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楣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如释重负,低头不语,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车子往郊外驶去,宦楣看着窗外风景,过一会儿问:〃几时?〃
〃快了。〃
〃谢谢你来通报。〃
〃还有,小聂让我问候你。〃
〃他好吗?〃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体,〃年轻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个叫妹头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两杯,总听到他喃喃叫'妹头妹头'。〃
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错了。〃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你是翼轸的接班人?〃
〃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他笑。
〃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
〃可以这么说。〃
过一刻宦楣问:〃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点点头。
〃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她不要邓宗平来了解她。
到家一开门宦太太自露台转过身子来:〃眉豆,看是谁回来了?〃
宦楣吓一跳,宦太太身后站着艾自由。
宦楣先是觉得恍若隔世随后连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么先回来了,宦晖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难为你了。〃
〃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计分,〃宦楣急问,〃宦晖是不是要回来?〃
自由点点头。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广场看见你之后,心如刀割,整家的担子要你负起,于心何忍,他决定回来,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抚摸自由的脸,〃你们有没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亲他——〃
〃都知道了,宦晖不再愿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过来说:〃自由说毛豆要返家,你们的父亲呢,为何不叫他一声?〃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着一贯坦率,清清楚楚的说:〃伯母,宦伯伯已经去世了。〃
宦太太瞪着自由,呆了半晌,过一会儿,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似,自言自语道:〃房间要整理整理,人要回来了。〃
自由无奈,静静坐下。
宦楣只得与她闲话家常:〃你晒黑了。〃
〃我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得在后园晒太阳。〃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点浮肿。〃
〃脾气很坏吧?〃
〃刚相反,一句话都没有,下午三点钟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够便看球赛,然后乖乖睡觉。〃
〃你呢,觉不觉得沉闷?〃
〃害怕多过沉闷,每天只能睡三数小时。〃
〃你对宦晖真好。〃
自由微笑,过一会儿说:〃他决定这件事之后已经放下酒瓶。〃
〃你会等他?〃
〃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实在不少,现在已经面临大结局,当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着自由,这个女孩子,对宦晖毫无保留,如果宗平……但这样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弃所有的社会责任之后,他也不再是邓宗平。
〃眉豆,我认为你应该出国寻求新生活,伯母由我来照顾。〃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么可以推卸责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诉宦楣:〃有没有人同你说,你半夜不住梦吃,并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静。〃
自由摇摇头,〃你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宦楣发呆,过一会儿她说:〃我在长智慧齿,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铺太硬或是临睡前看过恐怖电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约了邓宗平大律师今午见面。〃自由告诉她。
宦楣一怔。
〃他已经接下宦晖的案子。〃
宦楣心头一宽,鼻梁正中发酸,她用手捂着眼睛来揉。
〃都说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觉得宦晖会有希望。〃自由站起来,〃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边提点她:〃你可别空手去。〃
自由笑了,转身向宦楣,〃你呢,有没有约?〃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
宦楣已经忘记那些劳什子星群,也久已没有心情打开小说,最近掌心长出薄薄一层茧,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着镜内的宦楣半晌,纲细观察她的五官,到后头来,发觉镜中人嘴唇不住颤动,像是无法控制细微的神经系统。
宦楣逼于无奈,竟然笑出来。
下午,邓宗平与两位女士商谈良久。
宗平声音很低很温和,〃宦先生经已故世,宦晖一人串谋讹骗之说有争辩余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会代表他。〃
宦楣问:〃你接受聘请,是因为自由出面的缘故?〃
他摇头。
宦楣轻轻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邓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对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说:〃请把故事告诉我。〃
〃这是我同聂君的协议。〃
〃你与谁?〃宦楣大吃一惊。
〃宦晖想知道他的前途,通过聂君与我商议,我欢迎他回来接受裁判。〃
宦楣苦涩地笑,〃仍然是为了正义。〃
邓宗平看着她,〃但愿有一日,我可以改变你的偏见。〃
宦楣没有再分辩。
走在街上,自由对她说:〃天气已经很暖和,让我帮你把夏季衣裳找出来。〃
宦晖是隔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的。
老赵并没有派宦楣做这宗新闻,四周围的同事,当着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变成一个极大的试练。
老赵通过许绮年,问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为这个休假,然后理由可多了,一会儿是因为有人批评我的发型,不久又因为脸上长了疱,接着消化不良,动了胃气,敢情好,都不用干活了。〃
许绮年看着她点点头。
〃你呢,你为私事告过假没有?〃宦楣问许绮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干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运输消息,两条隧道拥挤情况若不加以改善,我们会一直弹劾下去,看谁觉得疲倦。〃
〃一定是他们。〃
〃谢谢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厦,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货员已把她当作熟客。
买了整条香烟回来,倒不一定是抽,搁那里,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时候,再藉词是买香烟。
早已经没有第二个话题,一开口便是宦晖。
