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
吉祥没有见到小姐姐。小姐姐早就走了,比丁家人走得还早。不,小姐姐不是离家出走,只是出外打工而已。将近十九岁,比起有些打工者,已经不算幼小和稚嫩。
妗子想阻拦,大舅放了行。留在家里也不快活,还不如出去散散心,快过年,去北京看看你舅爷也好。
姥姥说,小姐姐没哭,眼睛肿是因为很多天没睡觉。整夜的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的枣树发呆。可小姐姐就是没有哭,大姐妗子她们劝解时,小姐姐也只是沉默的听,然后点头,点头,点头。
玻璃上有厚厚的窗花。小时候最喜欢和小姐姐用指甲在冰凌上写字画画,然后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渐渐融化成水。
小姐姐还骗吉祥那是冰糖,吉祥伸出舌头去舔,舌头差点粘在上面。
吉祥坐在被窝里呆呆的看,直到姥姥说,宝宝,吃早饭了。
吉祥才蓦然回首,姥姥越发显得瘦小。吉祥光脚跳下炕,抱着姥姥,脸埋进姥姥的肩窝里。
“你这孩子怎么不穿鞋?地上多凉!”姥姥嗔怪着,却推不动吉祥。“宝宝已经长成大闺女了,姥姥再也抱不动了。”
姥姥身上还有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没有变过。闻起来很安心,很安心。
“姥姥,我今天回家。”吉祥脸还埋在姥姥身上,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不是说多住几天吗?”姥姥有些焦急。
“没什么……学校有补课,我作业还没写完……”这是实情,可不是原因。
姥姥没再说什么,只是没吃早饭,急匆匆帮吉祥准备行囊。那些宝宝爱吃的土特产,一样都不能少。
妗子一边帮着姥姥收拾,一边唠叨着孩子长大了。
大舅没说什么,只说要宝宝好好学习不要为杂事分心。
小舅舅拎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将吉祥送上车,拍拍吉祥的刺头,说,中考以后可以多住一阵子。
吉祥努力将嘴角弯成笑的形状,挥手说再见。
这极短的发引得爸爸妈妈一阵发感。
男孩子都很少剪这么短的,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妈妈这么说。
吉祥定定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黑衣,这眉眼,这短发,丁夏,小姐姐,丁冬。很好。
因为轮回
七、
此一别,便是春秋数载。
这一事,转了几人的命数。
而几人皆无泪。无泪,亦无痛。伤于无形,疤被掩埋。
丁冬瞬间长成男子汉,扶着妈妈帮着爸爸办理丁夏的丧事。听着爸爸和爷爷说,早就当没了这孩子,现在就是真的没了,没什么没什么,咱们还有小二。
自此,小二成了长子。从此,世间便再无一个丁夏。
妈妈说,今年冬天尤其漫长而寒冷。
丁冬心说,从此我就是春夏秋冬,就是全部。少了一个哥哥没什么,顺便丢掉了嫂子更是小事。只要我更优秀,只要我极优秀,父母便无憾。
搬了家,没转学。不再住校,也断了玩闹心思,一门心思捧起圣贤书,读到不知窗外事。
严峻是个好兄弟,一直伴在身侧。
严峻说,乖,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严峻说,乖,我们已经长大,不再有权利玩耍,那就做个优秀好孩子吧。
严峻还说,乖,告诉我,吉祥去了哪?
