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家里人都说自己漂亮呢,就算扣除百分之五十的护短成分,也勉强算上合眼吧?怎么能说难看?还当着丁夏的面。死丁冬。
“吉宝宝同学,你能不能文静点淑女点?粗鲁。”丁冬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拍着裤脚上的脚印,低头掩饰自己微红的脸。
吉祥眼圈都快红了,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呀。丁夏,丁夏对自己的印象该多差劲啊。
一边看够热闹的小姐姐凑过来,和丁夏交换个眼神,各自扯回自己的弟妹。一对小冤家,见面非掐即打。
“快走吧,一会儿太阳上来就热了。”小姐姐指指快到头顶上的太阳,示意吉祥快上车。
“等等。还是我带吉祥吧。”丁夏招呼吉祥。
垂头偷笑的吉祥自然没看到丁夏和小姐姐的目光交流,自然也不了解丁夏的体贴照顾。快乐的吉祥只欣喜于能和丁夏亲密接触。
“我……”丁冬想张口说我带吉祥,却在看到吉祥唇边笑花时哽住,“我去前面带路……”话音未落径自跳上车离去。
“带什么路啊?”小姐姐迷惑的看着丁冬逃窜的背影,路只这一条,又不是唐僧取经。
“管他呢。”吉祥尽量文静的坐在丁夏的车后坐,小心的扶着车梁而不去碰触丁夏的身体。水红色的裙摆轻轻荡在腿边,地上的两个影子很和谐。
看着前方保持一定距离的丁冬,丁夏忽然很坏心地开口:“吉祥今年多大了?”
“十三。”吉祥条件反射性作答,好像老师提问一样。又惊觉自己太过紧张,低声重复,“十三岁。”
“哦……十三岁啦,”丁夏咳嗽一声,“那你……”再咳嗽两声,继续琢磨怎么才能问出口。
“你姐夫是想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小姐姐已听丁夏说过他家小二的少男情怀,自然也明白丁夏此时想为他家小弟打听点八卦内幕。有话就直说么,嗯嗯啊啊的算啥。
“啊?”吉祥张大嘴巴,脸蓦地通红。这是怎么说的?这个哪能说出来?
“说吧说吧,反正这也没外人。我不会告诉你爸妈的。”小姐姐真是提前成了丁家人,胳膊肘外拐的也太明显了。
吉祥看着地上的影子,强作镇定地说:“没有。”
“真的?”丁夏偷偷闷笑。
吉祥忽然发现这哥俩有点相似的地方,就是心地都不那么善良。
吉祥想破头也想不到,他们带自己到城里干吗。不是逛街去公园,不是去电影院,而是去游戏厅。
此时的吉祥早已是个标准的好学生,从不惹事,从不去任何老师禁止去的地方,尤其是游戏厅这种“坏孩子聚集地”。班里沉溺于游戏厅的成绩都是倒数,成天被老师骂。
吉祥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很像混混的男孩,不敢迈步。
丁夏只是笑笑,拉着吉祥就往里走。吉祥挣开,又缩到门口。
“这里……”这里是电影上经典打架场景之一。黑社会,小流氓,地头蛇,街头霸王……
“别怕,这是你姐夫开的,专门带你来玩的。”小姐姐强行将吉祥推进屋子。
早到的丁冬在屋子角落的一台游戏机前招手。小姐姐拿着丁夏给的一摞游戏币找到个空机器开始玩街霸。
丁夏在四处溜达着和那些怪里怪气的人打招呼。
吉祥傻傻的站着,什么都不会玩,看看屏幕上两个互相打斗的人,再看看专注的小姐姐,吉祥全身不自在。
屋子里全是极年轻的孩子,却顶了个古怪的发型,穿着破烂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亮闪闪的粗链子,赫然一个个古惑仔翻版。居然还有人抽烟,蓝色的烟雾袅袅四散。屋顶上的风扇嗡嗡旋转,可屋里的空气仍是凝固的。
丁家哥俩怎么看怎么和这种地方不搭调。吉祥捂着鼻子,头开始发晕。
丁冬藏在游戏机后,眼睛一直看着白衣红裙的吉祥。为什么要剪短头发?如果扎两条小辫子,会更加可爱啊,更像个小淑女。不过这样才更像她吧,想起她撩起裙角踢自己的样子,丁冬露出大于八颗的牙齿。
吃过午饭,又在那间窒息的屋子里熬到太阳不太炽烈,才踏上回家路。丁夏要留下来看场子,所以,回家的只有三个人。
在工厂上班不是挺好的吗?干吗要辞职开起游戏厅?吉祥大口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难以接受干净的白衬衫和烟雾缭绕的游戏厅之间的关系。
赚钱呗。丁冬费力的踩着车,不甚认真的回答。
你这个坏孩子。吉祥戳戳丁冬的背,瘦骨嶙峋的样子,远不如丁夏有安全感。老师没教导你不许去游戏厅吗?
