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二说：怕什么，大不了做鬼来年再抓一个换回来呗。这叫做生生不息。
一群孩子很景仰的看着丁小二，连连点头，哦哦，原来这个叫做“生生不息”啊。
丁小二是村子里唯二两家外姓人中一家。已说过，两家外姓人都做了村小学的老师。这丁小二就相当于出身书香门第，受了比别的孩子更多的熏陶，说话喜欢拽文，也是一口别扭的普通话。
丁小二是村里孩子堆的另一个异类——吉祥算一个。
丁小二大吉祥一岁，这年6岁。六岁的丁小二喜欢作出一派学者风范，喜欢嘴巴里念叨个成语典故啥的，喜欢摇头晃脑显摆他家书成堆字成海。这些都让村里野惯的孩子们崇拜而敬畏。丁小二异常骄傲，神气的挺胸凹肚做出“站如松行如风”的英姿。
其实，丁小二不知道，村里的孩子们背地里是很不喜欢他的。孩子们都够骄傲，都有自己的骄傲，畏惧而臣服于个孩子头还说的过去，才不愿对这酸秀才样的瘦弱小子唯唯诺诺。
男孩一派，女孩一派，这是规矩。
女孩们多是远远跟在男孩后面，看着他们上树摘桃下河摸鱼，偶尔搭把手换点剩余果实。
此时，丁小二正和女孩们一起坐在坑边的草地上。
小姐姐也向来看不起这酸秀才，但自己年纪大，不好意思明着对付他，于是唆使吉祥。
吉祥按照小姐姐的吩咐，脆生生说：“为什么你不去‘生生不息’？”
丁小二正同女孩子们胡扯，听得这一声，脸登时通红：“我，我妈妈说不许下水……”
小姐姐搂着吉祥大笑。
吉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傻傻的对吃憋的丁小二抿起小嘴笑。
丁小二这个丢面子，自觉被这姐俩嘲弄了，又不知如何反击，对着抿嘴乐的吉祥丢一大白眼：“笑什么笑！丑丫头！”
原谅丁小二年纪尚小，受地又是文化熏陶，实在不擅长骂人语言，只知道女子丑是极不好的话。
偏偏小姐姐是个注重颜面的，平日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丑或不好看，每听必恼。说吉祥等于说自己。
小姐姐怒吼一声扑过去同丁小二抱在一起滚在地上。
吉祥第一次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动弹。
下水的男孩子们都跑上岸来观战，女孩子们站在另一头呐喊。
六岁的瘦小男孩 VS 十岁的健壮女孩
实力悬殊，丁小二被小姐姐压在地上一通猛锤。
女孩子们很振奋，激动的大叫大跳，有的对着男孩子们做鬼脸。男孩子们觉得丢面子，心里鄙视不中用的丁小二，嘴巴就骂骂咧咧了。
突然，不知谁扔了颗小石头砸中了某个小女孩的头，女孩哭了，情形就不可收拾了。
其实这两群孩子里，多是姐姐弟弟哥哥妹妹的关系，打起来也专挑自家的软柿子捏。姐姐揪着弟弟的耳朵，哥哥抓妹妹的头发……一时之间，鬼哭狼嚎。河滩的草地上，此起彼伏滚着一群泥孩子。
这边吉祥小心翼翼挪动，躲过众人腿脚，爬到小姐姐和丁小二的身边。小姐姐和丁小二早就休战，改观战了。
小姐姐一把抱过吉祥，搂在怀里，顺手又削过丁小二的头顶：“看好了，我家宝宝是最好看的，敢再说什么看我不打死你！”
丁小二气都没喘匀就再受恐吓，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悄悄给眼巴巴给看着自己的吉祥一记毒眼。心说，死丫头你给我记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吉祥才不知他动的什么鬼心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递过去：“吃糖糖。”
丁小二抓过糖扔进嘴里，奋力的咀嚼，心说，死丫头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我，糖衣我留下，炮弹给你扔回去。
由此可见，丁小二同学自小就识时务，知道小姐姐不好惹，计仇也只算在吉祥宝宝身上。
这样的混战，在村里不常见倒也不算新鲜，反正孩子们破坏力有限，只要不酿成大祸，大人们都懒得管。
