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摔倒在地下,她扶住了沙 发,好不容易才站稳,跄踉着,她绕到沙发前面来,就软软的倾倒在方丝萦对面的沙发上, 乜斜着醉眼,她看着方丝萦,用一个手指头指着她,警告似的说:“我— 我告诉你,呃, 你这个— 这个小贱种,你如果真喜欢— 喜欢这个瞎子,我— 让给你!我不希罕他!不 过,你— 你— 你会制鬼吗?一个落水鬼!含烟山庄的鬼?你— 你— ”她认真的看 她,扬起了那两道长长的眼睫毛,眸子是水雾蒙蒙的,神情是醉态可掬的。“你真的会捉鬼 吗?说不定,你是个女巫!一个女巫!”她又打了个酒呃,把手指按在额上。“你一定是女 巫,因为我看到好几个你,好几个!哈哈!我一定有两个头,是不是?我有两个头吗?”
柏霈文走了过来,站在爱琳的面前。他的脸色是郑重、严肃,而略带恼怒的。“听着! 爱琳!”他说:“我本来想在今晚和你好好的谈一谈,但是,你醉成这个样子,我看也没有 办法谈了。所以,你还是上楼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谈!”
“谈,烫烫烫獭”她把脸埋在沙发靠背中,用手揉着自己的头发,含糊的说:“你 要和我谈?哈哈,呃,你居然和我还会有话谈?我以为,你— 呃,你只有和鬼才有话谈 呢!呃,”她用手拥住头,和一阵突然上涌的呕心作战,闭上眼睛,她喘了口气,费力的把 那阵难过给熬过去了。柏霈文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上楼去吧!你!”他说,带点 命令味道。
她猛力的挣开了他,突然间,她像只被触怒的狮子般昂起了头来,对着柏霈文,爆发似 的又吼又叫:
“不许碰我!你这个混蛋!你永不许碰我!你这个无心无肝无肺的废物!你给我滚得远 远的!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柏霈文!我恨你!我讨厌你!烫烫烫烫烫厌你!烫烫你!烫 厌你… ”她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讨厌你”,喊得力竭声嘶。方丝萦相信佣人们和亭亭一定 都被吵醒了,但他们早就有了经验,都知道最好不闻不问。爱琳的喉咙哑了,头发拂了满 脸,泪水迸出了她的眼眶,她仆伏在沙发背上,忽然哭泣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哭泣了起来。 “你醉了!”柏霈文冷冷的说:“你的酒疯发得真可以!”
方丝萦静悄悄的看着这一切,然后,她从她蜷缩的沙发中走出来了,一直走到爱琳的身 边,她俯下身去,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用一种自己也不相信的,那么友好而温柔的声音 说:“回房间去吧!让我送你到房里去,你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不膊膊!”爱琳像 个孩子般的说,在沙发中辗转的摇着头,继续的哭泣着,哭得伤心,哭得沉痛。
“你让她去吧!”柏霈文对方丝萦说。“她准会又吐又闹的弄到天亮!”“我送她回房 去!”方丝萦固执的说,看了柏霈文一眼:“你也去睡吧,一切都明天再谈,今晚什么都别 谈了,大家都不够冷静。”“答应我你不再溜走。”柏霈文说。
“好的,不溜走。”她轻轻的叹息。“明天再说吧!”
她挽住了爱琳,后者已经闹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让她的手 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挽紧了她的腰,嘴中不住的说:
“走吧!我们上楼去!上去好好的睡一觉!走吧!鬃鬃鬃鬃鬃!”爱琳忽然变得非常顺 从了,她的头乏力的倚在方丝萦的肩上,跟着方丝萦跄貂踉踉的向前走去,她依旧在不停的 呜呜咽咽,夹带着酒呃和呕心,她的身子歪歪倒档的,像一株飓风中的芦草。方丝萦扶着她 走上了楼,又好不容易的把她送进了房间。到了房里,方丝萦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后,她脱 去了她的鞋子,又脱掉了她的外套,再打开棉被来盖好了她。站在床边,她没有离去,却呆 呆的、出神的望着爱琳那张相当美丽的脸庞。爱琳显然很难过,她不安的在床上翻腾,模糊 的叫:“水,我要水!给我一点水!”
方丝萦叹了口气,走到小几边,她倒了一杯冷开水,拿到爱琳的床边来,扶起爱琳的 头,她把杯子凑近她的嘴边,爱琳很快的喝干了整杯水。她的面颊像火似的发着烧,她把面 颊倚在冰恋的玻璃杯上,呻吟着说:
“我头里面在烧火,有几万盆火在那里烧!心口里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们要 烧死我!我一定会死掉,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没事了。”方丝萦说,向门口走去,可是,爱琳用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
“别走!”她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房里,这房间像一个坟墓!别走!”方丝萦站 住了。然后,她干脆关好了房门,到浴室中绞了一条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爱琳的额上,她 就坐在床边望着她。爱琳在枕上转侧着头,她的黑眼珠迷妹蒙蒙的望着方丝萦,在这一刻, 她像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凶巴巴的了,她不再残酷,她不再刻毒,她只是个迷失 的、绝望的孩子。“我爱他,”她忽然说。“我好爱好爱他,我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却斗不 过那个鬼魂!”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孩子般啜泣。“我知道,”方丝萦低档的说:“我知 道。我早就知道了。”泪蒙住了她的视线。“刚结婚的时候,他抱着我叫含烟,含烟!那个 鬼!”她诅咒,抽噎。“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他会顾念我,但是,没有!他心 里只有含烟,含烟,含烟!那个女人,把他的灵魂、他的心全带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 的!死的!”她哭着,拉扯着枕头和被单。“一个人怎能和鬼魂作战,怎能?我提出要离 婚,他不在乎,我说要工厂,那工厂才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从不在乎我!从不!”
