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住脸上的疼痛,说什么也不让眼泪轻易流下来,什么也不说。看见苏静澜颓然地跌坐下去,她只是站起身来,拿起帐单去结帐,背过身去,努力挺直了腰背,身后传来她的哭声,放肆而极尽委屈。
走出门外,头顶阳光正炽烈,撒了她一头一身,她伸出手来,扶正了无名指上的戒指,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怎么会知道,此刻她是多么的想他。
第二十九章
这思念似乎串通了眼泪,蓄谋已久,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在脸上蔓延开了。
头顶是白花花的阳光,耳边人声嘈杂,海沫用自己的脚步沿着那条庞杂的人声切割,兀自流着眼泪,旁若无人。
她不委屈,苏静澜的话属实。
她更不脆弱,她从不随意纵容自己的眼泪。
而现在,她难过了。因为,她突然明白自己的爱情与现实没有平衡点,随时充满危险与被支配。
她也会害怕,也许,某一天她会妥协。
可是,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坚定过。
因为,她忠诚于自己的感情,而这,想必苏静澜用尽了三十年也学不会。
好在脚步与她配合默契,找到方向感,带她回家。
他准时打来电话。
海沫握着电话,他的声音像一颗颗细碎均匀的沙子,磨在耳边,钻进心头,叫她平静,可以抛开所有坏情绪。
杜倪风呢,心里惦记着,总是趁着饭局上正热闹,找一处清净,吹着凉风,举着电话,就为了问一句——
“今天过得好不好?”撇开那晚的忐忑,听来却像故做轻松。
“恩。”她习惯于单音节,而后是冗长的呼吸,再吸吸鼻子,继续纠缠在电话线上。
“怎么了?”谁说男人不敏感?
“没什么。”难道是声音泄露了心里的漏洞?海沫连忙否认,她不想让他知道,如果这算是一个负担。
“你有没有想我?”他想她,这毫无悬念。那她呢?不由地,嘴角爬上笑意,他想她一定会捏着电话仔细皱着眉头思考这个问题,可能也会撒谎。
“想。”啊,她此刻的心情不容许舌头加上任何一个感叹词,只是不论怎样,她都什么也不对他说,即便挂上电话会继续难过。
他的笑声在电话里扩散,末了,喘息着,再舒缓。
“海沫……”他的电话里叫着她的名字。
“恩?”海沫应声。
他不在的日子里,每天打来这样一个电话,内容简单,不嘘寒问暖,不黏糊纠缠,似乎仅仅是一个简易的电话游戏,仅仅为了叫她的名字,确认她的存在。
“我真想现在就飞到你的身边。”杜倪风调整了站姿,高高的身影被拽得长长的,连同体内所有的思念,尽情舒展着。
“怎么办?我好象太想你了。”他突然说,再无可奈何地笑笑。
海沫握着电话的手指紧了再松开,一时间,又泛起隐隐的泪意,想哭。
“是么?”她眨去眼眶里氤氲的湿气,“那你要快点回来。”
她挂上电话,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边,什么都不值得畏惧。
这一晚,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难熬。
而同样的一晚,对于苏静澜来说,恰恰相反。
海沫没想到,她竟然在第二天又来找她。素着一张憔悴的脸,似乎昨天所有的气愤和狰狞,在一昔之间就化做了眼角细碎的皱纹。
她突然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还疼么?”
海沫不着痕迹的躲开她的手,没有多余的心力与她周旋。
“海沫,你别这样。”苏静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昨天,我的确冲动了,我向你道歉。”
她突如其来的善意,海沫不知道如何应付。
苏静澜看着她沉默,竟然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
她的反反复复,不得不怀疑是否包裹着什么巨大的心机。
海沫递过纸巾,没有试着安慰。
“谢谢。”苏静澜接过,拭了拭眼角。
“不用。”她收回视线,支着下巴,低下头来,不明白今天为什么在她明前竟然占了上风。
“海沫,就当阿姨求你,你和他分手好不好?”她的眼神诚意,与昨天的狰狞格格不入。
海沫没有抬起眼睛,为什么做忠于自己的事情,在她却是个不可原谅的人生失误。
“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你要把我和你爸爸放在什么位置上?况且他的身体不好,这件事情……”
“你到底在担心谁?”海沫打断她,她的伪善太过招摇。
“海沫,你什么意思?”她的脸色苍白,晃动着。
“你该去问问杜倪风。”海沫也有不忍,想必她的自私,与杜倪风有关。
“他知道什么?”苏静澜是难堪的,浑身的勇气被搜刮的一点不剩,甚至是她在这样的年纪里必须顾及的羞耻心。
海沫不做声,这件事,她没有资格插手。抬起脚步,第一次,她决定无所顾忌。
苏静澜的声音响起来,就砸在她的身后,“难道,你要毁了他你才甘心?!”
