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阵雨的尾巴是毛毛细雨。可鉴于北京的天是污染严重的天,这雨又被环境工程的同学做实验鉴定为PH值略小于7,孟如意就坚定不移的认定淋雨会导致秃头,命令大家一溜小跑,同时严厉批评了另三个人想要雨中散步的错误思想。
就这样,从教学楼跑到食堂旁边的小商店,也是把头发淋湿了。——除了孟如意,此人爱护头发胜过书本,把书包顶在了头上。
咬着冰激凌,坐在食堂里,大家在讨论这周末去哪玩。就快到考试周,接下来几周要好好复习了。哎,日子过的真快,咱们的大一就快结束了,感觉昨天才来报到呢。
北海?不要,太累,小时侯去过好多次了。
颐和园圆明园八达岭更不在考虑中。
要不咱们壮着胆子去次三里屯吧?
不好不好,暂时还没胆量。对了,谁去过大观园没?
……
讨论正激烈,没人注意吉祥已悄悄离席。
湿漉漉的校园,树木绿得青翠。草丛间散落着残破的花瓣,丁香木槿还有晚开的玉兰。路边的排水沟有哗哗的流水声。细细的雨幕中,有人踏水而来。
吉祥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他慢慢走近,走近。
淡青色T恤在薄薄水雾中浅淡地似欲融化,米色长裤裤脚上粘了些水渍泥点。来人没有打伞,几缕湿润的头发荡在眉尖。
就这样一个令人愉悦的身影,走到近前,说出的话却很欠扁。
“吉宝宝,你这身打扮真够邋遢。”
吉祥本已摆出个微笑,又收回,磨着牙根说:“吐不出象牙。”今天起大早考试,谁有时间关注衣服,随便抓起两件来套上就得了。肥肥的红色大T恤是舍服,配上到小腿的七分裤,自觉非常有hip…hop风范。考试的时候拿个大卡子把刘海全都别到头顶上也忘了放下来。吉祥随手拽下大卡子,摇摇脑袋把一头乱发摇匀。
丁冬皱眉:“别乱甩,跟狗一样。”绕过吉祥,径直向食堂方向走去。“快找个地方避雨,淋久了会秃头。”
又一个酸雨论者。吉祥跟在他身后,猛然踢起一团水花。丁冬毫无防备,衣服背后已经全部遭殃。一片泥点呈喷射状分布。
吉祥跳到一旁,笑:“颇具艺术感,一点不邋遢。”
掰手指头算起来,现在的状态是两人有史以来关系最融洽和谐的阶段。
那夜之后,两人时常短信联络。(吉祥终于在被众人N次群骂下逐渐养成无事看看手机的好习惯。)偶尔,如现在,丁冬没事的时候会过来吃顿饭,聊聊天,拌两句嘴。
终于有了个朋友样子。吉祥偶尔会在上课或看书时走神,想到他,咬着笔杆笑。
雨下得刚好,空气清新。小风迎面吹来,吹起一身鸡皮疙瘩。
吉祥瑟缩一下,藏在丁冬身后等风停。
丁冬继续走着,假装不知道她的小动作,嘴角微微上扬。
“淋雨的感觉真好。”吉祥扯住丁冬的衣角,“咱们就在外面溜达溜达得了。”
丁冬回头看吉祥半晌,点头:“就当我舍头发陪疯子了。”
一把把花伞漂浮在雨雾中。伞下的人儿,挂单的步履匆匆,成双的慢慢悠悠。
两人念叨着“大头大头下雨不愁”走在学校的小路上。
平日里散步在草坪上的肥喜鹊不见了踪影。趁着周围无人,顺手偷花一朵别在手表上,甚是自得。二教旁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被雨打下的绿色叶子落满地。路面低洼的地方,积了一潭潭浅浅的水。故意踩上去,溅起水花一朵朵。A大附幼里的孩子们也都在室内玩耍,幼儿园里小小的滑梯和秋千寂寞无人。趴在栏杆上与一个趴在窗前的小女孩互相做鬼脸。看她气嘟嘟地消失在玻璃后,吉祥捂着嘴笑地像个孩子。
那么高大的树啊,让他站在树下,吉祥用力的摇晃树干却不得。丁冬飞起一脚,藏在树叶上的雨水哗啦啦落下。吉祥撩起额前的头发,抹掉一脸雨水,与同样狼狈的丁冬怒目相视。
“啪——”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丁冬头上。丁冬一把抓下,啊的一声又扔掉。
一条绿色的虫子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在水里挣扎。
吉祥指着丁冬大笑,找来根小木棍挑起小虫子逼近丁冬。
丁冬嚷着“我才不怕你不要过来啊”慢慢后退,一转身差点摔倒。
吉祥举着虫子追得丁冬满地跑。
直到可怜的虫子不知道掉到何处,两人气喘吁吁地才停下。吉祥还未来得及鄙视丁冬的胆小,丁冬也没来得及解释自己只是见到虫子恶心罢了况且这恶心源于吉祥儿时的恶作剧,明晃晃的大太阳就窜了出来。
阳光来得突兀而刺目,两人眯起眼睛看天空,一弯彩虹横空。
幼儿园的小孩子一起涌出来,一起喊:“彩虹彩虹是rainbow!”
