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真好,这是我最爱的九月的阳光。我懒洋洋地说:“有事吗?”
“沈朵到北京去了,你们姐妹也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你应该招待她一下,是不是?”母亲的声音难得的柔和,一副商量的口吻,但那口气却是不容我置疑与反对的。
母亲一年都没有跟我讲话,第一次开口居然还是为了沈朵。虽然早就知道,母亲心目中沈朵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但是心底还是隐隐作痛起来。为什么母亲第一个想到的,从来是沈朵,她为什么从来就不去想沈多的感受?我也是她的女儿啊。
外面的阳光好大好刺眼,我转身离开了窗边。
“妈,你可以告诉沈朵怎么联系我。”我为什么要主动联系她,她有脾气,难道我就没有?
“她是客你是主,你不能让着她点儿?”母亲不悦。
我好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妈,我从小你就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沈朵什么时候做过孔融?她是我的姐姐呀,她什么时候让过我?”
“沈多你——”
“妈,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总之,这次我是不会主动去找沈朵的。你可以把我的电话告诉她,她高兴打电话,就打来好了。再见!”
不容母亲再说什么,我便挂掉了电话。既然我做什么都不能让母亲满意,那我就选择让自己开心。
和母亲之间,永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隔阂。我永远都不可能像沈朵那样肆无忌惮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对着母亲的脸又亲又吻,爬到母亲的被窝里和她睡在一起。虽然,我才是家里较小的孩子,我却剥夺了和母亲亲热的权利。
哦,对了,不仅是母亲,还有父亲也同样。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和父母亲密地在一起是何年何月了,也许,只有在婴儿时期,母亲曾搂过我,亲过我,给我唱过催眠的曲子,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和母亲曾亲密无间过吧。长大以后,父母亲的爱抚,只在梦境里出现过。
“孔融七岁能让梨!”
母亲经常这样说。
可是,我做孔融,做了十几年。为什么,我这个作妹妹的,要永远让着长她四岁的姐姐?
我并不在乎吃多吃少,穿好穿坏,我只是难过,还有想念——想念我亲爱的奶奶。
是奶奶把我带大的,五岁之前,父母亲去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那一年父亲要带我回家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叔叔。
我的记忆是从那年被父亲带回家开始鲜明起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和奶奶生活的那些日子是怎样的了,记不清楚我们住的屋子是大是小,记不清楚院子里种的是桃子树还是苹果树,记不清楚奶奶邻居家里的那只狗是叫阿黄还是小黑,记不清楚……我只记得奶奶很疼我,我很快活,像个正常的小孩一样快活。
第一次,坐了好长时间的汽车,又坐了好长时间的火车,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家。第一次,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和大我四岁的姐姐。
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情形。她是漂亮的,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可是,那美丽却是让人难以接近的。我忘不了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射出的晶亮的光,那样的冷淡与排斥,那不是一个母亲看女儿该有的眼神。
“我是你妈妈。”她低下身来说,并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在我偏开头躲开她的抚摸后,她的眼神更冷漠了。
我一言不发,不喊爸爸,也不叫妈妈,更不理会那个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样的姐姐。我只是惊恐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些陌生人。
小哑巴——这是大我四岁的沈朵对我的第一个称呼,她对邻居家的小孩儿说我是她乡下的亲戚,那时的她是死也不肯承认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是她的妹妹的。父亲以为我是“笨蛋”,母亲则嫌弃地帮我脱掉奶奶为我缝的红红绿绿的花衣服,给我找了一条沈朵的旧裙子。
秋天的时候,母亲把我送进了她任职的那家小学。那时候起我拥有了“沈多”这个名字,但我不明白那与“沈朵”有着相同的发音的名字其实意义截然不同。长大后我知道了,在父母心目中,沈朵就像花朵蓓蕾,而沈多,是多出来的孩子。
我不快乐,这绝不是因为我的玩具都是沈朵玩厌了的,我穿的衣服都是沈朵穿旧的,而分零食时沈朵永远都抢比较多的那一份。
我想奶奶,想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想那个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童年的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好害怕,因为我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我忘了奶奶是养了九只鸡还是十只,我忘了家里的掉了漆的红木柜子是两个还是三个,我忘了小河边是种了十四棵柳树还是十五棵,我忘了……我不想忘记,可是我的记忆总是那么模糊。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拼命地想,想和奶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可总有些事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时候,我总想哭。
