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工作给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两个月处理不完 的事,到她手上几天就解决了。他每日都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能在她身上 发现更新的一项优点。他变得喜欢去工厂了,他庆幸着,深深的庆幸着自己没有错过了她。 而含烟呢?她成为工厂中一个传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跃而为女秘书,所有的女工都 在背后谈论这件事,所有的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来看含 烟。但是,他们并不批评她,他们常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年轻的小老板,怎能抵制美 色的诱惑呢?那章含烟虽不是个艳光照人的尤物,却轻灵秀气,婉转温柔,恰像一朵白色 的、精致的、小巧玲珑的铃兰花。他们谁都看得出来,柏霈文是一天比一天更喜爱待在他的 办公厅里了,而他的眼光,总是那样下意识的追随着她。谁知道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看样子,这个在晒茶场中晕倒的女工,将可能成为童话中著名的灰姑娘,于是,私下里,他 们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装剥掉之后,她竟显出那样一份高贵的气质 来,“灰姑娘”的绰号就在整个工厂中不胫而走了。柏霈文知道大家背后对这件事一定有很 多议论,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含烟在最初的几天内,确实有些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来, 她也就坦然了。她对女工们十分温柔和气,俨然仍是平等地位,她对赵经理等人又十分尊 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倒都十分喜爱,而且都愿对她献些小殷勤。连蔡金花,都曾 得意的对其他女工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第一天来,我就看出她不简单了。看吧,说不定那 一天,她会成为我们的老板娘呢!”既然有这种可能性,谁还敢轻视她呢?何况她本人又那 么温柔可爱,于是,这位灰姑娘的地位,在工厂中就变得相当微妙了。而柏霈文与含烟之 间,也同样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中。这天,厂里的事比较忙一些,下班时已经快六点钟了。 柏霈文对含烟说:“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含烟犹豫了一下,柏霈文立即说:
“不要费神去想拒绝的藉口!”
含烟忍不住笑了,说:
“你不是请,你是命令呢!好吧,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你听我安排吧!”她笑笑,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她已经对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 种男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他都很容易变成大家的重心,而且,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 一个支配者,一个带头的人,一个“主人”。
他们坐进了汽车,柏霈文把车子一直往郊区开去,城市很快的被抛在后面,车窗外,逐 渐呈现的是绿色的原野和田园。含烟望着外面,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中吹了进来,拂乱 了含烟的头发,她仰靠在靠垫上,深呼吸着那充满了原野气息的凉风,半阖着眼睛,她让自 己松懈的沐浴在那晚风里。
柏霈文一面开着车,一面掉头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的仰靠着,一任长发飘飞。唇边 带着个隐约的笑,长睫毛半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半圈阴影。那模样是娇柔的,稚弱的,轻 灵如梦的。“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他说。
“一定是个好地方。”她含糊的说,笑意更深。
他心中怦然而动。“但愿你一直这样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带进我的领域里去。”“你 的领域?”“是的,”他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心灵的领域。”“你自认你的 领域是个好地方吗?”她从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是的。一块肥沃的未耕地。”他望着前 面的道路。“所差的是个好的耕种者。”“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农夫。如果你需 要一个耕种者,我会帮你留意。”“多谢费心。”他从齿缝中说。“你的领域呢?可有耕种 者走进去过?”“我没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壤,种不了花,结不了 果。”“是吗?”他的声音重浊。
“是的。”“那么,可愿把这块土壤交给我,让我来试试,是不是真的开不了花,结不 了果?”