幼儿英语的成功教育。吉祥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不敢多说话,更不懂什么叫做“英语”。
丁冬指指阳光下的大杨树:“像不像咱们学校后院里的那几棵?”
杨树都长一个样子嘛,有什么像不像。吉祥仰起头。一滴水珠滴入眼睛。
Nia~,叫你看不起杨树。老杨树叶子哗啦。
眼睛刺疼。自认生性薄凉的吉祥忽而落泪。
如何开始
七、
几个人最后定下的游玩地点是:野长城。人员初定就是宿舍六人,以及各人的那些拖油瓶们。挂在吉祥帐上的,自然是丁冬。
考试结束的第二天,一群人背着硕大的背包浩浩荡荡列队出发。公车倒公车,公车倒火车,火车倒公车,最后雇了三辆当地特色交通工具“蹦蹦车”一路颠簸到达预定下的农家院,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女孩们全是蓬头散发一副倍受摧残的样子。可怜两个晕车的,平常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几乎是被拖进屋子,而吉祥冲下车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负责接待的农家院主是一对中年夫妇。阿姨忙着端杯水递给吉祥,吉祥伸手欲接,丁冬抢先一步接过道谢,却从包里掏出一瓶百事可乐拧开盖子给吉祥。
吉祥才发现,身边居然有个人,不好意思的笑笑:“你快进屋子去歇会儿吧,我没事,吹吹风就好了。”
丁冬抬手指指村落后面的群山:“青山踏遍,不负风流。”
吉祥擦擦眼角的泪,惊奇:“你居然这么……诗情画意。”
丁冬双手背负,遥望群山,挺立吟咏:“截波百回,绝域万里,一剑光寒动神州。”然后缓缓回头,一脸深沉状:“知道这诗出自何处吗?”
吉祥摇头,心说这人居然这么有文化。
丁冬目光渺远饱含深情:“仙剑奇侠传之痴情长剑。经典游戏啊。”
吉祥抱着瓶子甩帘子进屋,早该知道这家伙多没品。
大家的计划是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再去爬山。
晚上,在麦场里,农家点燃了一堆篝火。十几个人围坐一圈,烤着土豆和红薯,玩着杀人游戏。
山里的星星不多,但是都很大,很亮。月亮远远的停在一旁,偶尔有薄云掠过。风有些凉,刚好消去篝火的热气。
拨去土豆黑糊糊的皮,在白嫩嫩的肉上洒一些盐,忍着烫到舌头的危险急急咬下一口又一口。
此时正是旅游旺季,旁边有另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跳兔子舞,热热闹闹得喧嚣。
吴卉说,咱们不能输给他们,芦苇,露两手先。
芦苇拿过背了一路的大盒子,掏出吉他拨拉两下弦,开始弹。一首一首,却都是些很老的曲子,从《橄榄树》到《country road》,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穿连衣裙系蝴蝶结腰带的那个时代。
吉祥笑:“芦苇你可是六十年代穿越来了?”