泪水从方丝萦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把头发从爱琳脸上拂开,把那冷毛巾 换了一面,再盖在她的额上。她就用带泪的眸子瞅着她,长长久久的瞅着她。爱琳仍然在哭 诉,不停的哭诉,泪和汗弄湿了整个脸庞。
“我从没有别的男朋友,从来没有!我到台中去只是住在我干妈家,我从没有男朋友! 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没有心呵!他的心已经被鬼抓走了!他没有心呵!根本没有心呵!” 她抓住了方丝萦的手,瞪视着她。“我没有男朋友,你信吗?”
“是的,”方丝萦点着头。“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的睡吧!再闹下去,你会呕 吐的,睡吧!”
爱琳阖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现在,所有酒精都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她 的眼皮像铅一样的沉重,她的意识飘忽而朦胧。她仍然在说话,不停的说话,但是,那语音 已经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然后,她长长的叹息,那长睫毛上还闪烁着泪 珠,她似乎睡着了。
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边,她为爱琳整理好了被褥,抚平了枕头,再轻轻的拭去 了她颊上的泪痕。然后,她低档的、低档的说:“听着,爱琳,撇开了敌对的立场,我们有 多么微妙的关系!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且曾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看样子,我们之间,必 定有一个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们两个!我们该怎么办呢?该 怎么协调这份尴尬?爱琳,最起码,我们不要敌对吧!如果有一天,你会想到我,会觉得我 对你还有一些儿贡献,那么,爱那个孩子吧!好好的爱那个孩子吧!”
她转过身子,急急的走出了房间,泪,把一切都封锁了,都遮盖了。
庭院深深 27
爱琳呆呆的坐在窗前,对着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 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 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 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 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的回忆,努力的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 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 着她,带着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 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 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的打了个冷战,不可否 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着喉咙喊:“亚珠!亚 珠!亚珠!”
亚珠急急的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着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的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 和这个女人好好的谈一谈!她要请她走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 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太太?”亚 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 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像那样恨方丝 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的容纳着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的摇 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 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着说:“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 “不要!你去吧!”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着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 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 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着 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的望着他,从什 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 几乎是痛心的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虽然眼睛失明,他却依然挺拔、漂亮、儒 雅,而潇洒!依然是个吸引人的男人!难怪!难怪那个方丝萦会喜欢他!她盯着他,这男 人,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么希望揽住那个浓发的头,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吻去他唇边的忧 郁,可是,她没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谁抚平了那眉间的皱纹,是谁吻去了那唇边的忧郁?
“我可以进来吗?”柏霈文礼貌而温文的问,很久没有见到礼貌和温文,那不是亲切的 代表,那是冷淡和疏远。爱琳知道这个,她在他心里是个陌生人。
“是的。”她的声音生而涩。
他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他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并不熟悉,他是几乎不进这屋子的。爱 琳故意不去帮助他,让他去摸索。他找着了沙发,坐了下来,他燃起了一支烟,一副准备长 谈的模样。“昨晚你喝醉了。”他说。
“怎样呢?”她问,不由自主的带点挑战的意味。“虽然醉了,并没有醉到看不清楚我 眼前的好戏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来,显得冷静、沉着,而胸有成竹。“我就为了这个来和你 谈。”
“别告诉我那是一时冲动… ”
“不不,”他很快的接口。“不是一时冲动,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的说:“爱 琳,我想,我们这勉强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来 请求离婚。”爱琳震动了一下,她紧紧的注视着他。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吗?”她不动声色的问:“我想,你是真的爱上她了。”“是 的。”他很干脆的回答。
她又震动了一下。靠着窗子,她端着牛奶杯,有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注视着杯 子,杯里的热气冒了出来,升腾着,弥漫着。“怎样呢?”他问。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 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 是装扮出来的呵!“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 吗?”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厂?”“是的。”“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 的,”他困难的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着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 力的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好吧!我给你!”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 任的看着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 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 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的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 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妒嫉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为了那个家庭教 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 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 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着杯 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那么,我们就这样 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 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的叹了口气:“我会叫 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帐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着!”她忽然冲口而出的。“你是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婚呵!”“怎样呢?”柏霈 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呵!”“爱琳!”柏霈文吃惊的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我已经答应 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的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的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 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的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 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 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