我,我又不怎么去,这不是你来了我哥才让我去玩一次嘛。丁冬躲不开吉祥的一指禅,只好语言攻击。你怎么这么重,该减肥了啊。
吉祥加重手指的力道,我戳我戳我戳戳戳,戳死你算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又没叫你带我,是你自己非抢着的。
丁冬嗤笑:还不是怕累坏了我未来的小嫂子。
吉祥就不再言语,哼,小嫂子。
升初三了,学校补课,强行剥夺了暑假时间。补课是教育局明令禁止的,却也是各中学普遍存在的。两个初三的苦学生除了咒骂也只能屈服。
回来见一次丁夏,确定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就满足了。不需要更多。也不需要告诉任何人,不需要打扰任何人的生活。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与世界无关。
临走,吉祥附在小姐姐耳边道,祝你和我姐夫早日成家……
小姐姐却没有吉祥意想中的开心,只拍拍吉祥的头,说,好好学习,中考一定要考好。
吉祥背着书包坐在长途汽车上,看着满头白发的姥姥和亭亭玉立的小姐姐向后退去,并没有太多的离别情。相聚就意味着离别不是吗?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哭泣。反正,过不了多久还会回来。
吉祥不知道,自己再回来时,物是人非,沧海已桑田。
因为夏逝
六、
思念有多长?从流火七月到雪舞二月。时光流逝,岁月如金。
沧海桑田算什么?山和大地本是微尘,我们便是蜉蝣,费尽心思也只换一晌贪欢。
可蜉蝣的一日便是一生啊,漫漫长路无尽头。尝尽苦辣甜酸。
天空上飞翔的鸽子和云朵,身边掠过的风与枯叶,你们可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拦截住一片扑簌的叶子,再将它放飞在风里,看它欢畅的翻两个跟头又远去,唇边一直悬着的是微微的哭意还是苦苦的笑花?
树干更加粗壮,手指轻轻滑过,冰冷的触觉从指尖传遍全身。曾经倚靠它的人哪,你到哪里去了?
黑色的呢子大衣,灰白格子毛围巾长长的拖到小腿。短短的黑发倔强直立,清澈的眸子望着天空。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这村庄依然安详,静静的树林里飘着空荡的歌声。
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如此微小。世界如此坚硬,我们如此脆弱。倘若早知道会这样,我们是否可以选择不相遇?
毒瘾的唯一解救之法便是不始,不始则不会上瘾,不会毒入心间,不必品尝这毒发之苦,不必忍受聚散别离。
你看你看,雪色撩人。你听你听,那来者唱得可是踏歌行,去者吟得可是归去来辞?