第三十章
毁?这个字眼太过沉重,脚步一时间像灌了铅,再抬起来,已然没了刚刚的潇洒和义无返顾。
海沫回头,看见苏静澜的脸,时间镌刻在她皮肤的纹理里,容颜迟暮,眼睑下垂的弧度遮不住眼中的揣揣然,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悲伤。
“你有没有空,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她没有看她,轻轻开口,犹如自言自语。
“我和他算做青梅竹马,”她轻掀嘴角,犹如在拆封一个珍藏以久的记忆,小心翼翼。“从牵手拥抱到亲密,这个过程,我用掉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到的青春。”
她停下来,把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他最多在晚上骑着自行车载我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们在黑漆漆的剧场里拽着对方的手,回来的路上我抱着他的腰,那时候,我以为幸福唾手可得。”
“那后来呢?”海沫问。
“后来……你知道么,越是水到渠成的爱情,越是容易走向极端,因为,我们都没有提高警惕。”她无奈地笑笑,再开口,却哽咽了。
“突然有一天,他说要走,要我等他。”她终于流下眼泪,“我们大吵了一架,一塌糊涂。”
“他走了?”
“对。”她吸吸鼻子,看着海沫,眼底露出释然。“我们都败在选择上,他是留是走?我是等他是嫁人?我们都选择了后者。”
“我和你爸爸结婚,用最快的速度,婚后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而肚子里的孩子……”
她再一次哽咽,哭出声来,“至于你妈妈,我是真的无心伤害。”
海沫看着她的眼泪流下来,她怎么会知道因为自己的一个选择,让后来每一段故事都悲伤下去。
“海沫……”她站起来,握住海沫的手,“我是真的在为你们着想,千万不要像我一样,错在选择上,将来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是失误。”
“还有你爸爸,我是真的对不起他,你就当看他的面子上,成全这个家的平静,好不好?”
苏静澜走了,留下一道选择题给她。
她的眼神看起来太过可怜,背影太过萧条。海沫突然失去所有判断力,现在,自己究竟是罪魁祸首,还是一个受害者?
又或者,他们相爱本身就是一个罪过。
她的手上正戴着他的戒指,她还记得那晚他的无奈与忐忑,像个心情雀跃手脚却被束缚的少年。
她怎么会不明白,他宁愿为了自己而爱得卑微。
伤他,比伤自己更疼。
可是,疼痛是一时,失误是一世。
窗外,又起了风,呼啸盘旋着,掀翻所有属于这个午后的静谧。
一个下午,她就那么呆呆地望向窗外,看风和灰尘的追逐,听见风呜咽的消散,灰尘也颓然地碎了一地。
她的选择,会第一个告诉他。
至于理由,她也想好了。
她拿出手机,却没有勇气听他的声音,只能写下寥寥几字——
杜倪风,我们分手吧。
按下发送键。然后,关机。
第三十一章
现在是现在是凌晨三点。
窗外;是秋凉如水的夜;轻轻吟唱一点秋凉的欣喜。
失眠;严重失眠。
翻身;再翻身;辗转是枕头捂住双耳仍能听见床头闹钟的时间在精密计算下的浅浅流失;莫名的恐惧;在这样静谧无人的夜里暴露无遗。
呼吸;犹如深入血液的恐惧在放肆欢畅。试图禀住呼吸;一秒;两秒;十秒;三十秒……
思维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游移;差一点就可以在晕眩之中解放恐惧;只差那么一点。
“嘟~嘟~”是电话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海沫从床上惊醒;大口呼吸。身边不远处;电话安然平躺在茶几上;红色指示灯闪烁;规则的闪烁;犹如一个病态却不忘乞求生命的老人;不远不近的冲她招手;接还是不接?
电话仍然不依不饶的拼命打断一室的静谧。
海沫躺下来;告诉自己现在是睡觉时间;而她明明可以睡着的;在这样寂静的夜里。
电话另一端的人拿出整个夜的能量支援自己不济的耐心;于是;电话的响声愈加的疯狂嚣张。持续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嚣张的那点响声终于下沉;下沉;不见。
“滴!”看来平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海沫忘记自己早已在强迫下安装了电话答录机,滴声过后是那个在半夜向她发射疯狂信号的人的声音。
起初是一阵稳定人心的呼吸;深沉而压抑。海沫的心因为这样一阵略显无奈的呼吸而疯狂跳动。再也睡不住;干脆赤脚下床;走到电话的旁边;静静的等;一股声音。
“我知道你在家。”他的声音听来沙哑。
海沫把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电话上;生怕惊动另一端的男人;她要仔细感受一下他的声音离她究竟有多远。
“如果你还没睡着,可不可以下来见我一面。”他的声音里有挫败,闷闷的,像一团棉花,絮絮的塞着。
海沫拉开窗帘的一角,隐隐憧憧的灯影下,他就站在那里,举着电话,仰着头。可是,太高了,他怎么可能看得见她?她听见他在电话里沉沉的呼吸,啪嗒一声,指示灯灭掉,一切又陷入寂静。
海沫阖上窗帘,看时间,整整三点。
她不知道他在底下等了多久,不知道他此刻累不累,不知道他冷不冷。
杜倪风挂上电话,四周很静,她的窗口没有一点光线。他记得两天前,她在电话里叫他快点回来。
回来?他苦笑。收到她的短信,心急如焚地丢下所有的事情回来,她却躲着他。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枚戒指?他懊恼起来,看来,沉不住气的总是他。
耳边有风,钻进他的衣服里,肆虐一番,掠夺他的温度,脚边是他的影子,墨黑的颜色,大概是夜光所不能负荷的暗沉与萧索。
不点也不冷,只是累。
反反复复,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像个被爱情捉弄蒙蔽的傻瓜,所有自身分辨能力都在崩盘之中。
有冲动,想冲上去,直接踢开她的门,拎起她,敲敲她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或者干脆,动用所有被压制的暴躁,大吵一架。
可是,他不能。他宁可等待,因为,他总是习惯于对她妥协。
他仰起头,突然,看见她的窗口有了灯光。
第三十二章
过了五分钟,又或者更久一点。
终于,他看见她远远地走过来。这个静默的夜,即便点亮所有的路灯,光线仍然不济,有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他站直了,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站了这么久,想问她的就是这句。
海沫仰起头来,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干涩,视线定格住,再也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为什么躲着他?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整整等了你五个小时。”他捉住她的手,肩膀耷拉下来,她以为他是铁打的?
