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都轻薄得很,长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么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将来未必幸福。”她们老人家都喜欢算将来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爷,没有一处不好,就是那股傻劲,也是难得的,我在他们家做了这么些年,他对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时候反来教训他几句。这次他走了,又不知几时回来,他是越来越不耐烦耽在家里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来了,也该忘了婆婆了。”
我笑说:“婆婆,上菜吧,别多说了。”
这天以后,少爷说我不久要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就要带我到处走一走。婆婆不反对,我也不反对。我很喜欢与少爷接近,与他说话、讲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小姐投来活泼泼的一眼,她以她一贯的娇憨说:“其实哥哥最坏,最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少爷带我到浅水湾山顶去。
我虽然也住在香港,却没去过这些地方。
我仍穿着我的唐装衫裤。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国游客问我是什么地方买的,他们也想要。
少爷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然纯朴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这不过是换句话,说我土罢了。”
他不出声,只是微微笑着,他说:“你且是个稍有大聪明的人。”
我说:“罢哟,少爷,开什么玩笑。”
因为他是这么和蔼可亲,所以渐渐我说话无拘无束起来,他说了很多事给我听,说一个物体最小是原子,原子要还有电子、中子和质子,我只好听着。
后来他问:“你去了外国干什么?”
我答:“在他们家的餐馆帮工。”
少爷想了一想说:“唉,大概不会用得到原子问题。”他停了一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问她:婆婆,你晓得水为什么会滚?婆婆瞪我一眼说:放在火上煮,当然就滚了!傻子。”
我笑了。
我说:“但婆婆是一个好人,这一点也不影响她。”
“是呀。”少爷皱起眉头。“你看这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种,但是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那装饰尚不及他呢!”
我温柔地看着他。
他问我:“你高兴吗?走得累不累?”
“还好,不累。”
“只有你,听我的话,从来不腻,我妹妹说我是个痴子。”少爷含笑说。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们,如果他肯对她们说话,我相信她们也一定非常耐心听,只是他不说罢了,有时候我真奇怪:将来少爷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太太?
婆婆说我福气好,“难得呢,那里都走遍了,那些有钱人去的地方,我活了这些岁数,也没到过。”
少爷的假期到了,他开始收拾行李。我帮着他。
他问我:“玉桂,将来你会不会想起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想起我?”他问。
“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因为你对我很好。”我说。
他也点点头。
老爷太太买下很多东西给他带过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说:“玉桂,将来你结婚生子,儿女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呢。”我笑说,很不好意思。
“我写两个名字给你,如果你家里不反对,就用这两个名字。”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
我看了一眼,一个名字叫凤仪,女孩子的,另一个叫龙现,男孩子的。
我笑了。
“笑什么?”他问。
“我的孩子,将来又不做皇后、皇帝,取这种名字做什么?”我笑道。
他叹口气,“说你聪明,原是不错!”
少爷走了。
他走没几天,我也走了。伯父伯母他们催我走的。
到了那边,我与表哥结婚,表哥人很好,我们的小家庭很开心。餐馆的生意也不错,生活清苦一点,但是我很能适应新环境。
没过几年,就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并没照少爷改的名字,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叫明儿与英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一年婆婆来借人的事。那位少爷,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我常常想,他结了婚没呢,他的妻子,是不是完美如他呢?
我想再隔三十年,我还是会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的,他是那么的一个好人。这少爷。
赛车手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我认识杰奇司徒的时候,刚巧在事业上失意,想在感情上找出路,因此特别留心有“可能性”的男人。
在一次酒会中,看见他白衣白裤的坐在一角,神情寂寥,便自动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勾搭异性,因此显得有点生硬。
我走过去跟他说:“你好,我叫安比比。”
他看我一眼,有点诧异,并没有介绍他自己。
我有点尴尬,耸耸肩,喝一口酒,“怎么?”我问:“是不是有太多的女人向你介绍自己,以致你感情麻木了?”吊儿郎当地充作老手。
他笑一笑,“小姐,你略为喝多了。”声音很温和。
我马上沮丧起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连这种不需要天才,只将利用天赋本钱的事都做不好。
我失意的说:“我没有喝醉,失败的人什么都做不好。”
他面孔上的寂寥一扫而空,笑出来。
“你想做什么?”他问。
我说:“约你出去吃一杯茶,让你送我回家,恢复做女人的信心。”
他微笑,“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我是今天酒会的主人,今天是我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边站着的是我的妻,你说,叫我怎么办呢?”
我吃惊,“你是司徒杰奇,那个赛车手?”
“怎么,”他睁大了眼,“你不认识我?你是怎么来这个宴会的?”