平常也笑:“你这些歌,都是我妈喜欢的。”
如意挺芦苇:“这说明人家芦苇有品味,跟你们这只看现今流行的不一样。”
吉祥与平常相视而笑,也不知道谁哈韩哈得厉害。
芦苇叹气:“老歌曲子简单嘛,学起来容易。得了,你们来。”
令吉祥极惊讶的,丁冬接过了吉他。
“你会吗?”吉祥毫不掩饰怀疑。
丁冬回一白眼,不回答,低头拨弄着弦。事实胜于雄辩。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要你陪着我,看着那海龟水中游,慢慢的爬在沙滩上,数着浪花一朵朵……”
众人大乐:“这歌勉勉强强算是现代歌曲了……”
“会唱的一起唱啊。”丁冬招呼。
吉祥撇撇嘴角,还搞得自己像明星。
显然其他人不这么想,放下土豆红薯,抹抹满是糊糊的嘴巴,拍手跟着唱起来,包括五音不全的平常和吴卉。
月儿又不知道隐去了哪里,星子也略显倦怠。周边的山隐匿在黑暗里,辨不出形状。
空气被山风和篝火搅和的无所适从,暑气不足,凉沁也不足,只余极其柔和的暖意。
有些蛾子被火吸引,绕着火焰酝酿情绪积累勇气,准备随时就义。有些绿莹莹的萤火虫低低飞翔,盘旋。村里的狗似乎被这火堆和陌生人群惊了,不时吼叫两声,像是警告,又像是与其他狗交流。
麦场里的那群人已经撤了,估计是回到农家玩烧烤去了。篝火是无法烤肉的。
整个麦场只有吉祥们,以及或轻快或忧伤的歌声。弃了吉他,大家想起哪首是哪首,只要一人起头,其他人就会自动跟上。会唱的大声唱,不会唱的小声哼。
吉祥拍着手,悄悄问丁冬:“看不出来,你居然会弹吉他。”
丁冬也拍着手,嘴凑到吉祥耳边:“其实,只会这一首。”
吉祥再次确定,对这人千万不能期待太高。
回去的路上,尽管前面有人举着火把,吉祥仍是基本如同瞎子,看不清路。
丁冬紧紧握着吉祥的手,小声嘀咕:“上帝说,偏食的人啊,都该送去人道毁灭。”
吉祥也紧紧拉着丁冬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小路上,哼声:“孔圣人说,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
丁冬嗤笑:“那孔子还不能三月不食肉味呢。”
吉祥理直气壮:“誓将素食进行到底。”一个小坑,吉祥哎哟一声差点摔倒,幸而丁冬及时抓住。
“啧啧,你就差将绝食进行到底了。你这样的,就该饿你三天不吃饭。”丁冬干脆揽住吉祥的肩膀。
吉祥低声呢喃:“又不是没饿过。”
微弱的火光中,丁冬没看到吉祥的黯然,吉祥也没察觉丁冬的紧张。
天微亮,大家迷迷糊糊的起身刷牙洗脸。前一夜,打牌打到两点多才依依不舍的睡下,不到六点又爬起来。非常痛苦。
吉祥揉着眼睛坐在饭桌前。
阿姨早将一盘煮鸡蛋,一碟咸菜,和一大盆小米粥放在桌子上,又端来一屉馒头,笑道:“谁让你们不早点睡觉的,现在难受了吧。多吃点,一会儿爬山很累。尤其是这几个女孩儿,一个个瘦骨伶仃的,多吃多吃,不够我再给你们拿。”
丁冬剥好一颗鸡蛋递给吉祥,吉祥不客气的接过,利落的用筷子夹开取出蛋黄,将蛋清递给平常。
平常接过放进自己碗里,再将许诺递给自己的那只鸡蛋的蛋黄递给吉祥。
丁冬目瞪口呆:“有你们这么吃鸡蛋的吗?”
吉祥优雅的咬着蛋黄:“这叫各取所需。”
平常夹着小咸菜补充:“以显示我们姐妹情深。”
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啊。”
“咳咳——”吴卉忽然被粥呛到。
“是谁提议来爬这破长城的?”某人瘫坐地上,气喘如狗,怨气冲天。
“不是我不是我。”某人拉下帽沿遮住乱转的眼珠。
“唉,如果是下雪以后来爬就更有意境了……”某人扶住残破的墙砖,眺望远方。
“是啊,咱们要么集体摔死要么集体冻死,多轰动。”某人靠墙而立,腿在颤抖,看着下面陡峭的台阶,心有余悸。
“我有个很严肃的问题!”地上的某人高举手臂,“还要继续往上爬吗?”