第一次和沈朵发生冲突是为了什么?好像是因为那个被沈朵打碎的暖瓶。我记得那天是元宵节,记得沈朵怎样轻轻巧巧地对父母说那一地的碎片是我弄的,而父母也信了她的话。从小到大,虽然跟奶奶在一起吃的穿的不如这里,但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记得我怎样对父母辩解,我只是记得我好生气,好难过,尤其在母亲说不带我去看花灯之后。那天晚上,在他们离开家之后,我也一个人来到街上。那晚的花灯是什么样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最伤心的元宵节,在绚烂的花灯中,我脸上的泪结成了冰。
后来,因为诸如此类的小事,经常会和沈朵吵架,甚至打架。虽然父母总是会站在沈朵那一边,虽然我也打不过沈朵,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我都不认输,也不会去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这丫头真够倔的,也不知道像谁?”有一次,父亲的好朋友陈伯伯说。
和沈朵吵架的日子终结于沈朵十五岁的时候,似乎是因为母亲想沈朵成为一个淑女,所以从那以后,我的日子清净了好多。
我慢慢长大了。虽然没有沈朵漂亮,我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且,我也有让父母刮目相看也让沈朵嫉妒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成绩。沈朵的成绩只属中上,而我却没有下过前五名。而且,我的书法在市里展览馆里展出过,我的作文在全国获过奖,数学竞赛我也考过第二名。从小到大,我得的奖状积了厚厚的一叠。相比之下,沈朵就逊色了好多。
那年,我十五岁,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上高一。而沈朵,则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
比起我考上重点高中的事,沈朵考上大学当然更值得庆祝。沈朵去报道的前夕,家里大摆筵席,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了过来,甚至还在楼门口放了一挂鞭炮。
“今天把大家都请过来,是要庆祝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家沈朵考上大学了。第二件事,就是我们家沈多考进一中了,三年以后,也会考上大学。”父亲顿了顿,举着酒杯看了我一眼。
那一刹那,我有些恍惚,仿佛父亲和以前是不同的了,那是一个慈父的眼神,明明白白的爱意都写在了里面。然而,一瞬间,父亲已经收回了他的眼光。
“第三件事,就是我们乔迁新居……”
父亲是爱我的吗?比起母亲来,也许父亲是爱我多一些的。晚上,我躺在床上,会想起父亲的那个眼神。
然而,当父母决定两个都去送沈朵上大学时,我又一次心寒了。他们真是过于兴奋了,完全没有想到去送一个女儿上大学,剩下的女儿在这些天里该怎么吃饭,怎么生活。他们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会做饭的。
“思想像一只野马,在窗外驰骋遨游,我不是好的骑师,我握不住缰绳。谁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谁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我也有希望和渴求,可是又有谁知道?父母去上海的那些天,我星期天总会跑到书店里去看琼瑶的那本《窗外》。看到这句话时,我居然想流泪了。无论书里的父母对孩子有怎样的亲疏不同,但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在我的家里,只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就像我的名字,是多出来的。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多出来的。你看,本来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好,多完美,多了我之后,怎么看着都多余。”难过的时候,我会对陈可诉说,“你说,我是不是捡来的孩子,沈朵才是他们亲生的?要不然,哪有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哪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区别对待?”
“真傻,想那么多干什么,别人怎么对你是别人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对你自己。他们不珍惜你,你要自己珍惜自己。只要有一个人说,你不是多出来的,你就不是。我说你不是。”陈可说。
陈可不明白,生活在他那样和睦家庭里的人不明白,父母不是别人。
家里少了沈朵,母亲似乎丢了魂,一天到晚都在念叨,上海冷不冷啊,热不热啊,住的舒不舒服啊,在宿舍会不会有人欺负啊……诸如此类,母女热线一讲就是大半天,沈朵刚到上海的那两个月,家里的电话费一下子比以前多了三百多块。
“你上了大学,我也会经常打电话给你。”父亲说。
我沉默。什么时候,父亲也注意到我了,他居然可以看出我心中所想。
一入冬季,母亲就在板着指头计算沈朵还有几天回来。
“沈朵说要晚两天回来。”妈妈在饭桌上叹气,但神情里却带着骄傲。“好像是有了男朋友,那个男孩子比她大两级,据说是……”
是什么?肯定是人长得帅,足够配你漂亮的女儿,并且有足够的家世,来满足你的虚荣。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说。
“阿沈,你说我期末考试能考到多少名?”