孩子们打累了，早忘了起初是为何动手，看看天色不早，肚子饿了，三三两两拉着扯着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小姐姐又拿出姥姥的话教育吉祥：宝宝，你今天又不听话了。
吉祥心颤颤，垂头挨训。
“姥姥都说让你藏好自己的宝贝，怎么又随便拿出来显摆？”小姐姐戳戳吉祥的脑门，义正严词。
“我没显摆……”吉祥嘟囔。“只想分他糖糖，让他回家不要告状……”
小姐姐哽住，蓦然发现自家乖乖宝宝原来也会动小心眼啊，居然学会收买人了。小姐姐抚掌大笑。
吉祥不明所以，跟着笑，插在口袋里的手玩弄着剩下的几块糖。一会儿又扯扯小姐姐的手，低声问：“姐姐，我丑么？”
小姐姐火气又上来，恨不得再去噼里啪啦揍那丁小二一顿。
“宝宝最漂亮，最好看，谁敢说咱丑？”临进家门，小姐姐把自己和吉祥身上的泥土掸干净。
“哦……”吉祥点头，心想那还是丑了，只是人家不敢说罢了。
这次群架事件还是被大人们知道了。
小时侯，吉祥觉得很神奇，为什么大人们可以无所不知？他们知道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被爸爸打了，知道那个青瓷花碗是小姐姐打碎的，知道小花猫的胡子是小姐姐剪掉的，知道晚上哭闹的小孩子会被大马猴抓走……啧啧，大人们都像神仙一样。
大舅舅先把小姐姐骂了一通，什么怎么能带宝宝去打架万一伤着宝宝怎么办之类的。
小姐姐不服：我怎么可能让宝宝伤到？我怎么可能那么笨！
大舅舅这才发现自己没骂到根子上，立刻补充：你打架还没说呢，一个女孩子家成天野来野去的，一点人样子都没有！
小姐姐这才不说话，咬着牙根扭着脸，脖子僵硬的像根木头。
小舅舅就说：干脆让宝宝上学吧，早点上学有利于智力开发，也省得成天满村子跑来跑去让人挂心。
小姐姐跳起来：宝宝还这么小，干吗要去那个破地方！我不同意，我反对！
话没说完，就被大舅舅拎到了院子里。小姐姐在院子还吼叫“我反对，宝宝不要进那个鬼地方！”
忘了说，小姐姐是个厌学主义者，逃课成性，考试鲜少及格。家里人都基本对她无奈了，教育失败的产物。
经过商讨，家里人决定让吉祥提前入学。打电话告知爸妈。爸爸妈妈本就想六岁时接回吉祥上学，现在提前上就当玩票吧，无所谓的事。
村里的小学不太正规，只要不会尿裤子不会莫名其妙放声大哭，就基本可以进去。吉祥宝宝的名声又是出奇乖巧，被舅舅领着见了丁小二的爸爸丁校长，问了两句话，就顺利拿到通行证，做了个快乐的插班生。
这丁校长是老丁老师的儿子，在外头读完大学又自愿回村教书的，将村里破烂的学校整的有声有色，将附近十里八村的孩子们都吸引过来。
学校在村子一角，几间教室，十几个老师，简朴而热闹。
五岁的吉祥宝宝第一次坐在了教室的板凳上，一改曾经蹲在桌下的窘态，扬眉吐气甚是自得。左瞄右瞄，就瞄见了表情诡异的丁小二。
丁小二早知自己的“仇人”会来入学。
丁小二同学是个难得的少年时期就头脑清醒的孩子，套用小舅舅的话就是“智力开发比较早，心智较为成熟”。丁小二躲在里屋一直偷听吉祥小舅舅和自己爸爸的谈话，心里劈啪拨动小算盘研究报仇之计。
爸爸亲自领吉祥来报道，又当众很严肃的说：“吉宝宝是班上最小的同学，希望大家多多帮助她，谁都不可以欺负她！”
丁小二心里偷着乐，小样儿，落我手里了吧。
丁小二是班里的超级优等生。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吉祥都有思维定式：凡是老师家的孩子都是好学生。
丁小二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传统的老三样：图钉水枪毛毛虫。
吉祥没有小辫子，于是图钉订辫子失效。
水枪，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丁小二见过某男生的水枪被全身湿透的某女生愤怒踩成碎片的场景，太惨烈了。丁小二很宝贝自己的水枪，舍不得让它涉险。
于是，只剩下最后一招：成本低，又屡试不爽。
