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在学校里包伙,她是永远吃不惯饭盒的。晚餐,现在 成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柏霈文就喜欢下楼来吃饭了,席间,常在亭 亭的笑语呢喃,和方丝萦的温柔呵护中度过。柏霈文很少说话,但他常敏锐的去体会周遭的 一切,有时,他会神往的停住筷子,只为了专心倾听方丝萦和亭亭的谈话。
亭亭的改变快而迅速,她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她的身高惊人的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 几倍……而最大的改变,是她那终日不断的笑声,开始像银铃一般流传在整栋房子里。她那 快乐的本性充分的流露了出来,浑身像有散发不尽的喜悦,整日像个小鸟般依偎着方丝萦。 连那好心肠的亚珠,都曾含着泪对方丝萦说:“这孩子是越长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个像方 老师这样的人来照顾她。”方丝萦安于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这工作的喜悦里,她暂时忘记 了美国,忘记了亚力,是的,亚力,他曾写过那样一封严厉的信来责备她,把她骂得体无完 肤,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疯子,是没有感情和责任感的女人。让他去吧,让他骂吧,她了解 亚力,三个月后,他会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于寂寞的。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两次,方 丝萦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厂,料理一些工厂里的业务,那工厂的经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 人,姓何,也常到柏宅来报告一些事情,或打电话来和柏霈文商量业务。方丝萦惊奇的发 现,柏霈文虽然是个残废,但他处理起业务来却简洁干脆,果断而有魄力,每当方丝萦听到 他在电话中交代何经理办事,她就会感慨的、叹息的想:“如果他不瞎呵!”如果他不瞎, 他不瞎时会怎样?方丝萦也常对着这张脸孔出神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孔,刚毅、坚决、沉 着……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忧郁,嘴角那份苍凉和无奈,他是漂亮的!相当漂亮的!方丝萦 常会呆呆的想,十年前的他,年轻而没有残疾,那是怎样的呢?日子平稳的滑过去了,平 稳?真的平稳吗?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方丝萦第一次离开柏亭亭,自己单独的去了一趟台北,买了好 些东西。当她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却意外的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用手托 着腮,满面愁容。“怎么坐在这里?亭亭?”方丝萦诧异的问。
“我等你。”那孩子可怜兮兮的说,嘴角抽搐着。“下次你去台北的时候,也带我去好 吗?我会很乖,不会闹你。”
“啊!”方丝萦有些失笑。“亭亭,你变得倚赖性重起来了,要学着独立呵!来吧,高 兴些,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上楼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先别进去。”她轻声说。
“怎么?”她奇怪的问,接着,她就陡的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亭亭的脸颊上,有一块 酒杯口那么大小的瘀紫,她蹲下身子来,看着那伤痕说:“你在那儿碰了这么大一块?还是 摔了一跤?”那孩子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睑。
“妈妈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说。
“你妈妈今天没出去?”
“没有,现在还在客厅里生气。”
“为什么吵?”“为了钱,妈妈要一笔钱,爸爸不给。”
“哦,我懂了。”方丝萦了然的看着亭亭面颊上的伤痕。“你又遭了池鱼之灾了。她拧 的吗?”