丁冬从书堆后面抬起烟火色的脸,冷冷看他一眼,又垂头愤笔急书。吉祥,小姐姐,都是上个世纪的人,已随丁夏作古。午夜风来,望着窗外的花叶,也会想起那个夏季,阳光灿烂,裙角飞扬,笑容明媚。只是心中这压抑的伤痛决不能溃堤,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考上大学,光耀门楣。做个真正的丁家子孙,召告天下,我丁家是书香门第,出的是人才。让那些背后的指指戳戳与同情奚落统统见鬼去。
那个白衣红裙的短发女孩,笑涡轻浅,俏丽似花一朵,也只能随夏逝而飘散在风里。桥归桥,路归路,缘分尽散。
丁冬鼻梁上的眼镜片渐厚,情亦蒙尘心亦老。
又一个夏季来临时,潇潇雨落不停歇。
吉祥落榜,分数凄惨的连自费读高中都没资格。
这半年吉祥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吉祥自己也不知道。吉祥又回到不算太久远的那个年代,整日神色落寞冷清不理人,自己抱着书本坐到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又随时撕掉,然后就对着窗外斜阳垂柳发呆。脑袋却是空空的,塞满了棉花,心也无落点。这样一晃,时光蹉跎,落下这样一个结局并不冤枉。
三年过去,竟和三年前没多大区别,少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保障,吉祥眨眼已是失学青年。
在妈妈无休止的责骂中,吉祥低头说,我复读。
爸爸却不同意浪费这一年。
爸爸妈妈带着吉祥和大堆精美礼品奔波于各位人物家中,在那些人肥硕的手心里塞上厚实的红包。吉祥只感到羞耻,看着爸妈屈膝谄笑的样子,脸就埋进膝盖里。
看看,任性和幼稚,带来了些什么。
终于拿到乞来的入学通知书,吉祥锁在屋里痛哭一天。已经遗忘了泪水的滋味,以为自己够坚强,以为承受了殇逝的爱恋、品味了世事的无常就可以嘲笑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是多么无知,顽固追逐的无非一抔黄沙。竟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人,生就是为了追逐这些虚名浮利并赖以为生。连中学都读不完的人,有什么资格嘲讽别人。弱者只能匍匐于地,苟且乞讨。
丁夏是否也有同感,才以自己的方式逞强?
吉祥流着泪,心却更冷。
纯情年代就这样过去,十四岁的天空再次布满阴霾。情情爱爱,是紫色曼佗罗,浓香背后藏着毒。更何况,自己这点算什么,全世界都不知道,全世界都不懂得,藏在阴影里见不得光。他就算临死,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傻傻地喜欢着他。
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却由父母背负后果。这又算什么。早恋啊,的确是错的。做错事,老天都会给惩罚。
不知是哪传出的话风,新班级里全都知道,吉祥是个托关系走后门的自费生。班主任甚至在第一次班会里讲,这个班是要争夺全年级第一的,某些同学请自觉刻苦不要拖大家后腿,更不要倚仗着背景关系而妄图作威作福。说话时,眼睛盯住吉祥。
吉祥惊异地看着班主任那双眼睛,竟羞耻地低下了头,似是承认自己的心虚。噩梦再次呼啸而来,是轮回还是惩罚和代价。三年复三年。
将那些藏满秘密的本子锁进书柜,关起两耳,死读书。
红裙子只招摇一夏,就被埋进衣柜深处。穿着肥大的黑衣黑裤,掩盖住细弱的身体,小心缩成团隐藏在人群里,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却是个扎眼的污点。连这头倔强的毛刺短发也成了众矢之的,说是做足了不良少女典型示范。
老师说,你必须将头发留长。
屈辱无穷尽。
成绩好了,同学怀疑是抄袭作弊,悄悄话说得比广播还响亮。这是常规逻辑,没有错。高中的老师比小学的有涵养,没有证据不会抓过去训话,只是无视,最多讲解试卷时来两句含沙射影,引得众人心照不宣的哄笑,还落下个幽默教学的好名声。
成绩差了,吃饭时妈妈的斥责会让人食不下咽,爸爸的沉默更会让空气凝结呼吸停滞。
日子啊,怎就恁地艰难。
吉祥长久的沉默,沉默。终究也没有在沉默中爆发。
众人都没有错啊,对待一个这样不上进的坏孩子就该这般严厉苛责。玉不琢不成器,朽木也得试着雕。
这是惩罚,上天给的惩罚。在错误的年纪做了错误的事,动错了情。是自己毁了本该美好的生活。
原本,已经遗忘了悲惨的小学时代,初中有那么多可爱的人,老师也是一生中最值得尊敬的。为什么偏要生出这挡子事,一个错误的夏天,衍生出这么多的后续。何必,何苦。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自己是否可以不因那一个电话动了心,自己是否还可以做回那个人见人爱的乖宝宝?
