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个不知名也未曾谋面的女人要送走的第一件东西。收件人不明确,甚至不是具体的一块地方,而是月尾岛附近的整个大海。那个女人和……她的男人是不是开着这盏台灯交流过他们的爱呢?是不是在灯下读书、喝咖啡、互相凝视过对方的眼睛呢?
他用力把台灯扔进了波涛翻滚的大海。
砰!
台灯溅起白色王冠状的水花,立刻被吞没到大海深处去了。
呲着白色牙齿的大海哗啦啦地冲到防波堤下面,牙齿一颗颗碎落。
第一次任务完成了,他已经拿到了预先支付的百里香。他看着慢慢被夜雾笼罩的茫茫大海,点燃了一支烟。
女孩在他的心里咯咯笑了。
“你丢掉了我的什么?”
“初吻!”
“嗬,年纪不小了,还这么感性。”
“一涉及你,我就永远是十八九岁。”
“因为我死了吗?”
“因为我心里的你永远是那么大。”
左方的灯塔旋转着向大海投射光柱,画出一个圆盘,烟雾在他的眼前和额头上冉冉飘散。
“噢,对了,这盏台灯真的很漂亮啊!”
“你也在大海里面吗?听说你的骨灰撒进了苏来浦口的海水里。”
“是啊,大海是巨大的停机坪,无边无际,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紧急迫降,全都能毫不费力地接纳,在这里,连死亡也是微不足道的,灵魂也是。”
“是吗?”
“想我吗?”
“思念你。”
“既然这样,进来吧!骑着你的CUSTOM进来吧,让我们在海底奔驰。”
“不。”
“怎么?”
“我要忘记你。”
“这可能吗?”
“等这次工作结束就行了,在我的心里你将不复存在。”
“呵呵,恐怕不那么容易。”
“不,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一定能把一直扛在肩上的你放下。这么长时间了,你的屁股难道还没有坐疼吗?”
“没有啊,我总是觉得很有趣。”
“那也得下去,如果你不想变成女鬼的话。”
“早知道这样,当时应该把头发留长点儿,就更像个女鬼的样子了。”
“幸亏没有。”
“呵呵!”
“哈哈哈!”
笑声落到海里,化成了泡沫。玄宰点了点头。
“我得走了。”
“让我坐在你的车后带我一起回去好吗?”
“不。”
“你……似乎讨厌我。”
“你终于明白了啊?”
“坏家伙!”
“没机会长成坏女人的小丫头!”
“要是曾经拥有你……”
“嗯?”
“要是我曾经拥有过你,可能现在会比较容易放手。我曾计划高考结束后跟你睡呢。”
“处女鬼?”
“哈哈哈,是啊,就是!”
“没那么做就对了。”
“哎呀,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恐怕会因为太想跟你再做一次而发疯的。”
“哎呀,啧啧!”
“该走了。你先走吧!”
“你不送我吗?像以前那样。”
“CUSTOM没有鳞和鳍。”
“说的也是。”
“走吧!”
“你还来吧?”
“以后还要来12次。”
“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不但忘不掉,反而更难舍难分了。”
“哈哈,不会的,绝对不会。”
“知道了。你走好!我先走了。”
“好,你的家在更深的地方吧?”
“再见,硬汉!”
“……”
玄宰张开手,露出白皙的虎口。他本打算转身回去,想了想还是走下去面朝大海坐下,无言地盯着向着远方退去的海水,他的眼睛被大海里升起的水汽笼罩着。
海里突然亮了起来,好像女孩打开了那个女人的台灯,打开了男人的心,或许是因为海蜇之类的海底发光体一起游向了台灯的缘故,或者是台灯顶着亮光在随波逐流。
玄宰抬起头,眺望着月亮,狭长的月亮用金银色勾勒出下巴,缓缓进入云层,似乎很快就要落到海里去了。
骑上CUSTOM的玄宰用双手把头盔扣在头上,看着面前深不可测的大海的鳞片,好像女孩露出虎牙微微笑着。
不,我会忘记你的。
酷咔咔咔——啷啷——
CUSTOM开始热身,掉头朝着陆地的方向。
只要习惯了背对着你,我就能永远离开你。
是啊,这也是需要练习的。因为害怕练习,我一直避免把目光投向你所在的大海,也不敢靠近大海,但是,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同了,答应那个女人把她像瓷器碎片一样痛苦的时间、感情和爱人埋葬到大海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也应当像她那样做,虽然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不是能达到目的。我和她的共同点是都面临身不由己的选择,不管我们的爱人去的是另一片大陆,还是海里、天上,他们都已经永远离开了,如果我们再不放弃,就只能一辈子生活在死亡中。
驮着玄宰的CUSTOM咆哮着沿海边的防波堤疾驰着,从码头上看,它就像金色月光下的一阵疾风一样在海面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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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断肠草
那个男人离开的前一天,风刮得很大,是那种预示着暴雨即将到来的湿而重的风。
他没想到,知秀也没想到,第二天凌晨他突然像一阵烟似的飘出了知秀的世界。
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有人敲响了知秀的家门,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知秀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客人,她甚至把门铃都摘掉了。
“景侯,是住在这里吧?”