“我认识你,可是,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的出现。”我越说越离谱,舌头打结,“不讲了,”我长叹,“我想我还是回家早早上床吧。”我站起来。
“小姐——小姐?”
我头也不回的走开。
司徒家在郊外,叫车子不容易,我站在门外,给凉风一吹,余下的酒也醒了。
我跟我自己说:安比比,你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为什么不在家看一本书,喝一杯热牛奶,第二天好好的去上班呢?
正在后悔,并打算重新做人的时候,一辆跑车的引擎咆吼两声,停在我身边。
我先退后两步,停神一看,车里的人正是司徒。
“你——?”我哑然。
“上车来。”他笑,“你现在可以带我去吃茶了。”
我涨红面孔。
“上来吧。”
“你走得开?”我问。
“事到如今,还问这种问题?”他很富幽默感。
一路上我沉默。
他驾驶技术大胆、流丽、熟练,名不虚传。
我又问:“你太太不怪你离场?”
他不在乎的说:“安小姐,你大概没有留意报上的花边新闻——已经传过我俩要离婚不只一次了。”
我很震惊,偷偷的看地一眼。
他也在看我呢,我的心剧跳起来。
他既好气又好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淌了混水,洗也洗不干净了?”
“不,不。”我否认着,巴不得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他说:“你还出来泡呢,真是的。”他仰起头笑。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眼角细细的皱纹,忽然生气了,“以后我手段就纯熟了,你走着瞧。”
他眼角弯弯,“是吗,我等着瞧。”
我们的关系就是那样开始的。
是一段很不健康的关系,我知道,我不该那么轻佻,而且他有妻子。
第二天我就收到他的花,约我出去吃茶。到了这个时候,我因觉得自己非常出丑,对这件事很退缩,不肯接受他的邀请,更加做得不大方,只觉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心灰万分。
他好言好语安慰我,我便将我所有的不快向他倾诉,他有一双好耳朵,全部接受我的怨言,我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只觉像触电一般,我恋爱了。
我不懂得他看中了我什么,我问过他,他不肯回答。
友人知道我与他走,非常担心。
——“他有妻子,司徒太太以前是出名的美女,现在还不差,你不是敌手。”
——“杰奇司徒出名的风流,你自己当心,比比。”
——“他时常在外国赛车,连他妻也不能时常见到他,你又有多少机会?”
但我确实爱上了他。
司徒问我:“你不怕吃亏?”
我温和的反问:“吃亏什么?就算我们的关系终止,我也不会少了眼睛鼻子,别忘了传统男女关系上的得失观点经已改变,我们两人都很快乐,这已经足够。”
他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
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谈及他的家事。
“为什么坚持离婚?”我小心的问。
“为了自由。”他说:“她不让我出赛。”
“她担心你的安危。”
“我岂能现在退出,跑到她父亲公司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经理?这是我的职业,她若忍受不了,我们只好分手。事实上她确是嫁了一个赛车手。”
我不敢插嘴。
自那次之后,他没有再提过他的妻子。
杰奇到蒙地卡罗出赛,带我同往,我们住在碧绿海岸的豪华酒店内,但我寝食不安,我开始了解到他妻子身受的痛苦。
司徒与欧洲的没落贵族、新暴发户、记者、明星……谈笑风生,我却为他的安危暗自伤神。
一次又一次跟他去验车、试跑道,我的心像要自胸腔中跳出来。
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忽然冷冷的对我说:“我希望你不会像我妻子那样,劝我回头。”
我忍不住反驳,“我不会那么做,因我没有资格,我不是你正式的妻。但是如果你,只希望我跟着你吃喝玩乐,像你带在身边其它的女人那样单顾享乐,我也做不到,我到底是关心你的。”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悲哀的说:“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可以马上离去。”
“我需要你。”他说:“但是你要给我自由,这是我的职业。”
我忍着眼泪答应了。
他出赛那日我没有到现场去,我坐在酒店的房间内观看电视报告。我握着拳头,直冒冷汗,好不容易捱到赛事完毕,看他捧着银杯,被一大群人拥着他离去,我崩溃在沙发上。
我问我自己:安比比,这真是你理想的生活吗?
正在这个时候,酒店房门被人敲响,我去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优雅的女子。
她伸出手来,“是比比?”
我马上知道了。“是司徒太太吧?”她是那么美丽。
她苦笑,“想你现在也知道了,我的日子不好过。”
我绝望的看看她。
“你爱上了他,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他并不需要人爱他,他要的是胜利,掌声、金钱、名誉、美女。”司徒太太说。
我呆视她。
“但既然有人爱他,我倒放下了心,可以松口气。”她苦笑,“可以看得出你与她们是不同的。”
我跌坐在沙发里。
“那么我可以退出了。”她再加一句。
“你真的能够退出?”我问她,“你仍然这么关心地,要退你早就可以退出了。”
她也坐下,一张脸背着我,轻轻说:“我们都太过了解对方,是不是?”