“多谢费心。”她学着他的口气。
他紧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温柔。那半阖的眼睛睁开了,正神往的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 垠的绿野。窗外的天边,已经彩霞满天,落日正向地平线上沉下去。只一忽儿,暮色就笼罩 了过来,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雾蒙蒙的泼墨山水。他们停在一个郊外的 饭店门口,这饭店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 的建筑,有曲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栏杆,有雅致的,面对着山谷的小厅。他们选择了一个小 厅,桌子摆在落地长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着栏杆的小回廊,凭栏远跳,暮色 暝蒙,山色苍茫,夕阳半隐在青山之外。
“怎样?”柏霈文问。“好美!”含烟倚着栏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的伸展着四肢, 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的念着前人的词句:“柳烟丝一 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这天,她穿着 件纯白色的洋装,小腰身,宽裙子,迎风伫立,飘然若仙。这就是那个浑身缠着蓝布,晕倒 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吗?他觉得精神恍惚,神志迷离。听着她用那低柔清幽的声音,念着“休 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他就更觉得意动神驰,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自禁的用手揽住她的 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过许多诗词?”“是的,我喜欢。”她说。“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 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的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 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的注视她,怎样一个雅致而动人的小女孩!她那领域会贫瘠吗?那将是块怎样的 沃土啊!他一定得走进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这块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烟!”他动情的低唤了一声。
“嗯?”“你觉得我很鄙俗吗?”他问,自觉在她面前,变得伧俗而渺小了。“怎会? 你坚强,你细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个。”
他的心被这几句话所涨满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流,他的心神荡漾,他 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问。“真的。”她认真的说。
“那么,你可以为我把你那块领域的门打开吗?”他屏息的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把头转向一边,指着栏杆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园说:“有玫瑰花,你闻到玫瑰花香了吗?我 最喜欢玫瑰花,尤其是黄玫瑰。我总是梦想,自己有个种满玫瑰花的大花园。”“你会有个 大花园,我答应你。但是你别岔开我刚才的话题,你还没有答复我。”她看了他一眼,眼光 是古怪的。
“我说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 ”
他的话还没说完,侍者送菜来了,含烟迅速的转过身子,向落地窗内走去,一面说:
“菜来了,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柏霈文气结的看着她,她却先坐回桌边,对着他巧笑嫣然。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 只得回到桌前来。坐下了,他们开始吃饭,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她像是浑然不觉,只 默默的、甜甜的微笑着。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说:
“你喜欢诗词,知道一阕词吗?”
“那一阕?”她问,扬着一对天真的眸子。
他望着她,慢慢的念了出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早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 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她注视着他,因为喝了一点酒,带着点薄醉,她的眼睛 水盈盈的,微带醺然,面颊微红,嘴唇湿润而红艳。唇边依然挂着那个微笑,一种天真的, 近乎孩子气的微笑。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他瞪着她,有点生气。可是,她那模样是让人无法生气的。他吸了口气,说:“你在捉 弄我,含烟,我觉得,你是有意在欣赏我的痛苦,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小东 西!”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从她唇边缓缓的隐去,她看着面前的杯碟,好一会儿,她才慢 慢的抬起头来,那脸上没有笑意了,也没有天真的神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哀恳的,祈 求的神色,那大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让你痛苦,先生。如果你问我对你的感觉,我可以坦 白说,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别和我谈别的,我们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会遇到一 个比我好的女孩… ”“你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突然恍然的说:“哦,我懂了,你以 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这怪我没把意思说清楚,含烟,让我坦白的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一些 些喜欢我?”
她扭开了头,低声的说:
“求求你!我们不谈这个吧!”
“含烟!”他再紧紧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柏先生,”她吃惊的猛摇着她那颗小小的头。“别逼我,请你!”“含烟— ” “求你!”她仰视着他,那眼光里哀恳的神色更深了,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话,他瞪视着 那张因惊惶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那黝黑而凄凉的眼睛,那微颤的嘴唇… 他不忍再逼迫她 了,叹了口气,他废然的低下了头,说: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运气不太好!我们就不谈吧,但是,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含烟, 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你了。”
“先生!”她再喊了一声。
“够了,我不喜欢听这称呼,”他蹙着眉,自己对自己说。“仿佛她不知道你的名 字。”转回头,他再面对含烟:“好,快乐起来吧,最起码,让我们好好的吃一顿吧!”
庭院深深 13
秋天来了。柏霈文沉坐在沙发的一角中,用一张报纸遮住了脸,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 停在报纸上。从报纸的边缘上掠过去,他悄悄的注视着那正在书桌后面工作着的章含烟。她 正在拟一封信稿,握着笔,她微俯着头,一边的长发从耳际垂了下来,脸儿半遮,睫毛半 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齿半咬着嘴唇……她的神情是深思的,专注的,用心的。好一会 儿,她放下了笔,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际飘浮的云彩,或是那围墙外的一棵金 急雨树上的花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薄雾,眉 毛微微的扬着,她的思绪显然飘浮在一个不可知的境界里,那境界是旖旎的吗?是神秘的 吗?是不为人知的吗?柏霈文放下了报纸,陡的站起身来了。含烟被他所惊动了,迅速的, 那眼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他的脸上,给了他一个匆促的笑。
“别写了,含烟,放下你的工作。”他说。
“干嘛?”她怀疑的抬起眉梢。
“过来,到沙发上来坐坐。”“这封信还没写完。”“不要写完,明天再写!”
