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
“她知道得越少,对她就越好。”他说。
虽然他说得如此平静又决绝,但伏慕书却在他眼底发现了一丝懊恼及痛苦。
“你如何知道对女人来说,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她幽幽地问道。
琮祺微怔,不解地看著她。
“当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根本就不怕死。”她脸上带著点哀伤及怅然,“对她来说,也许离开你比死还可怕。”
“伏分舵主……”
“假如她明知跟你在一起有生命危险,却还是坚定的跟著你,你又如何?”
“我希望她好好活著。”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所以说,你对她并非无情?”她直视著他,像要看穿他的内心。
他浓眉一叫,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否认?”
“正因为并非无情,我更不想拖累她。”
“如果她不怕被拖累,她愿意跟你上刀山下火海,你还是不后悔刚才对她说了那些话?”她神情略显激动。
见状,他一怔,“伏分舵主?”
“她跟著你,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但你刚才那么伤她的心,纵使她活著也彷若死了。”伏慕书眉心一拧,冲口而出,“我羡慕被你珍惜著的她,也同情被你伤害了的她。”
话落,她因后悔而露出羞愧尴尬的神情,而琮祺也因为她这番话而意识到某些事情。
他先是惊讶,但旋即就归於乎静。
伏慕书知道他已经发现她的感情,但他却平静的不作任何回应。她想,他是为了让她不那么尴尬吧。
他对她并没有他对宝儿的那种感情,而装做什么都不曾发现,是他对她最起码的温柔及体贴。
“言尽于此,剩下的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她调整了一下激动而浓沉的呼吸,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一直到了晚上,宝儿都没再出现。有人看见她离开分舵,却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时间越晚,琮祺也就越发的担心起来。
他以为她只是一时负气,晚一点就会回来,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他懊恼也懊悔著,他真希望自己没对她说那些话。
因为他不方便露脸现身,伏慕书差人出去找寻宝儿的下落。
不久,苫骅有了宝儿的消息——
“不好了。”苫骅焦急地走进大厅,而琮祺跟伏慕书正在大厅等候著消息。
见他神情紧张,琮祺知道一定出事了。
“苫大哥,”伏慕书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打听到消息,崔姑娘她被衙门的人抓走了。”他说。
“什么?”伏慕书一震,急望著琮祺,只见琮祺神情凝肃,不发一语。
“听说她在通缉犯人的榜前站著,然后就被衙差给抓了。”
伏慕书简直不敢相信,“什么?她……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听见苫骅这么说,琮祺的脸色更是凝重了,他眼底浮上深深的自责。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他伤了她的心,所以她要他一辈子后悔。
这傻丫头,为什么要这么做?该死,都怪他,如果他不那么说,她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罗公子,”伏慕书忧心忡忡地,“现在该怎么办?”
“你自己也被通缉,恐怕不方便现身,不如由我带人去劫狱吧。”苫骅自告奋勇。
“不。”他眉心一拢,断然拒绝了苫骅的好意,“现在时机敏感,不管是我还是天地会都不宜强出头,否则恐怕会横生枝节……”
“那你有什么好方法吗?”伏慕书问。
琮祺忖了一下,“我立刻写封信,请伏分舵主派人快马送至徐州太守亢雨苍手上。”
“亢雨苍?”伏慕书及苫骅惊疑地同声开口。
“罗公子跟太守大人熟识?”
一个御前带刀侍卫,纵使再如何受到皇帝的信任及重用,应该也难有机会,跟朝廷命官有这种一封信就能搞定所有事情的交情。他到底是什么身分?
“我跟他有点私交,”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他跟亢雨苍的关系带过,“伏分舵主能帮这个忙吗?”
她点头,“那当然。”
“事不宜迟,”苫骅积极道,“我来准备纸墨。”
“有劳。”琮祺拱手一揖。
这已经是宝儿待在牢里的第三天了。
在听到琮祺那些话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足被狠狠的槌了一下,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跑出分舵,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著,然后她看见通缉犯人的榜示,上面有著她及他的画像。她停下脚步站在榜前,直到有人发现并抓住她。
当时她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呢?她明知自己随时会被发现并逮捕,为什么还站在那里?
在那个时候,她是不是根本不想活了?不能跟他在一起,比死还痛苦吗?
不,怎么会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如此深刻的爱上另一个人?
在他心里,她只是个像妹妹一样的女人,不,她在他心里算不上是女人。他心里的女人,是像海棠姑娘那样的……
可是她才十八岁,要像海棠姑娘那样还得等上好几年,到了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她又在哪里?就算有一天她能跟海棠姑娘一样,他就会正视她吗?
一想到这个,她的胸口就好痛好痛,那种痛让她有一死了之的念头……
因为三天未进食也滴水末沾,她整个人无力地瘫在地上,她觉得自己会这么死去,而他根本不会知道。
“你快招出那个男人吧。”狱卒站在牢门外,看著虚弱瘫在地上的她,“何必这样嘴硬呢?”