我微笑,“你不愧是司徒太太。”
“熬下去吧,”她说:“我要走了。”
我抬起头来。
“希望他也爱你。”语气中并无苦涩。
她翩然离去。
我未见过更大方更美丽的女人,她爱司徒,但是完全不要求任何代价,她甚至可以将他交给另外一个女人。
而我,我是一个卑鄙小人,破坏人家的家庭……我更加为自己悲哀了。
司徒回来了,他连淋浴都没时间,“来?跟我去庆祝,好几百人在等着我们。”
我退缩,“我不去了。”
他脸上有一刻的恼怒,“你又在使性子了。”他随即温柔的问:“为什么?我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的宝贝?”
“不,”我说:“你太太刚才来过。”
他沉默了一刻,“我们先去庆祝,慢慢再谈这件事。”他央求。
他永远是胜利者,我实在不忍扫他的兴,要说话也不在这个时候,我毅然说:“好。”
他高兴了,吻我的脸,我们一起到俱乐部。
在那里数百个男女聚在一起,像举行嘉年华会一般,开香槟酒如开汽水,痛快的享乐,一见到司徒,他们便围上来。
我因为太过不开心,所以找酒喝。
司徒没有空暇看着我,他早已成为核心人物。
我坐在一角独自喝酒。
客人来来去去,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又不屑自我介绍,说:我是司徒杰奇的情妇。
糟透了,当初认识杰奇的时候,再也料不到会这么困惑与痛苦。
我喝了很多,情绪开始好转,我微笑,觉得一切除死无大害,能够与司徒杰奇在一起,再痛苦也是值得的,人活着还不是为了这一点点虚荣心:每个人都想努力地与众不同,即使本身不能在江湖上闯下名堂,做过司徒杰奇的情妇也是一项殊荣。
我可没有爱上他,我自嘲的跟自己说:我跟他其它的女人并无分别,我爱的是他的锋头、金钱、英俊的面孔、美好的身型……
我靠在长沙发上,喝了又喝。
等到司徒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很醉了。
他笑:“比比,瞧你,太贪杯了。”
“我们回去吧。”
“拿你没折,唉,真没想到我会被你收服。”他扶起我。
我说:“杰奇,我并不爱你……我—”我在这个时候“咕冬”一声栽在地上。
以后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以了解的是:我很明显的出了丑。
第二天早上在旅馆中醒来,我头痛得要裂开来。
杰奇在浴室剃胡子。
他看我一眼,“怎么,醒了?见我太太一次,就受那么大的刺激?”
我托着头说:“有没有止痛药?”
他问:“她说了些什么?”
“没见过那么高贵的女人,她什么也没说。”
“连你也堕入她壳中。”他冷笑。
我服了亚斯匹林。“我觉得你对她有偏见。”
“偏见?不如说这是长期的研究结果。”
“她为什么要做一场戏?”
“好让你内疚喝醉出丑。”
我微笑,“真奇怪,夫妻开头往往是相爱的。”我说。“爱恨其实只有一线之差。”
他看我一眼,抹干面孔,“你呢,你对我如何?”
“你可不可以改行?”我苦恼的问。
“改行,你真的要我改行?”他反问。
我点点头。
“我能做什么?现在我与公侯伯爵晚膳,周游全世界,赚漂亮的年薪,比比,世上一切都有牺牲有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事,我放弃这一切,就变成一个普通的人,你以为你还会爱我?”
我不出声。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将就一点好不好?”他笑,“至少赛完车,我可以与你在欧洲玩个够。”
也许司徒太太说得对,他并不需要爱,但是我自己也不十分肯定,如果他变为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我还会不会这么着迷于他。
“在想什么?”
“司徒,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才好。”
“想离开我?”他笑。
“你还笑得出?”
“你才不舍得离开我。”
“你太托大了。”我说:“但即使我离开你,你也毫无损失。”
“没有损失?”他冷笑,“没有损失?”
他紧紧的拥抱我。
我们随即到欧洲去了,游遍了湖光山色,我一生人中再也没有更畅意的假期。
司徒说得对,世界上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如果我真认为一切是不值得的话,我可以离开司徒。
但是他给我这么多的快乐……
我们一直在一起,每年他会出赛三数次,在那几天中,我简直痛不欲生,整个人浸溺在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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