下课，吉祥被小姐姐叫出教室问东问西，回来时就意外的见到自己桌上有几只扭动着菜青虫。
吉祥眨眨眼睛，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小心坐回座位，开始观察研究。恩，翠青，颜色漂亮；胖为美，它们都是美人；爬行笨重，扣分……
要知道，吉祥是跟小姐姐混一起的，而小姐姐最喜欢捉来一堆虫子玩解剖实验。吉祥早见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虫子，才不怕。
丁小二在吉祥身后等待啊等待，等不到预期的尖叫和哭闹，不由怀疑：死丫头眼睛瞎了吗还是虫子们都跑了她没看到？遂半站起伸长脖子想探知一二。——这一看，惊得丁小二同学肝肠寸断，大叫一声“妈——”，弯腰呕吐。
死尸遍桌。最后一只残存的，拼命挣扎不过，丁小二看的时候刚好是它扭动的最后一下。
吉祥拿着铅笔杆像擀饺子皮一样轧过虫子的胖身子，“噗——”一骨绿水喷出来，吉祥手上衣服上桌面上全是这恶心的绿水。桌面上，还躺着几张半透明的虫子皮。
都死了，没得玩了。吉祥举着两手，沮丧回头，礼貌微笑：“还有没有？”
正在干呕的丁小二同学一愣，看到恶魔宝宝的天使脸蛋，立刻捂着嘴巴冲出教室大吐特吐。
算你狠。丁小二虚弱的扶墙而站，努力调匀呼吸。闭上眼，干瘪的虫虫尸体和吉祥小脸上浅浅的酒窝飘啊飘。
呕……又一阵恶心。
传统三招全部失灵。丁小二开始思考别的法子。
吉祥宝宝依然不知世事，每天快乐地跟着小姐姐上学放学四处玩。学校似乎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懂小姐姐为什么会讨厌这里。
宝宝遇劫
四、
吉祥的同桌是个娇滴滴的女孩，个子和吉祥差不多高，呃，或者说差不多一样矮。
同桌女孩的规矩很多：桌子中间画道线谁也不许过，谁过了就要被对方打一下手板。吉祥时常忘了这道线的存在，于是时常被打手板。小女孩打起人一点都不含糊，“啪啪”之声清脆。——也怪那时不懂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原理。小女孩只顾欣赏吉祥皱眉闭眼挨打的样子，悄悄藏起自己红红热热的手心。
若是小女孩过界，多是找些什么理由或者撒娇耍赖死不认帐。吉祥也不计较。不过吉祥的不计较丝毫没有得到小女孩的感动感激，小女孩似乎认定吉祥好欺负，更加变本加厉。
这些，都看在后桌丁小二的眼里。
一日，丁小二与小女孩私语一阵，拍掌结盟。
吉祥对同桌的主动示好和忽然热情有点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同意晚上放学与两人同行。
吉祥对小姐姐说要和自己同学一起回家时，小姐姐惊喜万分：吉祥来了这里两年多，都没有自己单独行动过，终于迈出这一步预示着吉祥已经融入这里。小姐姐问明同行人之后，就放心摆摆手翘课而走，盘算自己以后可以摆脱这个接送孩子上下学的任务，又可以远离破学校一步了。
吉祥很开心的跟着同桌小女孩走上一条陌生的路，小女孩和丁小二都说这条路比较近而且比较好玩。
吉祥方向感很差，根本没觉察出自己走的是条出村的路。路旁的玉米长得茂密，吉祥口水就下来了，想吃嫩嫩的煮玉米了，想着回家和舅舅讨。肚子饿了，走得就不耐烦了，问：“还有多远啊？”
小女孩比较紧张，推推丁小二。小二张望一下，喜：“到了，就在前面，快跑——”手拉上吉祥就向前跑去。
吉祥踢着小短腿费力的跟着，还在迷惑什么东西在前面为什么要跑，突然后背遭猛击一脚踏空。天旋地转之后，吉祥就惊讶的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坑底。幸而泥土松软，一个跟头摔下来，除了受点惊吓，倒也不疼。
丁小二和同桌站在坑边居高临下看吉祥，吉祥站起来伸手：“帮帮我……”
丁小二和同桌没动，面部表情诡异。
吉祥立刻感觉情形不妙，试探着叫：“把我拉上去好不好？”
丁小二有点犹豫，同桌拉拉丁小二的衣服使个眼色。两人竟一起跑了。
吉祥惊讶的张张嘴巴，心存一丝幻想：他们肯定是在附近藏起来逗自己。于是大声叫：“你们回来好不好，你们帮帮我好不好，你们回来——”