又一片泥淖,无人救赎。
吉祥养成一个好习惯,想哭的时候就会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手疼了,心就不疼了。疼痛是可以转移的对吗?流泪是不坚强的。
梦里,姥姥粗糙的手永远在抚摩着宝宝的头发,念叨着,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醒来,枕巾上的湿迹是献给夜的礼物。白天,只有手背上密密的齿印。
姥姥也是不敢见的,怕回去惹老人家难过。最疼爱的宝宝沦落成这样,除了给他们平添烦恼,还能怎样。只能想念,疯狂的想念,却在每个假期借着上补习班或其他借口,不回去。电话里也短短几句,不肯多言。那边听着是孩子长大不认家的寒心,这边是手背上更加密集的牙印和极力哽咽的低泣。
但吉祥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们看不起的是弱者吉祥,堕落不堪的吉祥。泥淖外只有旁观的人群而无救助的绳索。吉祥只有让自己变强,只有自救,只有站起来才不会被看扁。
一两次的好成绩是作弊,那每一次都这样呢?习惯成自然。
已经经历过一次,一次就是五年。第二次也就轻车熟路对吗?
学会自嘲也是坚强的必要。
泥淖中挣扎着长大的吉祥,弯眉日日锋利。终于蓄长了头发,不复往日的可爱,眉眼讥诮而冷凝,俨然成了个素冷少年样。伸展的身板也将黑衣演绎地精彩。
拿成绩取人的老师开始频繁展现和蔼笑容,一边以成功挽救堕落少女自居。
曾带头挖苦的同学也不吝啬热情友好,欢迎吉祥步入正轨回归组织怀抱。
多了些情书和小礼物,写着吉祥我永远爱你的小纸条,处处昭示着男生的幼稚。
吉祥不再像从前贪恋这些温暖,黑色是可以吸收太阳光,必要时候我可以是植物进行光合作用自己养活自己。温婉地拉开距离,无形地拒人千里,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至于曾经,早就忘了吧。
直至高考结束,收拾行囊,在衣柜里重又翻出那条红裙子。鲜艳依旧。昔日时光忽地在眼前闪现。
手指轻颤,或许,在陌生的地方,可以悄悄招摇一下,光明正大的祭奠……
丁夏番外:我的傻姑娘
我从远方赶来,只为赴你一约。
————《生如夏花》朴树
你懂什么叫爱吗?
一句最经典拒绝的话,却没收到想要的结果。
女孩子执着地直立,仰起脸庞,说,不懂,所以邀你一起学。
街边的老槐树,花儿初绽,乳白色的花骨朵即使凑近也闻不到香气。可凉沁的空气中,哪来的槐花香?
一瞬间,丁夏想拧过脸去,躲开那双澄澈的眼睛。
街边的小店里,肮脏的木头桌面上布满坑洞。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雾气。这气味,饿的人闻着更饿,饱的人一闻便吐。
两块钱一大碗抻面,碧绿的葱花儿,几片薄薄的牛肉片,和浓浓的汤水。傻姑娘吃到鼻水直流,还一个劲儿满足的傻笑。拼命放好多辣椒油,嘴唇都肿起来,红艳艳地像朵太阳花。
暮春初夏,乍暖还寒。她说,好热。脸也红扑扑的,胡乱用手背擦着汗。
又一瞬间,丁夏身上也一暖,似乎血液从某处流出,涌向全身。
爱情就这样开始。像爬山虎一样,瞬间爬满整面墙壁。红茎绿叶间,风吹过,皱了波纹。
傻姑娘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喜欢上了一个小男孩。大家都怕那个小男孩,都说他是世界上最坏的坏孩子。他整日打架,从没做过一件好事,从没安分度过一天。可小女孩却总觉得他是好孩子,因为他曾经也拿过全年级第一的大奖状。
