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声音相当低沉:“传说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传说,有实际的证据。大祭师从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一箱东西——”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曾研究过土着的语言,发现在土着语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的、巨大的、不能算是邪恶的力量的意思在内,他们崇拜这种力量。”
当海棠在解释土着语言中“鬼”的含义之初,原振侠并没有怎么用心听。可是等海棠说完之后,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什么,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照土语来解释,‘鬼界’可以解释为,一群有神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纠正了一个字:“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别把“鬼”字说得十分响亮,原振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来,转过头,望向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听出,海棠的声音是十分认真的!
一时之间,他思绪十分紊乱。海棠说得这样肯定,那表示她确信,真有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在一处地方,而那处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进入!
原振侠早就知道,自己这次探险历程非比寻常,但是他也绝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真的和鬼接触的地步!
鬼是什么呢?从字面上来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现象。如果这种现象变成实实在在,那么,处身于一群鬼之间,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
这实在是无法想下去的事,他的声音有点干涩:“你认为真有一群鬼……在那里生活?”他大力摇头:“我也混乱了,‘鬼’怎么可以和‘生活’这样的词关联在一起?鬼,是人死了之后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还会有生活?”
海棠摇头,她也坐了起来:“这只不过是语言上引起的混乱,鬼,可以是人死了之后的一种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语之中,是一种有强大神力量存在的代名词!”
原振侠闷哼一声:“存在,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双眼在黑暗之中闪着光:“不知道,我们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的思绪依然紊乱。过了半晌,他才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语音之中有点讶异:“我以为你早已明白了,我们在未曾出发之前,你就知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么实在的解释——”
他说到这里,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来,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开口,声音也变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于想到了那些事之后,心情变得十分激动之故。
原振侠用尖利的声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么一种具有神力量的存在的。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该说你们,想利用这种力量!”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太激动了,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异寻常。他尖利的声音,和尖锐的风声夹杂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惊之感。
海棠不出声,双手捧住了头罩,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振侠还想向她追问什么,可是口唇发着颤,一时之间竟讲不出话来。
然而,他的心情虽然激动,思路还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点。他要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才能再发出问题:“你们……你们在得到了大祭师的那一箱薄片之后,进行研究,是已经有了结果的,是不是?你告诉我研究下来一点结果也没有,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是不是?”
他一面追问着,一面双手按住了海棠的肩头,用力地摇着。
海棠一点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侠摇撼着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侠摇了她好几十下,她才抬起头来,用腻得化不开的声音道:“你……请你……别那么狂暴,我……”
原振侠陡地住了手,整个人如同受到雷击一样地怔呆,几乎连呼吸也停止,几乎令血液也为之凝结!
海棠这时所说的那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个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忘记的那个晚上,在他的住所,当他紧拥着海棠柔软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无比的欢愉时,海棠就曾喘息着,讲过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时,原振侠只觉得他的身体之内,似乎也有着烈风在吹袭,以致整个身子都充满了嗡嗡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他才定过神来。在他震动那一段时间中,他思绪杂乱之极,等他又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疲倦,那么无力,他只问了三个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睛在玻璃罩下闪动着,原振侠可以感觉得到,在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中噙着泪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么肯定和简单:“是!”
原振侠一听得这样的回答,像是整个人一下子都了气一样。他本来是坐着的,这时,缓缓地仰躺了下来,一动也不想动。
那些薄片,海棠他们曾研究过,而且有了结果,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来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证明海棠的一切行动,都是有计划、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动都有计划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请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绝之后,那一连串行动在内!
那一连串行动,在原振侠来说,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纯真,如此象征着生活之中最欢愉的一面!但现在证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只不过是一个女特务人员,为了达成任务,而不择手段的一种行动而已。
而他,原振侠,自以为有幸得到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条被诱人的饵诱得上了钩的鱼!虽然用来引诱他的饵,几乎是没有任何鱼可以抗拒的,但他毕竟是一条上了钩的鱼!
当这一切都明白了之后,原振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真难以想像过去的几天来,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动,在那么可怕的蛮荒山岭之中,是怎么度过来的!
他甚至闭上眼睛,他要什么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种屈辱感和难以形容的伤心和失望,像是巨大无比的铁一样,一下又一下捶击着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压,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头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什么呢?表示亲热,还是表示歉意?
原振侠真想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连发笑的气力都没有,他只是无力地睁开了眼。本来,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闭上眼睛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做。
可是当他一睁开眼来之后,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边,他本来就应该一睁开眼来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惊的是,海棠已经脱去了头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着头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线下,海棠的俏脸,看来是那样苍白,那样凄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颤着,可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或许是为了不发出声来,她洁白整齐的牙齿,轻咬着下唇。泪水自她莹澈的双眼之中,地流出来,无声地,沿着她白玉一般的脸颊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爱的下颔。
泪水在海棠的下颔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后再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当多泪,满面都是泪痕,有几丝头发因为泪水而沾在她的脸颊上,她也没有拂开它们。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侠,伏在原振侠的胸口,望着原振侠。
原振侠才一看到海棠时,只想到一点:除去了头罩,那太危险了!所以他才感到震动。
可是,接着,海棠那种动人的神情,却使他忘记了一切。海棠只是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一个字也没有说,可是她的眼神,却胜过了千言万语!原振侠在怔呆过去了之后,双臂一环,紧紧将她搂在怀中。
而也就在这时,黑暗之中有暗黄的光芒闪动,已向着海棠袭了过来。原振侠发出了一声惊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头搂进了怀中,所以他能及时把来袭的不知名的什么毒虫,一下拍了开去,然后他以极快的动作,提起头罩来套向海棠。
几乎是在一秒钟之间,那种暗黄色的光芒——毒虫的眼睛发出来的,环绕在他们的周围,像是无数妖魔在飞舞一样。
原振侠仍然搂着海棠,过了半晌他才道:“你……不应该这样做!”