她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大人说饿你三天,你再不招供的话,他就会对你用刑。”看守她的狱卒劝著:“你是个弱质女流,受不了那种苦的。”
见她还是没有反应的躺著,只张著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望著上面,狱卒轻叹一声。“真是个傻妞……”
突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接著,有人进来了。
走在前面,神情有点惶然的是府衙大人,而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名年纪约莫四十,相貌堂堂,气宇不凡的男人。
男人穿著黑色的宫服,看来相当庄严。他,便是江苏太守亢雨苍。
在接到琮祺的亲笔信函后,他立刻启程,快马加鞭地来到扬州,为的就是营救琮祺信中所提“非常重要的女人”。
在琮祺二十出头时,他就与他相识。虽然两人相差十几岁,但却因十分投缘而结为莫逆。
他们虽不常相见,但他对琮祺的了解甚深。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他随心所欲的过著他的人生,而现在……他有了牵挂的女人。
那个女人,如今虚弱地躺在牢里,就在……他的面前。
“你对她用了刑?”他沉声质问府衙大人。
“这……”府衙大人不安地回答,“不,小的并没有对她用刑,只……只是饿了她三天……”
他眉心一叫,瞪著府衙大人,“你居然对一个无辜的弱质女流如此残忍?”
“她是经过指证的嫌犯,”府衙大人为自己辩驳著,“徐少爷的朋友指认她就是凶手的同伙……”
“哼!”亢雨苍冷冷地瞪视著他,“只凭片面之词就妄下论断,你简直糊涂。”
“大人,小的我……”
“你榜上的那个凶手已在徐州伏法,他在行刑前承认他杀了徐大鹏,但这位姑娘是无辜受到牵连的。”
“什么?”府衙大人惊讶地道,“但是徐少爷被杀时,她就在现场……”
“那只能证明她是目击者,并不表示她是共谋。”亢雨苍严厉地驳斥,“你身为地方父母宫,居然如此草率行事,该当何罪?”
被亢雨苍这么一暍,府衙大人吓坏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1
“还不快将她放出来?!”
“是,是……”府衙大人连忙趋前催促狱卒,“快开牢门。”
狱卒点头称是,飞快地打开了牢门。
亢雨苍缓缓步进牢房,蹲下身子,扶起虚弱得几乎没有了意识的宝儿——
宝儿睁开疲惫的眼睛,气若游丝,“你……你是……”
他对著她淡淡一笑,“我是亢雨苍。”
“亢……雨……”她闭上了眼睛,仅剩的一丝意识也已流失。
第九章
“我是亢两苍。”
在梦里,宝儿看见一个约莫四十岁,相貌庄严的男人这么对她说。亢雨苍?那不是徐州太守吗?琮祺认识他,也不只一次说过要请他代为处理她的事,而现在……
琮祺真的把她交给他了吗?
为什么她不能留在他身边?她是多么希望能待在他身边啊。
她不要他负什么责,不要什么关系,更不要他任何的承诺,她只想待在有他的地方,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一定要赶她回家?为什么?
想著想著,她不觉又难过的哭了起来。
“罗大哥,”她泪流满面,语气可怜,“不要赶我回家……”
她眼前是一片黑暗,看不见前路,看不见她未来的方向。她该去哪里?如果不能跟著他,她能去哪里?
她伸出手,想摸索出路,但到处都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宝儿……”突然,她听见有人在轻声叫她,那声音既熟悉又温柔。
是他在叫她吗?是的,那似乎是他的声音,但是……他在哪里?
她好急,急著想找寻他。她拚命的往前跑,不管脚步是如何的沉重。
终于,她看见幽暗隧道的彼端有个亮点。她迈开大步往前飞奔,眼前越来越亮了。
“啊……”她呼了一口长气,倏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前是明亮的,而这个地方是……是她先前在海棠姑娘那儿的房间。
怎么会?她应该在不见天日的苦牢里,她应该……她在作梦吗?一切都是一场恶梦吗?
“宝儿……”梦里那熟悉的声音清楚的在她耳边响起。
她陡地一惊,视线往旁边一瞥,看见琮祺带著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望著她,她浑身一震。同时,她发现自己竟握著她的手……
琮祺的表情是有些歉疚的,“你终于醒了……”
当亢雨苍将她平安的救出监牢并带到这儿来时,当他看见虚弱消瘦,蓬头垢面的她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快碎了。
这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及折磨,而他衷心的希望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遍。
宝儿怔怔地,疑惑地看著他,像是在怀疑这是真是假。
“是亢兄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他试著以最简短的字句向她解释。
亢兄?他指的是亢雨苍吗?那么说来,她以为在梦里看见的那个男人,听见的那个声音,其实都不是梦?她真的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又充满霉腐气味的监牢?而这是因为他拜托亢雨苍出面?