公共汽车上,陈可问我。而我,看着车窗外的飘舞的雪花,心里却在想母亲说沈朵今天回家的事情。
“我想能考到二十几名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陈可,我待会能不能到你家坐会儿?沈朵今天回家,据说还带了男朋友,我想等那人走了之后我再回去。”
“你姐姐的男朋友你怕什么?”陈可笑道。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是不想见人,不想见陌生人,不想让人家看到漂亮的沈朵有这样一个不出色的妹妹。
我在陈可家待到天黑了才回家,然而,事与愿违,一进家门,便看见家里明亮灯光下干净漂亮的一个陌生人。
“你是沈多?”他温和地笑着,乌黑的眼珠闪着喜悦的光。他穿了件浅蓝色的毛衣,浅蓝色的运动裤以及运动鞋,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斯文俊逸。他似乎很笃定地说:“我知道,一定是你。”
他说他的名字叫江恩。
他就是沈朵带回来的男朋友。想来父母一定是满意和在乎他的,不然,不会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并且准备那么丰盛的晚餐了。
晚餐桌上,我默默地吃着,听着母亲对他刨根问底几乎查祖宗八代式的盘问,不禁尴尬而脸红。再看沈朵,半年未见的她越发会打扮也更漂亮了。她一脸的娇羞状,文雅而庄重,像个真正的淑女。想来她一定是极为中意江恩的,否则不会有那种赤裸爱慕的眼神。而父亲,则有些不以为然。
“妈,我们班的于悠把户口转到北京了。”
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断了母亲兴致勃勃的询问。父母都诧异地看我,因为我从来不讲学校里面的事,在饭桌上,我一向沉默。
而江恩,有些解脱似的松了口气,几乎是感激地看向我。
“是为了高考,他们说北京的分数线比我们这儿低。”我轻轻地加了一句。
吃完饭,我在厨房洗一大堆油腻的盘子和碗。等我出来时,江恩已经告辞了。
“是一个不错的男孩子,想不到,沈朵也挺有眼光的。”江恩告辞后,父亲说。
“什么话,我的女儿,能没有眼光?”母亲一脸的得意。
父亲笑了笑,对我轻声说:“小多,你觉得江恩怎么样?”
他怎么样,于我何干?他只是我姐姐的男朋友而已。
父母亲对他都很满意,然而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再到家里来。惹得沈朵就一直紧张地守着电话,整天都闷闷不乐。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也终于考完最后一门课。
“今天到我家吃饭吧,我爸妈都在,他们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见见你。”
我收拾书包的时候,陈可过来轻声说。
“不用了。”
我把考试的草稿纸折好,一转头看见于悠,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提着书包走了。
“要不,明天吧,明天不用来学校,我去你家,咱们对一下考试的题目,我看看你能考多少分。”我笑道。他这几个月进步快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发挥得好,说不定能进前十五名呢。哼,到时候看还有谁说陈可是掏钱才进的一中。
“那好吧。”他帮我拎着书包,我们一起走出教室。
今天,沈朵会等到江恩的电话吗?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却不料在校门口,看见了那个让沈朵魂牵梦萦的人。
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风衣,肩上已积了一层薄雪,一脸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我。
“吃栗子吗,还是热的?”他走到我面前,拉开风衣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冲我扬了扬。
我诧异于他那熟稔地仿佛待一个相识已久的老友般的姿态,可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啊。
“这是江恩,是沈朵的男朋友。”我对陈可这样介绍他,转而介绍陈可给他,“这是陈可,我的好朋友。”
江恩对陈可笑了笑,说道:“你好,我来接沈多一起去吃东西,你不介意自己回家吧?”
我愣了一下,看见江恩伸手接过陈可手里的我的书包,而陈可则耸耸肩,笑着说声再见,居然转身走了。
“喂——”我叫了一声,不知道是想叫住陈可,还是想问江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吧。”江恩背起我的书包,举步向回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并开始剥栗子壳,然后把剥好的栗子递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沿着街道踏着积雪散起步来,时而接过他剥好的栗子放进嘴里。不知不觉,雪已经停了。不知不觉,我们竟吃完了那一袋栗子。不知不觉,我们竟已经走过了一条大街。
“吃棉花糖吗?”他微笑着问,那神情是笃定的。
我们又吃了棉花糖,还吃了冰糖葫芦,还有茶叶蛋、小烧饼和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他不怎么开口,仿佛他来找我只是为了请我吃东西而已。
“沈朵呢?”过了许久,我才醒起没有看见沈朵这个问题。
“沈朵,她很漂亮。”他看着我,“可是,她不是我女朋友。”
啊?我吓了一跳,沈朵她不是你女朋友,可是……我诧异地看着江恩漂亮的面孔。
“我外公外婆住在这里,我有好几年都没来看他们了。”他微笑着,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正好和沈朵在火车上遇着了,顺路。”
他在向我解释吗?真有意思,为什么呀?转头看他的脸,竟觉得那神情有几分熟悉。
“我们以前——”见过?话未出口,我便自己否定了。怎么会,绝对没有。至少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他。或许,是因为他太好看了,漂亮的人总会让人觉得面善吧。“哦,我知道了!”
“什么?你知道什么了?”他的眼睛放着兴奋的光。
“因为你很像《情书》里面的藤井树,那个柏原崇。”是啦,他的确和柏原崇有几分相象。我一向不爱看日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