海棠不出声,只是柔顺地依偎着原振侠。
原振侠叹了一声,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刚才的那句话,是说海棠不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除下头罩呢,还是在说,她不应该为了达成任务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没有出声,那就随便她怎么去想好了。 07
维持了好一会沉默,海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取出了饮水来,把吸管先伸进原振侠的口中。原振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为了摄取营养,饮水也早已加上各种人体必需的营养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又紧靠着原振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我睡不着。”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当然兴奋。”
海棠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了。”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势力,陪你去完成任务,我不肯!”
海棠叹了一声,把头枕在原振侠的胸口,原振侠再度轻搂住了她。
又过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对你说很多话,你喜欢听也好,不喜欢也好!”
原振侠本来想说:“只要你不再骗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声音,都是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说,只是低叹了一声。
海棠也低叹了一声,才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说了。在我一出世之后不久,就被人决定了我的命运,要训练我成为一个出色的特别工作人员。当这个命运降临在我身上之际,我是无法反抗的,那时,我甚至还没有学会走路。”
原振侠开始感到海棠想说什么,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说什么。
海棠的声调却出奇地平静:“于是,我就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在十五岁之前,我几乎是和整个世界隔绝的,只是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一天超过十八小时。训练的项目之多,知识和体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个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学不了那么多东西。我的确学了不少,成绩超卓,那使我成为我同类中最出色的一个!”
原振侠喃喃地说了一句:“毫无疑问!”
海棠握紧了原振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识和体能的训练之外,也无可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观念、思想方法的训练,使我真正认为,我的生命是为了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这目的是:完成上级交下来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我可以不理全人类所共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则,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说到这里,气息有点急促。原振侠忙道:“如果你不愿说的话……其实,人性也不那么美好,很多人为了达到目的,也是不理会那些原则的。”
海棠的声音有点迟疑:“别人在这样做的时候,是不是多少会有一点迟疑?而我,是认为理所当然的!”
原振侠苦笑:“还不是一样?结果是不变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谢谢你维护我,不过我自己确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原振侠没有出声,他心中在问自己:我在维护她?我为什么要维护她?我对她的身分是这样厌恶,对她的行为是如此不同意,怎么会去维护她?可是,为什么当她在自我剖析和自责的时候,又会为她解说呢?
原振侠感到了一阵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总是迷惘的,不过这次迷惘更深切!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总之,我是一个经过精心培养出来的……‘人形工具’,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再不择手段去完成任务。就像是一柄凿子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一头接受打击,一头凿开木头一样。”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很悲观,但至少还有一个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连活着有什么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视了原振侠一会:“我不知道你也会有那么伤感的一面。”
原振侠的回答听来很不合理,但在这时的心情下,他却自然而然讲了出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训练之中,有一条是一直被提及的,那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比起异性的特工人员来,有一个更优越的条件,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感到了一股寒意掠过全身。虽然在厚厚的保护衣之下,在湿热的空气中,他是不应该有这样感觉的,但这时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说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呻吟似地道:“别……说下去了,海棠,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海棠却喘着气:“让我说下去,要是现在我不说,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说的勇气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又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信条是,在有必要时,在要完成的任务真正重要时,就可以把自己作为——”
海棠讲到这里,原振侠挣扎着想站起来躲开去,不再听海棠的话,但是海棠的眼光却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没有移动的气力。
海棠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她在讲的是别人的事,和她全然无关一样——虽然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哀伤。她道:“尤其是一个美女的第一次,几乎可以成为一定达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心中感到一阵绞痛。事实的真相果然如此,那么风光旖旎的一夜,那么可以回忆一生的一夜,事实上就是那样丑恶,只不过是海棠为了达到目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过是被击败了、被利用了的一个可怜虫!
原振侠感到一片迷惘,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的任务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使用……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这次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无目的地挥着手。良久,才道:“或许……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当我懂事之后,我一直在做噩梦,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会……会和什么人发生?在梦中,我见到的全是各种各样令人恶心之极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们……”
原振侠的声音苦涩:“我就是你梦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实可能比梦境更可怕!”
海棠的声音极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这样子……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虽然当时,我的目的只不过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侣,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不论你对我的观感怎么样,我……很高兴……在我生命历程之中,占那么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侠心跳得十分剧烈,长长叹了一声。有一个问题,他是非问不可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我和你一起来,比我体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