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然是他?原来,真的是她!
两人就这么站着,谁都不敢轻易说话,海沫觉得刹那间,是天旋地转的晕旋,心底潜藏多年的一个渺小伤口,突然龇牙咧嘴地钻出心底,她想她一定是喝醉了。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决定跑开。
第十三章—2
“夏海沫?!”
身后那声音响起,沙哑的焦急,突然之间,记忆中那眸子在脑海中闪现,海沫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她看见自己的鞋尖上有层层稀薄的灰尘,那头顶的路灯是一把破掉的雨伞,昏黄的灯光渗漏下来,一身的狼狈与落荒。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不大方的转身,竖起右手坦然地道一句好久不见?只是,做不到而已。
她的迟疑给了他一股莫大的勇气,他再也按奈不住自己,冲上去,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夏海沫!”
她被扯住,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对上他的眼睛,酝酿着到底该如何安排着戏剧化的开场白。
却是一阵沉默,准确地说,是懵了。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形状未变,那棱角依然分明,倒是多了些稳重和冷凝。她突然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一口咬定她就是夏海沫?毕竟六年,足以改变太多。
“HI。”那声音在喉咙里打转,说出来,仅仅是个变异的单音节。
他的手还握住她的手臂,紧紧地,“你明明认出我,为什么要逃?”
“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直接,不懂修饰。”她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似是感慨。
他看见她眉眼边缘的淡淡笑意,忍不住一阵恍惚,他站在那里,眉头不愿松动,只是沉声说:“是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却不做声,一直低头只顾着走路,光影调皮的投射在她的睫毛上,一层浅薄的阴影印在眼睑上,是沉默的颜色。
逃?这个字眼有些夸张,如果这样就算逃?那么关于那个六年前的离开,在他的心里又算什么?
她怎么能告诉他,这只是她下意识的行为举动?依她对他的了解,这样的回答一定会激怒他。
“看来你也一点没变,还是这么不爱说话。”他突然松开握住她手臂的手,又觉得自己的手指无处可置,便随意地塞进裤子的口袋里,走几步,再抽出来,是无措。
似乎又是一截沉默的路程,不远不近的,杜倪风根本没心思去在意这些,再抬头,眼前是一些零星的灯光,他想她应该到了。
“要不要上去坐坐?”她的沉默只是因为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她究竟是在以什么样的立场在邀请他?
他没注意到她语气里的短暂犹豫,只是把下巴抬高,扫视着周围,似乎在认真记下这里,“你住这里?”
“恩,刚搬来不久。”她说,停下来,侧过脸来看他。
“一个人住?”他突然问。
“对。”海沫讷讷的答。
“我就不上去了,太晚了。”他突然说,如同在说服着自己。
其实,此刻的他是一个潜意识里的好奇宝宝,毕竟,关于她,有太多疑问。他强忍着那份久久没有的悸动感觉,压下变成三八的欲望。
疑问太多,诸如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回来了却不回家?
追根溯源,又如之前为什么要走?走了又为什么整整六年像消失一样?
再继续纵向延伸,这六年过得怎么样?生活习惯么?学习呢?
继续平行深化,最近在干些什么?如果今天他没有发现她,她是不是就打算这么避开所有视线?
甚至一些私人的细节处,譬如,为什么剪了短发?有没有男朋友?
“你有没有想过我?”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这样的夜里,混乱了,语无伦次地慌张。
海沫楞住,短暂的犹豫,只是因为她没想过他会这样问。
“想过,当然想过。”
她是个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坦白与诚实。那些年少的旧事,放在心里沉浮,该沉淀的早就沉淀,只是他,真真想回避,却又不时冒上心头,隐隐的遗憾,至今未消。
他似乎听见那一声轻轻叹息,来自于她。她就站在他的身旁,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的存在感。恍然间,好象又回到了那一年,他嬉皮困顿,她沉默安然。
他突然伸出双手,圈住她。
这是一个不能自制的拥抱,彼此收拾了心中杂乱无章地思虑,一一细数,共同回顾,发生得水到渠成。
松开,短暂缓冲彼此翻滚的心情。