自由建议:〃说说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么可说的。〃
又沉默下来,然后两人齐齐开口:〃宦晖……〃
马上苦笑噤声。
一天清晨,自由在阅报的时候轻轻嚷出来:〃眉豆,快来看。〃
〃我不要看,我没看报纸已有大半年了。〃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读给你听。〃
〃我不要听。〃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读:〃独立花园别墅出售:位于本岛麦花臣山道七号花园别墅乙间,地契九千尺,上盖面积约六千尺,独立花园,有盖车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报纸。
宦楣本来在发呆,连忙缓过来,〃麦花臣山道七号,这个地址,听起来熟透了。〃
自由说:〃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里做过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报纸搁在一旁,〃那间豪华的宅子,不知将由谁得了去。〃
宦楣说:〃新贵。〃
自由疑惑的问:〃房子是宦家盖的吗?〃
〃不是。〃
〃那么,你们之前,谁住在那里?〃
这个问题可真把宦楣问倒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我不晓得。〃
自由的想象力却奔驰开去,〃他们又为什么搬走?〃
〃你得问我母亲。〃
〃我发觉这间豪华住宅简直可以道出本市沧桑与兴衰史。〃
自由永远这样乐观。
〃宦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宦楣轻轻说。
〃不,〃自由反对,〃宦家在那间大厦里的一章已告终结,但是故事仍然继续。〃
宦楣感动了,她说得真好。
〃我们一定得努力写下一章。〃自由站起来。
〃你有事?〃
〃我兄嫂开了一间小小花店,我去帮忙,赚点零用。〃
是,宦楣颔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个个自力更生,已与前文无关。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闻室,第一件事便是捧着电话与运输署的发言人纠缠,她看见老赵用手招她。
她结束对话过去。
他脸容很严肃,〃明天立法局辩论白皮书,可能要否决直选。〃
宦楣看着他。
〃我要派你去访问邓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双眼。
〃他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观点。〃
当然,宦楣想,这件事是他心头肉。
老赵说:〃该宗任务就派给你了,你对他应有充分认识,听说他做过你老师。〃他听到的还不只这个。
〃能不能派别人去?〃宦楣鼓起勇气。
老赵看着她一会儿,温和的说:〃眉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可以预见邓宗平将成为明日之星,无可避免地牵涉到许多新闻,我恐怕你会避无可避。〃
宦楣自喉咙底里说:避得一时是一时。
老赵笑,他听懂宦楣的腹语,于是说:〃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
宦楣终于说:〃我去。〃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宦楣转过头来。
〃今天史提文笙离职,我们到牛与熊送他,你也一起来吧,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
宦楣说:〃我会出现,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
〃你当然记得,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之后,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你。〃
〃甭提。〃老赵挥挥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
老赵即时垂头丧气,〃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
宦楣忍着忍着,走到茶水房,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延续,适当的时候,她还得练习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叠,在手中秤一秤,很有点份量,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以及这一手钢笔字。
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
他又调到花都去了,抑或纯粹度假?
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无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记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
她看着信封,下了决定。
刚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事经过,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马上问:〃小女集邮,可否赐我?〃
宦楣随和点点头,取过剪刀,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交给同事,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
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着另一行〃黄昏〃,第三行〃已过一朔〃。
她拿着信,到影印房,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按了纽,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
宦楣蹲下,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过了两天,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违背四年前的承诺。
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当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视听,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哗这么大胆的言论,这小子有种。〃
宦楣微笑。
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继续说下去:〃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数以千计载满汽车、日用品的货柜,远离本市,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
听众哄然,苦笑连连。
同事竖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众场所,勿谈国事。〃
同事看她一眼,〃实不相瞒,〃他心痒难搔,〃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现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显地疏远了,为什么?〃
宦楣轻轻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说,〃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哪有时间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说:〃对,应付得现场观众,就冷落家庭观众。〃说得这样趣致,他自己先笑起来。
宦楣也跟着笑。
邓宗平演说完毕,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宦楣不甘人后,排众而上,把麦克风递上去。
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这一刹那,两人所获得的了解,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
宦楣趋前去发问:〃邓律师,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
邓宗平凝视她,〃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