一片静默。
最后,继续爬的只有四个人。吉祥和丁冬,平常和许诺。
平常是本着那里风景独好的思想一路上爬,拍照观赏乐在其中。
吉祥则是秉承不到长城非好汉,看看自己的体力极限到底在哪。
于是,平常坚决不与吉祥同行,“一门心思往上爬有什么意思,又不是爬山比赛”,然后,拒绝了吉祥提出的爬山比赛的建议,拽着许诺慢悠悠落在后面。
丁冬背着吉祥的背包,一直跟在吉祥身边。
累。气都快喘不上来。胸腔刺痛。耳边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头顶烈日炎炎,目及处,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汗水划过脊背,痒痒的像虫子在爬。睫毛上挂着额上流下的汗水和眼中迸出的泪花。大脑一片空白,又似乎在胡乱的想着些什么。
极度痛苦,以为自己会这样走啊走啊就死掉。视线已经模糊,只凭直觉在走。只是这样走着,真的会死吗?还是触摸到尽头?不会的,从来没有尽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圆,一次次轮回。短暂的快乐,和永久的苦痛。于是连快乐都需谨慎,时刻计算随后的痛苦何时到来。仿佛泥淖,沉陷其中,无法自拔,也无人肯救赎。那就只有死了吗?
忽然胳膊被人扯住,朦胧白雾中一张模糊的脸忽近忽远。
“吉祥,吉祥!吉宝宝!”
是谁这样叫喊,阻碍了前进的脚步。一张纸巾覆面,吉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迟疑的擦去泪水和汗水,头脑还未从极度疲乏中清醒,腿已先软了。
丁冬几乎是半抱着将吉祥轻轻放于荫凉处,然后将腕上的小手巾解下来倒些矿泉水在上面,盖在吉祥头上。
“你发什么疯啊?我们是来玩的,哪有像你这么个走法的?”丁冬又将些水倒在吉祥头顶的毛巾上,水延着吉祥的头发和脸流下。
吉祥渐渐恢复意识,头晕晕的,还有些恶心。仍是懒懒得不想动弹,不想说话。
“你没事吧?”丁冬蹲在吉祥面前,伸手摸摸吉祥的额头。额头冰凉。
吉祥努力弯起嘴角:“我没事。”
丁冬伸手挡在吉祥面前,头扭向一侧:“不要这样笑。”
吉祥拨开丁冬的手,仍笑着:“怎么?”
丁冬坐在吉祥身边,仰头喝口水,看着面前的青山荒草,轻轻说:“宁可不笑,也不要强笑。伤身。”
吉祥愣住,半晌,拿下毛巾,拧着水,说:“笑,总比哭好。”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没什么好不好的。”丁冬又翻书包,掏出一瓶可乐,旋开盖子给吉祥。声音仍是淡淡的。
吉祥接过,抿一口:“很多时候,想哭的时候不能哭,想笑的时候不能笑。还记得小时候我那个同桌吗?”
丁冬点头:“李翠翠。特别爱打小报告。”
“是啊,我记得有次,她告老师说我笑了。看,那么小的时候就不可以随便笑。更何况长这么大,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诸多规矩都该懂的。”太阳仍然炽烈,然而有凉凉的风吹过,不那么热了。额头的汗正在风干。
“你太心细了,将些小小的事看得天大,为什么不丢掉呢?很多事情,不必记得那么清晰的。别人大多无心,而你却总当成伤害。”丁冬皱眉,心是疼的。
吉祥无声得笑,自嘲:“或许是吧,我就是这样悲观的一塌糊涂不可救药。其实好多事我以为我都忘了,只在忽然之间它们会忽然回到近前。像个天真的孩子,瞪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你,告诉你它曾经存在过。然后就像有一根线,将许多无关的事件穿起来,才发现,凡事皆有因果,还有预兆。”
丁冬拔下几根狗尾巴草,编着什么东西,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