不,她不要。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拜托亢雨苍,把她带回徐州老家去呢?
她眉心一锁,怨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挣开他的手,别过头,她不看他也不说话。
“宝儿,还生罗大哥的气?”
她抿著唇,不开口,也不愿转头看看她所喜欢的他。
委屈的泪水在她眼眶之中打转,而她努力的不让它流下。
“宝儿,我知道我说了很多伤你心的话,但是……”他长叹一记,“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她拧著眉,还是不回他的话。
“衙门在通缉你跟我,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等著被逮?”
“……”
“你是存心的,是吗?”
“……”她还是不发一语。
“要不是亢兄来得快,他们可能要对你用刑了,你知道吗?”
琮祺从亢雨苍那里得知,府衙大人打算先饿她三天,若她还不供出他的名字,便要对她用刑。她一个身娇肉贵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刑求?她难道打算死在牢里?一想到她可能有著那样的打算,他的心就一阵一阵的揪痛。
“宝儿,你这是在报复我吗?报复我对你说了那些话?”
听到他这些话,她的情绪忍不住激动起来。她紧咬著嘴唇,微微颤抖著。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是为了你好。”他说,“我身上背了个很沉重的负担,所以我不能再扛著你……”
“我不用你扛,我自己会走。”突然,她幽幽地吐出一句。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他固然觉得高兴。但她这句话,却又同时教他心情沉重。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绝不会。”她背著他,声音微微颤抖著,“这样还是不能跟著你吗?”
“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
“那么有多困难?”
“最困难的是我无法向你解释,而且我不想连累你。”他说。
“如果我不怕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听得出来她似乎在哭。
闻言,他一怔。这句话,伏慕书也问过他。如果她不怕死,如果她明知行生命危险,却还是心甘情愿的跟著他,他该如何回应她呢?
她或许不怕,但他怕,非常怕。
“我怕。”他说。
宝儿一怔,转过头来看著他。
他深深地凝视著她,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毫不犹豫的注视著她。
“我怕你有危险,你不能留在我身边。”
在他眼里,她看见了从未发现过的炽热。一直以来,他总是冷冷的,酷酷的面对著她,从不轻易泄露他眼底及心底的秘密,而这次,她看见了。
但是,那代表著什么呢?他不让她跟著他的理由就只是这样?跟海棠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只是这样吗?”她眉心一拧,“不是因为我碍眼,妨碍了你跟海棠姊姊?”
“不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不是,为什么海棠姊姊可以留在你身边,我却……”她噙著泪,难以成句。
“她并没有要留在我身边,也不需要跟著我到哪里去。”他觉得是该把他跟伏慕书的关系告诉她的时候了,他不想再让她误会下去,他要让她知道他不让她跟在身边不是因为任何人,而只是因为他希望她平安。“我跟她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一怔。朋友?他是说他虽进入了海棠姑娘的妆阁之中,但并没有任何的……
“我马上就要启程上京,不能留你在身边。”
“上京?”她一怔,“你是说……”
“我此行是吉是凶,尚不可得知。”他说,“若是冒然带著你同行,可能会置你于险境之中。”
“所以呢?”她眉心一蹙。
“所以……”他艰难地,“你回徐州吧。”
她心里一揪。“你托人把我从牢里救出来,是为了赶我回徐州?”
“对你来说,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安全的带回徐州。”
“如果我要回家,不用你带!”她情绪激动,虚弱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别忘了我是自己从那里跑出来的。”
“宝儿……”见她虚弱得坐都坐不稳,他伸手要扶她。
“不要!”她倔强地拨开他的手,“我不会跟著你或任何人回徐州,我只想跟著你!”
“宝儿!”他浓眉一叫,为难又懊恼。
她红著眼眶,声音哑然,“你可以不带著我,却不能强迫我回徐州。”
“你这是……”
“如果你坚持要我离开,我现在就走,但是你不能管我要去哪里。”说著,她拖著虚弱的身躯,勉强的想下床。
见状,他趋前阻止她——
“不要!”突然,她嘶哑地叫著,然后抓著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他先是一震,但并没有阻止她这么做。
她在他手臂上咬了个印子,泪流满面地瞪视著他。
她的坚决让他震惊,也让他见识到她纤弱身子里那强悍的灵魂。
“你这是何苦?”他浓眉一叫,无奈又心疼,“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管你是谁。”她哑著声音,两眼盈满泪水,“你是乞丐也好,是土匪强盗杀人犯都行,我就是想跟著你!你听清楚了没?!”
迎上她澄澈又坚定的眸子,他心头一撼。
现在的她,在经历了三天不吃不喝的折腾后,已经是如此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