是个男人,戴着眼镜,面容清秀。
一看到来客,被称为景侯的男人露出震惊的表情。知秀直觉来客是男人曾依靠过的那个在证券公司工作的朋友。令人吃惊的是,来客文质彬彬,玉树临风,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根本不像是喜欢挨打的人。
知秀虽然很讨厌家里来人,但还是坐上壶,打算烧水泡茶招待客人。同住的男人阻止了她,说他们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来客跟在从房间里出来衣服都没换的男人后面往外走,回头对知秀说了一句:
“打扰了!”
这时,一种知秀读不懂的表情像一股潮水一样闪着光浮现在他脸上,瞬间就消失了。
他们离开后,知秀一屁股坐在了长沙发上。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不安,像狂风一样猛烈地撼动着她的心,复杂的情感像风中的柱子一样剧烈地摇晃着。
过了一会儿,她烦躁地站起来,双臂抱在胸前,在屋里踱着步子。20多分钟后,一阵急促的敲击声从阳台上传来,是雨点,大滴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想冲进屋子里来,却被玻璃窗无情地挡住了。
知秀抓起两把折叠伞连跑带颠地赶到公寓门厅往外看,他俩不在。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手足无措且不说,居然为一个男人担心,这样的自己仿佛是个陌生人。
“这副样子简直像他的老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别这样!快回去吧!”尽管知秀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双眼还是不听使唤地朝着门外张望,似乎那个男人一出现,她就会马上撑开伞迎上去。但门外除了孤零零的一盏路灯、斜斜垂落的雨帘和在水中闪着光的人行道之外,什么也没有。
去哪儿了?他穿成那样,应该不会走远。是在小区门口的啤酒屋里呢,还是在文具店那边的小咖啡馆里?
知秀撑起一把雨伞,绕过16层的7号楼朝小区正门走去。
“怎么连你也这样?”
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从侧柏树围起来的小公园里传出来,那是知秀熟悉的声音,穿透沉沉黑暗和雨帘钻进她的耳朵。
“我不是叫你好好过的嘛!小子!”
“做都已经做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重新开始那种打和挨打的生活吗?”
“反正你现在的生活也是那样的啊!”
砰的一声,男人的拳头猛击在来客的下巴上,从声音可以判断出来客倒在了地上,寂静在风中猛烈地摇摆。
透过湿漉漉的侧柏叶子,知秀看到男人把来客扶了起来,然后……男人不能自已地狂吻他的脸,刹那间唇间激情的火花令周遭的水汽燃烧起来。
啊!一起住了3年的男人的面纱一下子被掀了起来,知秀感到天旋地转。
她的身后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是个家庭主妇穿着拖鞋蹭着地面在一步一步地靠近。知秀似乎被那声音推着赶着,神情恍惚地挪动了脚步。
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撑着雨伞走过她身边。
经过公园门口的时候,知秀偏过头去往里看了看。
正好迎上了男人的视线。
“……”
“去哪儿?”
“……超市。”
“……”
“对了,现在去紫禁城吃乌冬面吗?每次下雨你都吃的。”
怎么回事?自己嘴里竟然冒出这么句话!
“不去了。”
“好,那就以后吃吧。”
知秀转过身。
拥抱着的两个男人似乎站在台风的风眼里,纹丝不动。两个人当中谁是女人谁是男人呢?知秀背对着他们一步一挪地远去,仿佛立刻就要全身崩溃。男人默默地望着夹在知秀腋下的另一把伞,眼睛里满是痛楚,水气弥漫。大雨和湿气占据着世界的每一寸空间,包括男人的心里和眼里,知秀的心里和脸上。
爱是不可思议的。两个男人为了在一起生活,其中一个丢掉了工作,丢掉了妻子,另一个为了全心全意地爱他一个人,举行了形式上的婚礼,进行了注定的离婚。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用肉体的痛苦来掩盖精神上的痛苦。他们一定努力过,努力不再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但所有的努力最终却像雨中的沙堡一样毁于一旦。
那个男人早就知道了吧,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性爱对象只能是那个人,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过程?他一定是知道的。他等待过吗?他一定是等待过的。
这一切知秀不是不明白,但男人离开后,她仿佛独自一个人承受着巨大的罪罚,整整一个星期高烧不退,觉也不能睡,饭也不能吃。男人不会回来了,尽管他把心的一部分,把他温柔的爱分了一些给知秀,但这跟他们两个人牢不可破的城堡是无法比拟的。那个地方是熔炉,是滚烫的坩埚,是每天晚上戴着手套发出频繁的砰砰声的雄性的空间,自己根本没有力量侵入那里,没有力量摧毁那里,这一点知秀很清楚。
恶心吗?不,不恶心。恐惧吗?不,不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似乎那些本来散落在世界各处的痛苦全部涌进自己身体里,自己必须一刻不停地举着红旗、绿旗用手势指挥它们通过,必须为没有方向的指出方向,必须忍着痛苦守望痛苦离去。不过,所有这些感觉总有一天会全部离开吧?
