定,聂奇劳达毁了容,戴住面罩也要再战。我是为了爱你。”
“谁相信。”
他笑,“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你爱我,不然何必吓得瘦了一圈。”
我咬牙切齿,“司徒杰奇,当心我扼死你。”
护士推门进来,听见了掩住嘴,“他?扼死他?不好吧,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他。”
我伏在司徒身上偷偷的笑。
最后的胜利者是我。
而司徒以后再也不会赛车了。
一张书桌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我常与茜茜说:化妆台可以不要,镜子可以不要,书桌是一定要的,我们必定要买一张书桌。
茜茜说:“省着点吧。搬了家之后,只剩下五千元,还有很多东西要等着买,最低限度要买个冰箱,昨天那一瓶大橘子汁硬是坏了。”
我嬉皮笑脸的说:“天气都这么凉了,买一张书台吧。”
“随便你。”茜茜说。
她天天早上对着浴室镜子化妆,我们的新居只有一张床,厨房里办了一点零零碎碎的食物,衣服都堆在皮箱里,要穿什么取出来,穿完了又搁回去,懒得到家,茜茜仿佛是没有怨言的。
傍晚我们吃很简单的饭菜,然后去逛家具店。
茜茜说:“好的买不起,坏的又不想买。”
“我们去看书桌吧。”我说。
“得了,谁不知道你是大作家?”茜茜没好气,“几时红起来?一天到晚看书桌,我想去买一架电视机看电视。”
“电视顶不好看。”我不以为然。
“做你老婆顶难。”茜茜回我一句。
我们还是一家家家具店看着,书桌很贵,花梨木的书桌都要好几千块一张,买不下手。
“我们去看旧货如何?”我建议。
“我顶不喜欢旧东西。”茜茜皱皱眉头。
“只要老公不旧就行啦。”我贼嬉嬉的说。
真的到了售货店,茜茜的兴趣又来了,她东张西望的看着各式各样的售货,连一百年旧的地毯都拨开来看,店里的伙伴都认定了她是个羊牯,招待非常殷勤。我倒有空走到别的地方去看。
我看到一张书桌。
那是一整块白柚木雕出来的,作法国美术式,转弯末角处莫不是精心杰作,只是这张书桌非的大。
我找来一个店伙,“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买下来吧。”
“这么大!搁什么地方?”我笑问:“现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宽爽的了,这张书桌比单人床还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卖多少?”
“一千二。”
“不贵嘛。”我说。
“是不贵。这种书台,新的订做,这种木头,这种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张写字台?”我摇摇头,“我可以买一堂家具了,真是有钱人能花钱。”
“先生,你看看仔细,这张书台不能错过,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钢台移开你看看。”
那张柚木书台上面放着两只钢台,压得它死死的。这么漂亮的书台根本不应该在这种店里出现,我惋惜的想,这种桌子有谁会卖出来呢?太可惜了,这种东西原是应该买进而不卖出的,象子女样,好歹要留在身边拉扯到底,儿女怎么能卖出去呢?
我皱着眉头,这么漂亮的一张书台怎么会沦落在这个地方?贵族落难似的。
我在那里考虑:三尺乘六尺,能放在哪里?
茜茜走过来,“怎么?看够了没有?”
“茜茜,你看看这张书桌。”
茜茜一看,“哗,这么漂亮。”
“开价一千二。”我说:“喂老板,能不能便宜一点?”
老板但笑不语。
“买下来吧。”茜茜说:“不是老嚷着要书桌吗?”
“不过这张书桌像是女人用的。”
茜茜笑,“不见得吧,书桌也分男女?有什么女人用得着这么大的书桌?难道也是作家?”
我也很罕纳,我问:“这书桌以前是谁的?”
老板摇摇头。
我与茜茜仔细检查一下,五只抽屉都完好如初,面子上稍微划花了一点,无伤大雅,米白色无漆,的确高雅大方。我是每天对着写字台的人,实在需要这一张桌子,于是我说:“好,买下它。”
老板欢喜得半死。“先生,你不会后悔的。”
茜茜说:“这种书桌,卖给谁呢,难得找到个顾客,老板,算便宜一点。”
“不能再便宜了,既然喜欢,还什么价呢?”老板笑眯眯。
茜茜耸耸肩,数了两百定洋,“星期日送来。”
老板说:“好,好,我还要打理打理,补一补漆才送来。”
“可以可以。”茜茜白我一眼,“好了吧?书桌已经买好了,能去看冰箱了吧。”
“你真是一个好太太。”我笑说。
“原来好太太就是听丈夫话的太太。”她说。
我一笑,拥着茜茜走了。
回家冰箱也买妥,电锅也选下,我与茜茜吃过饭之后,慢慢的想,那张书桌到底属于什么人的呢?
茜茜也问;“似乎用那种书桌的人,在香港是不多的,第一,香港人有麻将房而不备书房,第二,有了书房也用不着那么大的书桌,必需有很宽大的房间才放得下那桌子,桌子又不象是写字楼用的,写字楼用柚木夹板便可以了。”
我笑说“你说得对,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个女人用的,看那式样,虽然大而坚固,但却很柔和美丽,那位女性——先假设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业,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可是后来她生意失败了?”茜茜笑问。
“不见得,生意失败也不必卖书桌,这张桌子,旧货店的老板最多以两百元买入,再以一千二卖出,她要两百元现款干什么?”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去问问旧货店老板,不就知道了吗?”
我们很愉快的喝着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书桌,对于容易满足的人来说,幸福就在手边。
第二天,我没去找店老板,他老大倒打电话来了。
他说:“那张书桌我把定洋双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为什么?”
“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来了一位客人,硬要把这书桌买下来,我告诉他已经售出了,他愿意出多一倍价钱从你手中买下,你看!你当初还要讲价!”老板后悔当初顺利的做成了我这笔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问:“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与那位先生谈谈吧,陈先生,做生意讲信用,我决定把写字台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这位先生要见一见你,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奇怪透了。
我问:“那位先生在你那儿吗,老板?”
“在在。你肯不肯与他说话?”老板已经把话筒交了过去。
“陈先生?”那边传来很温和的低沉声音,多多少少的带着点骄傲,“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得很低声下气,使人为难。
“什么事?”我也很客气。
“那张写字台,我想陈先生割爱转让给我,可不可以?”
我笑说:“先生贵姓?”
“姓龙。”
“龙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我坦白的说:“但是我出不起价钱买一张新的,你说我能不能割爱呢?”
“我想不能。”他说:“但是我愿意请陈先生去选一张合理想的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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