转身前,他深吸一口气,本想潇洒之外更平静一点,却心不平气不和,那些耿耿于怀的记忆,在此刻钻出来,摇棋向他示威,只是,这意外的重逢却叫他不得不弃甲投降,在她面前,他杜倪风这么容易就妥协了。
“很高兴今天你能够认出我来。”他低声说,如同自言自语。“还有,我真的很想你。”
路旁的灯影憧憧,照着他背过身去的身影,直而挺拔。而海沫却因为他的一句话久久不能移动脚步,看着看着,鼻尖竟酸涩了,她伸出手指捏了捏鼻子,吸一口气,其实,她大可以洒脱而果断的背过身去,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想做到显然比想象中要难一点。
第十三章—3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整整六年,那时间是夹在手指间的烟,烟圈青青袅袅的,一不留神就散了,拽不住,握不着。
其实,流失的又岂指只是时间?那些好好韶华终究是在跌跌撞撞中被淹没了,他究竟是该哀叹着无奈摇头,还是打起精神背负着责任匍匐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
想起来,又太过沉重。那月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挤进房间,再经过地板的折射,流露一些清冷。床头是半片阿司匹林和半杯开水,床上躺着的是不能熟睡的杜倪风。他晃晃脑袋,昏而沉,决定喝下这最后一杯,便强迫自己睡觉。
起身,他必须吃下这半片药片,和更多的水。因为,到了明天,他要工作,要继续自己的人生角色。再也不会随意丢弃自己,因为他存在价值是被需要。被家人需要,被杜仲泽一手创立的大仲需要他,公司上下所有员工也需要他。
他闭上眼睛,脑袋在凌晨两点彻底崩盘,他觉得自己是个被大麻荼毒的笨蛋。一边享受简单的快乐,一边又因为大脑不能思考简单问题而产生巨大的困扰,总之,是失眠了。
那些点点滴滴趁着夜的黑钻进他的脑袋。混沌中,又是那么接近清醒,或许这比神经紧绷的清醒更自然和现实。
也好,就让他重新拾起这些记忆拼图,找回那个流失的自己。
那起点是机场,她的眼睛有释然的微笑,而他却攥紧了拳头等着她的渐渐消失的背影,这是个无比的悲哀,即便他抑制了所有可能扑上去的冲动。那时他十九岁,敏感的生物年龄,所有的情绪都是那么清晰分明,不是爱便是恨。
他曾经在学习最紧张的时候玩别人不敢一试的禁果游戏,消耗精力,彻夜不归,把盆塞在床下做烟灰缸,清醒的时间永远是在梦里。
有点夸张,可是,那的确是存在过的。直到有一天,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也痛哭过,只是再也没有人踢着他的脚说,杜倪风,你哭起来真丑。没人在失眠的夜里分他一半的床,没人问他这么晚去哪里了。
他想起她最后的微笑,一阵惘然。其实,成长多半来自苦恼,而苦恼,更让人一夜长大。
他需要仅仅是一次涅盘,一次重新选择。
难道他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其实,真正重要的是人生。
他决定搬出去住,抛开愤世的局限和背上捆绑的十字架,他仍然可以选择骄傲,选择被羡慕,做孜孜好学的学生,做家人的引以为傲的儿子,将来,成为所有人乐见的杜家继承人。
可是,弥补的过程是艰辛的,毕竟,他丢开的是应当辛苦积累的别人给予的信任。为了证明自己,他努力过,大学四年,甚至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足够了,成材和成人,他杜倪风一样不落,而且一定要比别人出色。
而事实证明,他是成功的。他终于成为那个所有人最初向往的主导者,继承父业,奋斗于商战,在瞬息中体验运筹帷幄的快感。
现在的他,他终于相信理智才是生活的窍门,再也没有奋不顾身的冲动,那棱角被磨平,只是锐气不减。他不交固定女友,不再是出没于夜间的夜猫,在大部分不需要排解身心的日子里,他更乐于做崇尚早睡早起的信徒,甩开闹钟,相信生物钟。
而今天,很显然,他没办法和以往一样作息,因为她夏海沫总是可以毫不费力的影响他,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依然。
六年前, 因为禁忌,所以更要征服。意义在于拯救他的自卑,毁灭她的沉默。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她才是他最大的救赎。
整整六年,她宁愿只身留在异国,除了必要时与杜仲泽联系,根本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过。
何朝阳的出现给他的骄傲带来负担,甚至是自卑。他失控的追求,对于他的侵犯,她却一直默默对峙,而他在享受她的无知带给他的骄傲时,甚至希望这混乱,能够让整个家天翻地覆,就此揭开所有他曾以为的龌龊与不堪。
杜倪风想起那个不成熟的自己,嘴角不自觉地爬上苦笑。如果当时不是她的离开,他不知道此刻的他会在哪里?难道她不是他的救赎?他要感激她的默默,感激她的倔强。只是偶尔想起,仍然会猜测,她是否也曾经在心里把他和道德有瑕疵的变态划上等号?