风急,雪萧。无花,无月,我竟也能这般诗情画意。
吉祥终于笑了,带着浅浅的笑窝承载不了的苦涩。
如果此刻还有人说这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怕是真的世间就没什么愁滋味了。如果你说,丁家搬迁是必然,小姐姐离家是偶然,那丁夏的死亡也只是突然。
吉祥发觉自己错过好些事,在自己一味沉迷于狭小的无声思恋时,同一个时空的另一个小小的地方发生了太多不真实的闹剧。
而许多被忽略的疑惑在闹剧落幕之后也有了清晰的解释。
为什么要开起游戏厅?白衣红裙的清秀女孩笑问,红着脸颊。
为了赚钱呗。白衣黑裤的清瘦男孩笑答,眼睛闪亮。
为什么想要赚钱呢?既然工厂里的职位已足够养活自己还略有富余。黑衣短发的女孩轻问,眸子里满是悲伤。
十八岁的女孩子已该是待嫁之身,村里就是这规矩,就是这传统。相亲吧,介绍吧,逼着小姐姐订下亲事。而这所谓的订婚,已等于百分之五十结婚,另百分之五十在于双方没出什么乱子,例如伤残或死亡等灾祸。
丁夏牵着小姐姐的手迈进王家大门,即被泼了满头脏水。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大舅坐在主座上沉脸不言语,大妗子冷冷地只这一句。
姥姥劝,劝得是小姐姐要明事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怎可轻易许了这自小有名的混混?
已出嫁的大姐二姐和即将出嫁的三姐也劝,劝小姐姐,你跟他有什么前途,最起码他连种地都不会,女人啊图得是一辈子安稳。
丁夏倔强地站在屋里,扬眉低声,我会给她幸福。
幸福?幸福就是两人每月守着不足一千块的银子带着孩子吃咸菜?这样的幸福,不需要你,我们王家给得起。你没学历,又没能力,前途在哪?出路在哪?大舅终于说话,隆隆的声音震疼众人的耳朵。
我会证明,我有能力支付我的承诺。丁夏如棵矫矫青松。
好,那你就去证明。一年时间,不求太大成功,只要证明你行,你的前途有些许光明。这个要求不过分。大舅严肃的语气,不太凝重的神情。
吉祥能想像出当时小姐姐如花笑靥,能想像出丁夏认真颔首。
大舅是疼爱女孩的大舅啊,要的只是女儿的幸福。与丁夏并没有矛盾。
家里人,也只要这个。只要这个。并没有人想伤害谁,没有。
丁夏辞职,拿着借来的钱开了这家小小的游戏厅。因为这时正流行,多的是不回家的少年痴迷于此,还有叼着烟的年轻人饭后来打两竿台球。一年回收成本应是没有问题。
烟雾缭绕中,丁夏,穿干净衬衣的丁夏,应是满足的,充满希望。
这样的环境于吉祥是折磨,而于丁夏却是享受。即使现在喜欢穿白衬衣,即使现在有不带丝毫忧伤的温和微笑,可丁夏依然是丁夏啊,那个令小姐姐崇拜,令全村小孩闻名禁声的丁夏,那个骨子里凶狠的丁夏。
这种场子,也算得上电影里澳门赌场的缩微版。不时有几个少年赖帐,偶尔会有欠钱的人闹场子。
染了黄毛的不一定就是流氓,也可能是鸡毛掸子。纹了老虎眼镜蛇的不一定就是混混,也可能是壁挂。拿菜刀的不一定是屠夫,穿白衬的也不一定是学生或绅士。丁夏有丁夏的过命弟兄。
正是讲究兄弟义气的年纪,一来二去,块儿八毛的小蒜皮也成了麻辣纠葛。两帮人混战在一起,刀枪棍棒没了轻重。
混战之中,谁注意到了墙角的丁夏,又是谁喊了一声“出人命了”才驱散那群血气方刚的小青年。
有血从吉祥的鼻孔里缓缓流出。血液是全身唯一的温暖。吉祥蹲下身子,看着血滴到雪地上。一滴一滴,将雪砸出一个个小坑。
血红,雪白。
想,当刀子插进丁夏的胸膛,那血是否也如夏花般绽放在洁白的衬衣上?
血还在滴答。鼻孔里痒痒的,像有只小小的虫子在爬。雪窝中已积了一小滩血迹。以前流鼻血时,姥姥或妈妈总是让吉祥尽力仰起头,然后在耳朵后夹块小纸团。可现在,吉祥不想再仰头,地上挺好的,血很鲜艳像极了那条炫耀一夏的红裙子,雪很干净像那件白色衬衣一样洁白。
雪红,血白。
丁夏压着伤口,靠着墙壁喘息。鼠窜而去的兄弟或敌人连头都没有回。血涌出,衬衣已经浸透了。
没有人傻到在闹市打架对不对?
