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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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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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他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立刻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黄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立刻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黄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黄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管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精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亲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过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洞,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干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回到家,千岁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莲蓬头下冲洗良久。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烁生光,应该不会叫它们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岁回到邓宅伺候,管家说:“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岁点点头,在休息室读报纸。

  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她不用车,我用。”  

  大家抬头看去,管家连忙招呼:“二小姐。  ”  

  千岁看到一双红鞋儿,这次不是高跟鞋,是双平跟凉鞋:足趾银色,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觉的恶俗,因为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

  千岁站起来垂手低着头。

  “你是新来的司机?”  

  管家连忙说:“二小姐,你想到哪里去,我叫老张送你。”  

  “不,这年轻人闲着没事,栽我去会所射箭。”  

  管家无奈,向千岁使一个颜色。

  千岁听差办事,立刻出去把车子驶出来。。  

  红鞋儿上了车。  

  她说:“我认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儿。  ”  

  千岁不出声,多讲多错,不讲不错。

  “给了你名片,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千岁装聋作哑。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样,她俩得天独厚,五官秀丽,二小姐剪一个娃娃头,厚厚刘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会所,她换上靴子,戴上护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现代钛金属强弓,走到空地。

  千岁意外的看到她脸色正经,英姿飒爽。

  师傅出来,指点她一二,她瞄准箭靶,手一松,箭飞出去,打在红心以外。

  她接二连三,一直练习,终于射中红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轻,她向站在一旁的千岁招手。

  千岁反而轻轻退后。

  她只得走近他,原来二十分钟运动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别美态,不过,千岁见过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远。

  二小姐没好气:“你到车里去等我好了。”

  这时,有人追上叫她:“可人可人,你在这里。”

  她叫邓可人。

  邓氏真是命名高手。

  千岁回车上静候。

  有人给他送来柠檬茶及火腿三文治。

  他停车之处正好看到网球场,同他一般年纪的男女不知为什么不上学也不上班,整个上午打球嬉戏。

  车上电话响,是管家找他,“二小姐不再用车,你回来吧。”

  回到邓宅,他也没空下来,载女佣去菜市场。

  叫可拉桑的女佣打听,“你几岁,做司机多久,结婚未,同谁住……”

  千岁不发一言回到邓宅。

  “喂,你是畏羞还是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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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千岁依约到回到医院复诊,他耳朵烧的通红,不敢直视医生。

  医生倒是公正文明,不徐不疾,不温不火地说:“已替你验过血液,你大可恢复感情生活,不过,一定要采取适当防护,你可有知会女伴叫她检查身体?”

  千岁点点头。

  “诊治已告一段落,你身体健康。”

  千岁自喉咙里发出道谢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像是一块乌云从头顶揭开,离开医院时,脚步轻松许多。

  在家门口碰到蟠桃,她捧着水果糕点正要送给千岁母亲。

  千岁笑,“请进来,快是一家人,别客气。”

  打开蛋糕盒子,见是蛋挞,连忙一手一个抓起,送进嘴里,发出呜呜满意的声音。

  蟠桃不出声,默默的看着千岁。

  “可是要结婚了?”

  她问:“婶婶在家吗?”

  “她这时多数午睡  ,起得早,下午眠一眠。”

  “她真是好母亲。”

  “蟠桃,将来你也是。”

  蟠桃笑笑不语。

  “金源是好人,你会有幸福。”

  “他不良嗜好甚多,烟酒赌全来,看见漂亮女人,盯着不放。”

  “这是男人本性啊。”

  “又无积蓄,也没有计划。”

  千岁摸着头顶,“你说的,正是我,我也完全一样,走到哪里是哪里,有时自己都害怕,只得喝多瓶啤酒。  

  “不,千岁,你是个有主见的人。”

  “蟠桃,你把我看得太好。”

  蟠桃黯然,“金源想与我结婚。”

  千岁不敢说什么,维持缄默。

  幸亏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原来是千岁妈妈起来了,蟠桃向她请教该向金源家索取什么聘礼,絮絮谈起来。

  千岁走到露台去。

  对户那个女生说:“出来了。”

  “他可以看到我们?”

  “我想不,他好像有心事。”

  “今天他穿着上衣,看不到上身,遗憾之极。”

  其中一个女生干脆取出望远镜细细观察。

  “偷窥狂”

  “彼此彼此”

  “也许他只得一具肉身,没有灵魂。”

  “他有那样好看的肉身,谁还管其他。”

  “可能他没有学识,也没有工作能力。”

  “我自己什么都有,算了吧,做人追求快乐,顾虑不要太多。”

  她们两个笑了“我自己什么都有。

  在露台上,千岁只听的母亲在屋内轻轻说:“酒席、首饰、衣裳……那一定有,你放心,他们愿意把车房楼上收拾出来,连生意一并交给你们,他们回乡下退休。  

  蟠桃惘然问:“车房楼上?”

  “晚上收了工,相当静,附近有小学,很方便。”

  她忽然问:“那样就是我的一生?”

  她也终于想到这个问题?”。

  千岁妈妈不禁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呢?升读大学?抑或周游列国?”

  蟠桃又答不上来。

  “金源说同你去夏威夷度蜜月,多有想头。”

  蟠桃精神一振。

  “我叫金源父母向你家提亲可好?”

  蟠桃点点头,“我已经二十四岁。”

  “就这么说好了,别在三心两意。”

  蟠桃紧握千岁妈妈双手“就这么说好了。

  这时轮到千岁咳嗽一声,返回室内。

  对户两个漂亮的女生又遗憾的说:“进去了。”

  手上时间太多,人会变的无聊,所以数千年来到了年纪人人成家立室,一个小小孩就忙的整家人仰马翻。

  金源来了,一般捧着水果糕点,他与蟠桃都十分敬老。

  他佯作惊喜:“桃子你也在。”

  两人低声交谈,甚有默契,千岁微笑,他俩已有足够条件儿孙满堂,五世其昌。

  片刻金源过来搭住千岁肩膀:“我们出去走走。”

  黄昏,闹市人头涌涌,嘈吵热。

  金源笑说:“不知怎地,我挤在人群中,说不出畅快,我在这城市长大,熟悉这里一切,如鱼得水,我完全不想移民。  

  千岁点点头。

  他们站在水果摊前喝新鲜椰子汁。

  夜之女已四处招客,在楼梯角巡来巡去。

  金源又笑说:“你看她们多有职业道德,不管天晴天雨,抑或天寒地冻,照样穿得这样少,站整个晚上,毫无怨言。”

  这条街上,什么都有。

  一个小贩摆摊子卖冒牌手袋,嘴里嚷:“真的一样,真的一样。”

  千岁不禁笑出来,所有冒牌货都自称与真货一样好,很快青出于蓝,比真的还好,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金源自豪的说:“我买个一只真的给桃子,有证书,做工料子硬是不一样,我的女人用真货。  

  一只手袋还有证书,千岁笑的咧开嘴。

  金源忽然指着说:“什么,这里也有车子去了落雾州管制站?不得了,简直勿须再建跨境铁路,哗,全无监管,任意设站,又不按行规经营,叫正式投资取得政府执照的专线如何营生?

  千岁连忙在他耳边说:“你兄弟我正是非法经营者。”

  金源这才噤声。

  回到家里,发现金源父母与蟠桃的家长都在喝茶吃点心,大家哈哈笑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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