亭亭还来不及回答,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方丝萦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爱琳拦门而立,满 面怒容。站在那儿,她修长的身子挺直,一对美丽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的落在方丝萦的 身上。方丝萦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子,迎视着爱琳的眼光,她一语不发,等着对方开口。
“你不用问她,”爱琳的声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诉你,是我拧的,怎么样?”“你— —你不该拧她!”方丝萦听到自己的声音,愤怒的、勇敢的、颤栗的、强硬的。“她没有招 惹你,你不该拿孩子来出气!”“嗬!”爱琳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来。“你是谁?你以为你有 资格来管我的家事?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教,你就以为是亭亭的保护神了吗?是的,我打了 她,这关你什么事?法律上还没有说母亲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为她不学好,她撒 谎,她鬼头鬼脑,她像她死鬼母亲的幽灵!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她迅 速的举起手来,在方丝萦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给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 瑟缩的站在旁边,根本没料想这时候还会挨打,因此,这一耳光竟结结实实的打在她的脸 上,声音好清脆好响亮,她站立不住,跄踉着几乎跌倒。方丝萦发出一声惊喊,她的手一 松,手里的纸包纸盒散了一地,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拦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 的激动了,狂怒了。而且又惊又痛。她喘息着,瞪视着爱琳,激动得浑身发抖,一面嚷着 说:“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 ”她说不出话来,愤怒使她的喉头堵塞,呼吸紧迫。
“我不可以?”爱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来是杀气腾腾的。“你给我滚开!我今天非 打死这个小鬼不可!看她还扮演小可怜不扮演!”她又扑了过来,方丝萦迅速的把亭亭推在 她的背后,她挺立在前面,在这一刻,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保护这孩子,那怕以命相 拚。爱琳冲了过来,几度伸手,都因为方丝萦的拦阻,她无法拉到那孩子,于是,她装疯卖 傻的在方丝萦身上扑打了好几下,方丝萦忍受着,依然固执的保护着亭亭。爱琳开始尖声的 咒骂起来:
“你管什么闲事?谁请你来做保镖的啊?你这个老处女!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 给我滚得远远的!这杂种孩子又不是你养的!你如果真要管闲事,我们可以走着瞧!我会让 你吃不了兜着走!”突然间,门口响起了柏霈文的一声暴喝:
“爱琳!你又在发疯了!”
“好,又来了一个!”爱琳喘息的说:“看样子你们势力强大!好一个联盟党!一个瞎 子!一个老处女!一个小杂种!好强大的势力!我惹不起你们,但是,大家看着办吧!走着 瞧吧!”说完,她抛开了他们,大踏步的冲进车房里去,没有用老尤,她自己立刻发动了车 子,风驰电掣的把车子开走了。
这儿,方丝萦那样的受了刺激,她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看亭亭的伤 痕,就自管自的从柏霈文身边冲过去,一直跑上楼,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倒在 床上,取下眼镜,就失声的痛哭了起来。
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轻叩着房门,她置之不理,可是,门柄转动着,房门被 推开了,有人跑到她的床边来。接着,她感到亭亭啜泣着用手来推她,一面低声的、婉转的 喊着:“老师,你不要哭吧!老师!”
方丝萦抬起头来,透过一层泪雾,她看到那孩子的半边面颊,已经又红又肿,她用手轻 轻的抚摩着亭亭脸上的伤痕,接着,就一把把亭亭拥进了怀里,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 着,一面痛楚的喊:“亭亭!噢,你这个苦命的小东西!”
亭亭被方丝萦这样一喊,不禁也悲从中来,用手环抱着方丝萦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方 丝萦的怀里,她“哇”的一声,也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在她们抱头痛哭之际,柏霈文轻轻的 走了进来,站在那儿,他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的说。
方丝萦拭干了泪,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抽噎。推开亭亭,她细心的用手帕在那孩子的 面颊上擦着。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强的对亭亭挤出一个 笑容来。说:“别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现在,去洗把脸,到楼下把我的纸包拿 来,好吗?”“好。”亭亭顺从的说,又抱住方丝萦的脖子,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 她跑下楼去了。
这儿,方丝萦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语,好久,还是方丝萦先打破了沉默。“这 样的婚姻,为什么要维持着?”她问,轻声地。
“她要离婚,”他说:“但是要我把整个工厂给她,做为离婚的条件,我怎能答应?”
“你怎会娶她?”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冲口而出,一语双关的。
她觉得内心一阵绞痛。站起身来,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脸,柏霈文恳求的喊了声:“别 走!”她站住,愣愣的看着柏霈文。
“告诉我,”他的声音急促而迫切,带着痛楚,带着希求。“你怎么会走入我这个家 庭?”
“你聘我来的。”方丝萦说,声音好勉强,好无力。
“是的,是我聘你来的,”他喃喃的说:“但是,你从哪儿来的?那十五月的下午,你 从哪儿来的?另一个世界吗?”