空旷的废弃工地里,散落着折断的棍子和卷刃的刀具。还有一个喘息的丁夏。
曾经看电视,爸爸指着火车上的劫匪说,宝宝,你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何?
吉祥说,将钱财全部给他。
爸爸说,若是歹徒拿的枪,你说的就对;若是歹徒拿的刀,就该和他拼了。人是坚忍的动物,一刀两刀死不了,顶多是流点血,除非他是职业杀手否则不会扎那么准一刀扎进心脏。车里人很多,有一个站起来,全部就拥上来……
爸爸说的,一个人挨一两刀死不了。
可丁夏为什么会死掉?
血还在流。丁夏面色如白纸,与染红的衬衣对比鲜明。
终于有人想起,溜回来看看伤员。终于有人想到,受伤的人需要救护。终于,丁夏送到了医院。
少年吉祥想过自杀。这并不可怕,许多孩子都曾想过这些吧?
自杀有很多方式,割腕是吉祥认为最痛苦的方式。腕上一道红纹,血液汩汩涌出。尖锐的疼痛,以及血流遍地的恐怖,还有那极度缓慢的死亡过程,都不可忍受。
丁夏,丁夏。失血过多,已然昏厥。
而那些年,那个城市,医疗还不足够发达,医院血库里的不足够充足,而住院金交的也不足够及时,因此医生也不足够用心。
一个因斗殴而受伤的青年,并非什么才俊栋梁,没了是维护社会稳定。
丁夏,丁夏。死于最痛苦死法的丁夏。
该怪谁呢?怪这些青年不足够冷静,还是怪他们不足够机敏。
他最终想的是什么,他又留下了什么话,他……
毛细血管自动愈合,鼻孔里不再涌出血。地上的血已成了紫褐色,污秽。
围巾拖在地上,沾染了血污和雪污。
吉祥缓缓起身,头晕晕的。头顶上那群鸽子还在无休止的绕着这块小小的天空盘旋。清亮的哨音很嘈杂。吉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有人因了此事郎当入狱,有人因了此事从此规矩做人。
那些人那些事,谁去关注。杀人偿命,只是补偿,而非偿还。
丁家没有不依不饶的告下去。从此,丁夏就是债,一辈子追随着那些青涩的男孩子们,伴他们成长,随他们老去,一块永恒的疤盘踞在他们心头。这样,已经足够了。
如果这是一系列的不足够造成的,那么结果已经够沉重。足够沉重。
只是书香门第的丁家,校长爷爷和校长爸爸却没有教导出一个乖巧的儿子,这确实让人寒心。
走吧,走吧。丁家要离开这个村子,这里本来就不是丁家的家。
丁校长的学生遍地是,有在教育局当头的,将丁爸调了过去,不再教书育人做些清闲的文职养家,养家糊口还没什么问题,反正清贫惯了。有房管局当官的,直接安排套房子让丁家暂且住下,房款慢慢交。
丢了个儿子是教训,前车之鉴用在后车丁冬身上。至少,还有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丁家终于自私一次,全然放下了小村的一切。村里的学校暂时由某个老师代校长,勉强维持着教学,已是岌岌可危。不少孩子都转学去了别处。这个曾经繁华的小学,读书声渐歇。
据说,明年,这所学校将和另一所学校合并。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去那里。换句话说,就是这所小学从此不再是小学。
吉祥走过小学校,走过丁家的院落。大门上的铁锁,已落满灰尘。
指尖碰触过的所有,全是冰冷。全世界都是冰冷的。除了刚才那点滴血液。
过年的日子,仍有鞭炮在响,门棂上的对联仍然艳丽。可村子却没有喜庆的气氛。鞭炮,也像呜咽。
他们不过是外来人,无根无蒂,走也便走了,没什么大不了。村口的老人们这么说着,骂着,也叹息。
小姐姐。
吉祥没有见到小姐姐。小姐姐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