傻姑娘说,他再怎么闹也只是表面现象,是为了反抗家里的不良教育,他内心里只是那个拿着奖状站在领奖台上的乖小孩。她是这样坚定的相信,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却没一个人愿意相信她所相信的。可怜的小男孩,不要怕,就算全世界都不喜欢你,小女孩也会喜欢你。
街边的槐花逐一绽放,幽幽的清香弥漫。
身旁总有个人唠唠叨叨,感觉也不错。丁夏胳膊伸长胳膊,圈住那个爱唠叨的傻姑娘。傻姑娘一下子闭了嘴巴,脸更红,一向大胆的眼睛也只敢瞟向那笑弯了腰的垂杨柳。
女孩子也不是善茬,一时兴起说改善一下无聊的生活,拉着丁夏去吓丁冬。
果真吓到了。女孩子笑得更傻。
丁夏叹息,这丁冬仍不肯叫一声哥。
女孩子却有办法,手里的牌是无敌同花顺,喊出吉宝宝的名声,任他丁冬还是丁小二都得俯首帖耳。
丁夏只好继续叹息,没骨气的小二啊真丢哥哥的脸。
女孩子说,实行连锁爆破是有科学根据的。丁冬只是个切口,你得像化脓一样侵蚀掉爷爷和爸爸的陈年心墙。别着急,慢慢来。
温暖一点点归来。多年的冰层有了裂缝。
傻姑娘,该怎样感谢你,该拿什么回报你?我一无所有啊。丁夏第一次胆怯与羞赧,为着自己的匮乏。
艳阳天,叶子无精打采,蝉却嚎声响亮。
一人一支冰棒,缩在树阴下,漫天的胡乱说话。说未来,说将来要有个女儿像宝宝,乖乖的,懂事的,又那么聪颖。
然后小小年纪就被人虎视眈眈?丁夏想起他家那笨拙的小二,笑出两排牙齿。
她说着她家的乖宝宝,他说着他家的笨小二。
如果有将来,我和宝宝还是一家,生活在一起,……也省得你家那混小子欺负我们宝宝。女孩子一脸捍卫形象,我们家宝宝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欺负到。
丁夏想起电话里那个安静的声音,宝宝或许羞涩纯良却绝不敦厚乖巧,否则怎使得丁冬四处求人说好话?
女孩护短,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宝宝的不是,即使这个“别人”是丁夏。
丁夏捂着被拧红的耳朵暗暗抱怨,传说中的宝宝,你是我们丁家的小祸害,娱乐了弟弟,还差点弄残了哥哥。
女孩说,下次,一定要你见到我们宝宝的英姿,你家那根豆芽菜还是多多修炼去吧,以现在的德行那是差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呀。
丁夏苦笑,算是欠了她们家。
冬日雪后,白色的村子里滚来两团火球。
大女孩穿暗红棉袄,长长的麻花辫子甩在脑后。小女孩一身红色,两条小辫子垂在胸前也编成了麻花。
原来生活可以这般美好。小小的树林像极了天堂。如果耍宝可以换来所爱欢笑,那我愿将面子扔在地上再踏上一万只脚。
从不低头的丁夏也诚心祷告:请让时间停住,让这一刻变成永恒,我愿付出我自己。
然而快乐总是走得比时间更匆忙。
转眼又是五月天。槐花落时夏已至。
她说,你可相信地久天长?眼睛有些红肿,脸色有些憔悴。
她说,你是否还不在意别人的认可?家人对你意味着什么?
丁夏看着傻姑娘,微笑不言语,心有些刺痛,——原以为你最懂我。
她眼里有泪欲落,垂首说我不愿逼迫你任何事,不愿你勉强做任何事,可我知道其实你爱你的他们,我更不可以无视我的他们。所以,我们需要经历鉴定和质量认证。可以吗?
丁夏既而笑如夏日,原来如此,这很简单。
傻姑娘摇头,这不简单,可能会让你倍感屈辱。
丁夏拍拍傻姑娘的头,这很简单。
这很简单。世间哪有那么多奸恶,人都很良善。直面相对,心中无愧,信念坚定,鬼神都不会阻拦。
也该到了计划未来的时节,既然已经认定了互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