当然,那已经不重要了,六年前,她的离开与他有关,那么六年后的今天,无论如何,他也要让她的回来与他有关。
第十四章—1
出了工作室,已是日暮时分,白天的余热趁着日落的点点薄凉在脚下狠狠挥发。夏日的六点,总是叫人的心里无端惆怅,阳光无力了,却仍然强打着精神面对最终的泯灭。像人,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各人收拾了脸上的疲惫,朋友和家人,总是必不可少。
这满街的人声车流,喧哗之外,更叫人心生疲倦,海沫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使劲闭了闭眼睛,想销毁所有潜伏在眼里的残余颜色,再睁开来,决定调转方向,去买一束花,回家看看。
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匀速行驶,下车的时候,淡淡怯意。
“海沫?!”苏静澜简直难以置信。
“苏阿姨。”海沫看着她满张铺洒惊叹号的脸,不禁莞尔,轻轻叫她。
苏静澜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在高级化妆品的呵护下,时刻都把自己打理得体面而优雅。海沫把花递给她,接着是一个意料之内的大大拥抱。
虽然许久不曾回家,可是,海沫从不忘记偶尔给她寄来礼物,一方丝巾,一张明信片,或者一瓶香水。这不仅仅是一种礼貌,更是一种维系,苏静澜之于她,不仅仅是一个关系平淡的继母,更是一个人生角色,也许,年少时不懂,但至少现在,她是珍惜的,是感激的。
海沫觉得脚下是一阵致命的熟悉感,仍然是那片宽阔,弥散整个空间的冷静,就连鞋柜还是老样子,拖鞋依次排列整齐,甚至连这里的气味都是熟悉的。
“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我们都很想你。”她忍不住抱怨。
“我不是回来了?”海沫没忘记提议她离开的是她,甚至理由中还有一个十分隐晦和敏感的原因,关于杜倪风,现在想想也觉得挺可笑。
“回来就好,一会儿开饭,我去打电话让倪风晚上回来吃饭,一家人好好聚聚。”说完,便去打电话。
听到这个名字,海沫有短暂的失神,她不敢承认其实回来意味着短暂的怀念。怀念她的房间,楼梯,走廊,连那记忆里那些夜晚的昏蓝灯光都从来没有轻易忘记。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总是面目乖张的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家,那么现在呢?
海沫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跟杜仲泽聊聊天,剥离从前的隔阂,很自然的。海沫想这大概是血缘的意义,即便空间和时间从中阻隔,不仅不会有所芥蒂,反而有种不可言说的亲密感。而杜仲泽呢,显然十分欣慰,想想六年前和现在,觉得分别的六年是值得的,至少,他们能够像正常的父女一样彼此沟通。
杜倪风接了电话,一路疾驶,匆匆赶回来,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
这顿久违的晚餐很是和谐,却仍然没什么话题,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苏静澜在说话,像很久以前一样。海沫把头低下来,偶尔提及自己,便抬头应声。杜倪风喝了点酒,寥寥几语,只是偶尔和杜仲泽谈论关于工作上的事情。海沫每每抬头碰到他的目光,便急着闪开。
饭后,海沫决定回自己的房间看看,顺便整理一些没用的东西。
收拾完了,下意识的看床头的闹钟,才发现早已坏掉,拉开窗帘,看窗外,天色暗了,星星垂在墨色的夜空,点点寂寞,亮了,又沉了。
杜倪风一直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酒精让他一整天的疲惫得到缓冲,看看时间也已近九点。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回家,明明是因为她的存在。可是从她上楼开始,他却整整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个小时的呆,他讨厌这样不知所措的自己,再也按耐不住,决定去找她。
门没关上,他在门外看见她正对着窗外看着什么,他轻轻敲门,惊动她。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故作轻松地问。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罢了。”海沫连忙转身,对上他的眼。他的眼睛仍然漆黑耀眼,只是没了从前的危险信号。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他在离海沫不远的沙发上坐下来,突然提议道。
海沫用手指整理了下有点毛躁的头发,听到他如此提议,不禁垂下手,“好啊。”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枚硬币,放在手心,“正面朝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背面朝上,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必须回答。”
他松开领带,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朝海沫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海沫很随意的在他的身旁坐下来,轻轻颔首。
手中的硬币带着一股强烈的使命感,果然不负他望,乖乖向上。
他调整呼吸,突然问道,“在你的心里,杜倪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沫笑起来,他的语气太凝重,似乎与这个游戏的随意相违背,不过仍然回答,“是个不会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的人。”
“是么?”他瞥见她嘴角的笑痕,忍不住回味她的话。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在意她怎么看待他。
她听见他浅浅的疑问,侧过脸来,“这算是第二个问题?”
他摇头,“当然不。”
第二次,硬币仍然正面朝上。
“再见到他,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他一直好奇她的坦然是从何而来,甚至怀疑,她一点也不在乎。
“我为什么不能坦然?”她反问。他的眼神固执地圈住她,本想闪躲,却没有退路。
她的反问让他沉默,久久的,像一个被暂停的电影镜头。
片刻间,空气中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开始泛滥,海沫看着他不愿松动的眉,有抚平的冲动。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到此结束吧。”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这个随意的游戏,还是早在六年前就该结束的种种杂乱。
他把脸侧过来,触碰到她的手面,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
她没有移动手指,看着他的侧脸,像个不肯认输的孩子,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只是她再也没有办法含糊地面对他,她必须客观地正视他,还有自己。
“游戏已经结束了,我可以不回答。”她轻笑,心里却忍不住触动哀伤。
“为什么总是你说了算。”他的声音经过声道的处理,压下怒吼的冲动,稍显嘶哑,“六年前,说走就走,现在还是这样。”
“杜倪风,我想我们之间只能是游戏,根本经受不了任何负担。”她说,把手指抽回,又重新放在他手腕的经脉处,“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顿了顿,“因为,在这里,我们流动着一半相同的血液。”
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