“杜倪风……”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不早了,快回去。”
“你下来,就想对我说这一句?”他感觉到胸腔的左边有什么正幅度强烈的坠落着,她的脸太苍白,嘴角太没温度感,就连刚刚手心里的触感也是冰凉的。
其实,她下来,是想看看他。
“那条信息是什么意思?”他顿了顿,调整呼吸,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
“分手。我们分手。”她感觉自己的声带在振动,一字字的蹦出来,清晰而寒凉。
“理由?我要理由。”他尚且能够控制,只是下一秒,又会如何?
他看着她的瑟缩,下意识地解开自己的外套。
海沫感觉肩上多了一些分量,他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冷,还是冷。
他往后退了一步,出自潜意识的闪躲,他怕她会说些什么,实际上他并不想听。
然而她却沉默。
她的沉默让他仅剩的一些冷静崩塌了,嗤得笑一声,是嘲弄,仅仅对自己。
“夏海沫,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伤我的自尊。”他抿了抿嘴角,把头偏向一边,“那枚戒指就这么让你困扰?”
她明白那戒指上有什么,是他的承诺,一辈子的。还有他的束缚,愿意给彼此一个交代。
她是该笑着接受的,而现在她却彻底将它们粉碎了。
他怎么会明白?苏静澜说得没错,一个选择会让往后所有的故事都继续悲伤下去,她不想亲手毁了这个家,更不想毁了他。
她要守住这个秘密,她有义务守住这个家的宁静,不能这么自私。
她更要他一直拥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也许也会有下一个故事,至少不会是个负累。
“对。是困扰。”她决然地抬起头来,“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
她的神情太决裂,他终于听见胸腔里回荡着一个声音,沉重的,砸下去,很疼。
“除了这枚戒指,你还能给我什么?还有那张可笑的化验单?你知不知道,我没有一点安全感,我也会害怕,害怕未来,会不被接纳,不被祝福,你根本给不了我要的安定。”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他的声音冷冷的,难道他们的爱情就这么经不起推敲?
“那为什么之前要装做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她的话犹犹在耳,来不及消化,更来不及分辨,他是真的生气了。
“那是因为你太不了解女人!”她攥着拳头,不能轻易泄露不忍。
“是么,看来我该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他笑,充满嘲讽。“是我自做多情了。”
怪只怪,这风太凉,吹散了他的理智,把嘴巴也吹得刻薄起来。
静不下来,他怕自己小一秒就濒临失控。
海沫说完了所有谎,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再也没有力气去理会他话中的刺,戳在心里,怎么会不疼?
他把手重新插回口袋,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说不出的寂寞。
现在,他是真的想哭了。
挫败,失落,难过。他想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爱得如此卑微,愿意为她小心翼翼的呵护。
只是,还是爱了又碎了,碎了一地。
海沫眼看着他渐行渐远,从口袋拿出那枚戒指,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砸向他的后背,仿佛要扔掉所有不舍,“戒指,还给你!”
他感觉到背部被什么轻轻袭击,是包裹了他那么多期待与不安的戒指,那枚可怜又可笑的戒指。
不想回头,既然扔就扔了罢。
他用手向后挥了挥,就当告别,迈开步子,投入巨大的黑色之中。
第三十三章
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一出出擦肩记,而他们不过是其中一个微小的部分。
哭过,笑过,爱了,又散了。
想细细挪列,其实也不过如此。
时间拨动命运的齿轮,如果能够慢慢倒退多好。
她仍然是那个满怀小小心事的夏海沫,既懂事又听话,偶尔浑身长刺,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还是那个桀骜的少年,傲慢而不屑。
如果早知道要沿着两条轨道行驶,又何必枉费那么多时光慢慢相交。
相交,再平行。
时光荏苒,如果能够预支痛苦,现在也不必如此苦楚。
窗外,即将破晓。
海沫就一直这么站着,天空一点也不美,灰黑一团,等到白光横空,寒意又再次将她笼罩。她转过身来,看见他的外套就放在床上,他的气息还在,隐隐流窜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她把它披在身上,终于找到大哭的力气。
不想强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