“对了,另一个世界。”她说,背脊上有着凉意,她打了个寒战。“在海的那一边,地 球的另一面。”
柏霈文还要说什么,但是,柏亭亭捧着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喘着气走了进来,方丝萦 走过去,接过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离去,坐在书桌 前的椅子里,他带着满脸深思的神情,仔细的,敏锐的,倾听着周围的一切。“亭亭,过 来。”方丝萦喊着,让她站在床旁边。然后,她一个个的打开那些包裹,她每打开一个,亭 亭就发出一声惊呼,每打开一个,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开了,亭亭已不 大喘得过气来,她的脸胀红了,嘴唇颤抖着,张口结舌的说:“老——老师,你买这些, 做——做什么?”
“全是给你的,亭亭!”方丝萦说,把东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师!”那孩 子低档的呼喊了一声,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轻触着那些东西。那是三个不同的洋娃娃,都是最 考究的,眼睛会睁会闭的那种,一个有着满头金发,穿着华丽的、绉纱的芭蕾舞衣。一个是 有着满脸雀斑,拿着球棍的男娃娃,还有个竟是个小黑人。除了这些娃娃之外,还有三套漂 亮的衣服,一套是蓝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红丝绒的秋装,还有一套是纯白的。亭亭摸 了摸这样,又摸了摸那样,她的脸色苍白了。抬起头来,她用带泪的眸子看着方丝萦,低声 的说:“你——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呢?”
“怎么?你不喜欢吗?”方丝萦揽过那孩子来,深深的望着她。“你看,那是金鬈儿, 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这样,你的布娃娃就不会寂寞了,是不是?至于这些衣服,告诉 你,亭亭,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愿意拿到你房里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 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真实感,泪水滚下了她的面颊,她把头 埋进方丝萦的怀里,去掩饰她那因为极度欢喜而流下的泪,然后,她抬起头来,冲到床边, 她拿起这个娃娃,又拿起那个娃娃,看看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里不住的、一叠连 声的嚷着:“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 ”接着,她又拿着那金发娃 娃,冲到她父亲身边,兴奋的喊着:“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师给我好多东西,好 多,好抖抖抖抖丁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轻轻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噢,老师,我 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着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也 该把这些新娃娃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娃娃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服 啊!”
孩子捧着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的收拾着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间 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个深思的,莫测高 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责备谁的意 思… ”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钉着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着柏霈文那张倔强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有 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这样说太残忍!”“这是你‘太 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个残 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贼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为 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爱 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 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怜 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 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丝萦心底一阵收缩,又是那个“生母”!她怕听这两个字。“你有个好孩子,”她故 意忽略掉“生母”的话题,恳切的说:“好好的爱她吧!柏先生。她虽然没有母亲,她到底 还有父亲呀!”“她漂亮吗?”柏霈文问。
“是的,她长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个美人儿。”又是生 母!方丝萦转开头去。忽然间,柏霈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方丝萦说:
“打开它!”方丝萦怔住了,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鸡心,由两 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制作得十分考究。她慢的打开这鸡心,里面竟嵌着一张小小的 照片,她瞪视着这早已变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儿,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的那男人,当然毫无问题的是柏霈文,年轻、 漂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精神与活力,爱情与幸福。那女人呢?长发垂肩,明眸皓齿, 一脸出奇的温柔,满眼睛梦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边,带着个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 丝萦注视着,眼眶不自禁的潮湿了。“这是我唯一还保存着的一张照片,含烟不喜欢照相, 这是仅有的一张了。”“含烟?”她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哦,我没告诉过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烟,我跟她结婚后,就把我们的房子取名叫 含烟山庄。含烟!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飘逸、潇洒、雅致!”
“你还怀念她?”方丝萦有些痛苦的说。
“是的,我会怀念她一辈子!”
方丝萦震动了一下。合起了那个鸡心,她把它交还给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细的打量 着这张脸,柏霈文似乎在幻想着什么,他的脸是生动而富于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吗?方小姐?”他说。
“不,”方丝萦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码,我不太信,我没看见过。”“但是,她 在。”“谁在?”方丝萦吃了一惊。
“含烟!”“在那儿?”“在我身边,在我四周,在含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