天暗下来，依稀听到鸡叫狗吠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吉祥嗓子干疼，喊声越来越小，后来就只是呻吟。
路是村边庄稼地里的一条小路，只白天才有来耕作的人经过。现在，地里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坑，是地边的排水沟，大概两米深，两边都是微斜的陡坡，刚挖好还没进水更没长草，壁面光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吉祥尝试抠住壁面向上爬，手指甲都掀起，还是无法脱离坑底半厘米。
天完全黑下来。陌生的地方，浓重的泥巴味。什么都看不到了，吉祥摸摸自己的眼睛才知道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饿坏了，肚子扁扁，大片的玉米就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偏偏够不到——如果能够到，生吃也好啊。吉祥委屈的撅着嘴巴，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小团，后背紧紧贴着坑壁，耳朵支棱着警惕身边一切声响。
风吹，叶动，沙啦啦。小老鼠之类的东西唧唧唧唧。人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听着什么东西跑过的声音，似乎是谁家的狗，鼻子嗅嗅，对着坑底叫唤两声呜呜两下又跑远。
吉祥怕了，比上次站在屋顶上更怕。那时可是阳光明媚，还有姥姥呢。现在，只有一个人……
吉祥眉头越皱越紧，嘴越撅越高，就要哭起来。猛地一阵大风吹过，叶片哗啦啦乱动，又把吉祥的哭意给吓了回去。一汪泪就凝在吉祥眼睛里，不肯掉下来也缩不回去。
已是深秋，天有点凉了。吉祥把自己抱紧一点，想象自己还在姥姥的怀里，或者是妗子两个舅舅小姐姐，一个一个想着，想到小舅舅喜欢把自己放在脖子上玩骑大马，小姐姐现在抱不动自己了只能背着，寒意减退，怯意也消散。
吉祥睡着了。在荒郊野外的排水沟底。在一个深秋的黑夜里。
梦里吉祥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说以后再不会离开自己了。吉祥甜甜笑醒，睁开眼，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身旁有所有的家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没找到爸爸妈妈。撇撇嘴，有点委屈，又咽下快流出的眼泪，抿嘴儿笑一下。
“宝宝……”姥姥搂过吉祥，声音颤抖。
“姥姥？”吉祥温顺的依偎在姥姥怀里，真好，有记忆中妈妈的味道。
全家人松口气，一夜未睡，着急上火疲惫至极。
吉祥与坑壁奋战时，家里正鸡飞狗跳。
先是小姐姐回到家，没见到吉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街口巴巴等。等到所有的小孩子们都回家扔了书包跑出来玩再回家吃饭，都没见到吉祥的影子。匆匆跑到学校，教室落锁一个人影都没。沿路找一遍，都说没见着。
小姐姐疯了，跑回家喊了一嗓子“宝宝丢了”又跑出去四处叫着找。
家人本以为小姐姐带吉祥去玩，等俩人回来开饭却等回来如此一劲爆消息，大惊之下，四散开去找。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全家人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找遍各家各户，询问宝宝下落。莫不是遇到人贩子了吧？村里人也跟着着急，自发出来找。一时之间，手电筒的光照亮整个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