真的会吗?
胸膛里不得不藏着这样一颗心,怎能叫人不悲伤?
知秀足不出户,整天待在空荡荡仿佛自己也不存在的家里。为什么会这样?那个男人爱着别的女人,不,别的男人,我为什么会爱他这么深呢?
她想起非洲坦桑尼亚的塞伦盖提平原,在平原西北的森林里,有一种俗称“断肠草”的植物,长着像冬青树一样的圆叶子,薄薄的,绿色的叶面上布满细细的茸毛,主要生长在刺树丛里,仅靠空气中少量的水和微弱的阳光生存,就像是把自己囚禁在刺树铜墙铁壁的围栏里一样,但同时可以得到保护,免遭动物吞食。
断肠草一旦被猴子之类的动物触摸过,就一天天地枯萎,最终死去,顶多能坚持两三个月。20世纪初,欧洲的一个植物学家开始研究断肠草,之后长达10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研究这种有着极度的敏感和极度的洁癖的植物,一次次地失败,断肠草也一批批地死去了。
植物学家最后终于发现了把这种患有自闭症的植物带到阳光下和带回家里却不杀死它们的方法:一旦触摸了断肠草,同一个人就必须每天去抚摸它,用饱含爱情的心,用对待心上人的心。
那位植物学家发表的关于断肠草的论文在学术界引起很大争议,很多人批评他的见解,认为那种植物不过是喜阴植物科的变种而已,而他坚持认为这是“具有人的灵魂的植物”。后来,他在塞伦盖提平原尽头的森林里造了一座木屋,在家里种植断肠草,独身一人直至终老。
知秀想,自己是否就是一株断肠草呢?
“对不起!我本不该那么做的,要是我帮上你的忙就好了。没想到,我们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也会那样喜欢我……爱上我。我也很痛苦,但你一定会忘记我的,也许不久以后我们在路上擦肩而过,你根本认不出我是谁呢。一定能忍过去的,等时间占领你我,踩着我们的心走过去,到那时,心会像雨后的土地一样变得更加结实的。”
有一天,男人听说知秀万念俱灰把自己关在家里,于是打来电话,说了这些话,从他的声音能听出他低垂着头。
知秀一直默默地听着,最后幽幽地说:
“你知道有种植物叫断肠草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要是你知道,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
挂电话之前知秀说:
“好好过吧,别再戴拳击手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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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红色手机
知秀开着车从统一路出发,往汶山方向走了一程后拐进了75号岔道,眼前出现一片培育草本花卉的矮塑料暖棚,这里就是江北最大的花卉市场——旧把拨花卉市场。知秀从自己熟悉的花农那里买了几种宿根类的花。
5月29日,上午11点24分。
她买的花是要栽到安国洞一座平房庭院的小花坛里去的,顾客是一对老夫妇,是住在盆堂洞的一位15岁少女找到了知秀的网站,请她到爷爷奶奶家里种花的。老夫妇已经七八十岁高龄了,知秀便推荐了能抵抗冬季严寒且不必精心打理就能开出绚丽花朵的宿根类草本花。
只要在老人的院子里种上这些玉簪花、石竹、铁炮百合、紫菀、鸢尾、绵马贯众、蓍草、香福禄考和菊花,从春到秋,老人就会时时与鲜花相伴。
知秀把买的花放在卸掉了后排座椅的车上。
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一位顾客从上个月初就请她帮忙找金钱草,明天是最后期限,还得去植物医院取顾客一周前托她治疗的南洋杉,然后送到清潭洞某设计公司的社长接待室。
知秀开车沿着地铁3号线驶往地轴站方向,那里有一个卖观赏树的市场。最近到处都找不到金钱草,其他地被植物,比如金线吊芙蓉、麦门冬、垂盆草、大金发藓等,只要转三四个地方一般就能找到,偏偏属于报春花科的金钱草踪影全无。
知秀往河南花卉市场和松坡城南花卉市场打了好几次电话,还亲自开车去过果川南汉城花卉集散中心、盘浦隧道花卉市场、南大门和良才洞的花卉市场,但怎么也找不到金钱草。
金钱草耐寒能力极强,能够轻松度过严冬,春天一到,就用绚烂的黄色花朵装饰地面。它们一定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却一齐藏了起来,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要想满足顾客的要求,恐怕只能去别的城市找了,先去大田的上大洞花卉集散中心,那里没有的话就去大邱的不老洞花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