“是命令吗?”她带笑的问。
“是的。”她走了过来,微笑的在沙发上坐下,仰头望着他,眼里带着抹询问的意味, 却一句话也不说。那含笑的嘴角有个小涡儿,她抿动着嘴角,那小涡儿忽隐忽现。柏霈文走 过去,站在她面前,用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俯身向她,眼睛紧盯在她脸上,他压低了声 音说: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么时候为止?”
“捉迷藏?”她闪动着眼睑,露出一脸天真的困惑。“什么意思呢?”“你懂我的意 思!”他的眼睛冒着火。“不要跟我装出这份莫名其妙的样子来!”“哦?先生?”她睁大 了那对惊惶的眸子。“别这么凶,你吓住了我。”他瞅着她,那模样似乎想要吃掉她。好半 天,他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在她脸上逡巡。她的眼睛大睁着,坦白、 惊惶、天真,而又蒙蒙如雾的,盛载着无数无数的梦与诗,这是怎样的一对眼睛,它怎样的 绞痛了他的心脏,牵动了他的六腑。他觉得呼吸急促,他觉得满胸腔的血液都在翻腾汹涌, 紧紧的盯着她,他冲口而出的说:
“别再躲避我,含烟,我要你!”
她吃惊的蜷缩在沙发里,眼光里露出了一抹近乎恐惧的光。“不,先生。”她战栗的说。
“解释一下,‘不,先生。’是什么意思?”
她瑟缩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隐进沙发里面去。
“我不愿,先生。”她清晰的说。
他瞪着她,沉重的呼吸扇动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火焰,那火焰带着那么 大的热力逼视着她,使她不自禁的战栗起来。“你以为我在儿戏?”他问,声音低而有力。 “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给我,懂吗?我要娶你,懂吗?”
她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握住了她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禁一握的, 他微微用力,她痛楚的呻吟了一声,蜷曲着身子,她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带 着股坚定的、抗拒的力量望着他。
“他是谁?”他问。“什么?”她不解的。“我那个对手是谁?你心目中那个男人!”
她摇摇头。“没有。”她说。“没有人。”
“那么,为什么拒绝我?我不够好吗?不够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她轻声说,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是什么意思?” “饶了我,”她说,转过头去。“我又渺小,又卑微,你会遇到适合你的女孩。”“我已经 遇到了,”他急促的说:“除了你,我不要别人,你不渺小,你不卑微,你是我遇到的女性 里最高贵最纯洁的。说,你愿嫁我!”“不,先生。”她俯下头,泪流下了面颊。“别逼 我,先生。”
他的手捏紧了她的肩膀,捏得她发痛。
“你不喜欢我?你不爱我?对吗?”他问。
“不,先生。”“你除了‘不,先生。’还会说别的吗?”
“哦,饶我吧!”她仰视他,带泪的眸子带着无尽的哀恳和祈求,那小小的脸庞苍白而 憔悴,她脆弱得像是一根小草,禁不起一点儿风雨的摧折。但那个性里又有那样一股强刃的 力量,柏霈文知道,即使把她捏碎,即使把她磨成了粉,烧成了灰,也拿她无可奈何的。他 放松了手,站直了身子,愤愤的望着她说:“我还没有卑鄙到用暴力来攫获爱情的地步,但 是我不会饶你,我给你几天的时间去考虑我的提议,我建议你,认真的考虑一下。”她不 语,只是默默的望着他。
他转身走开,站到窗子前面,他燃上了一支烟。他平常是很少抽烟的,只有在心情不佳 或极度忙碌的时候,才偶尔抽上一两支。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看着那烟雾的扩散,觉得满心 的郁闷,比那烟雾更浓更厚。但是,他心底的每根纤维,血管里的每滴血液,身体里的每个 细胞,都比往日更强烈的在呐喊着:“我要她!挝挝挝挝挝要她!”
三天很快的过去,含烟却迅速的憔悴了。她每日来上班的时候,变得十分的沉默,她几 乎不开口说话,却总是用一对水蒙蒙的眼睛,悄悄的注视着他。柏霈文也不再提几天前的 事,他想给她充分的、思考的时间,让她能够好好的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