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妈微笑,“当年我手抱,由母亲带我走过罗湖桥,我还记得四周有士兵站岗,吓得一声不敢响,妈妈说,父亲就在桥那头等我们。”
三叔感慨,“四十年过去了。”
千岁甚爱听他们怀旧,斟出香茗,坐在一边细听。
“真是百年沧桑,报上说两百多吨重罗湖铁路新桥已经启用,全部电气化,老桥被放在梧桐河回廊当文化展览。”
“记得梧桐河吗?”
“当然记得,那边是华界,这边是英界,没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嘘不已。
三叔说:“那时我父亲一定要南下,长辈都反对;好端端离乡背井,连根拔起,这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家父有判断能力。”
千岁妈点头,“不过,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
“不久也学会一口粤语,同小广东一样。”
千岁妈转过头来,“千岁,你载我们去走走新罗湖桥。”
千岁连忙答应:“明白。”
“千岁黑黑实实,像广东人。”
“现在哪里还分什么省什么县,都是同胞。”
“你还记得寄包裹岁月吧,猪油白糖最受欢迎,每家杂货店门口都贴著‘代寄包裹’字样。”
三叔微笑。
这时候客厅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圈光影霍霍乱转。
千岁妈嘀咕:“对面有顽童。”
三叔童心突起,“来,千岁,我们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们进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镜,搬到露台,把大镜子对牢对面,刹那间把小小光圈折射过去,强烈百倍。
千岁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这班顽童三天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把镜子抬回寝室。
稍候他告辞去邓家上班。
千岁说:“三叔一直没有结婚。”
母亲不出声,过一会儿才答:“他眼角高。”
“是为著方便照顾我们吧,他怕妻子小器,离间我们叔侄感情。”
“他又说他没有资格成家,单身没有负担,做人简单得都多。”
“三叔老来会否孤单?”
“有没有子女,老了都一个模子,千岁,将来,你以自己家庭为重,我不要你为迁就老妈而迟婚。”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上完课接孔自然回家吃饭。
千岁妈一打开门,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岁的朋友。
两人长得竟那么相像:一般浓眉大眼,同样穿白衬衣卡其裤,一般背著书包。
千岁妈以为他俩是同学,好学的女孩总错不了,她一点也没有时下少女染金发跻高跟拖鞋那些陋习。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镇定,忙不叠招呼贵客,介绍家人给她认识。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汤挂面,幸亏抹了一点口红,否则像农民,背帆布书包,穿斜布裤子,朴素过头。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皱边裙及凉鞋,突然觉得夸张。
幸亏今日两个孩子才是主角,谁也抢不了他们锋头。
孔自然一见幼儿,哈一声说“以往我看杨柳青年画,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爱胖婴,今日看到这一对孖子,才知道完全写实。
千岁咧开嘴笑,不愧是读书人,称赞人也那么含蓄动听。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孔自然转过头来:“我是英语教师。”
千岁讲得更加明白一点:“你不嫌弃我。”
孔自然微微笑,“来历不明的弃婴仿佛是我呢。”
千岁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刹那间,历年来委屈无奈像是在这一刻得到申诉,他心境忽然平静下来,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闲闲说:“你母亲的男友对他十分体贴。”
千岁莫名其妙,“家母没有男伴。”
“那个无时无刻不静静看著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顶头,穿黑衣黑裤。”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亲兄弟。”
“呵。”
千岁却不介意,“你看出来了。”
孔自然尴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这些年来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你猜,你妈妈知道他的心思吗?”
“家母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我想,她这生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异样。”
孔自然像是有话要说,但轻轻打住,他们北美长大的人,虽然爽直,但不至无礼。
千岁却这样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点点头。
送走女友,千岁回家,大伯与三叔聊得起劲。
“…你以为陆地凶险,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盗在八号货柜码头起卸区,劫商船,掠货二十多万,去年三月,贼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万,八月又劫舢板,渔民受伤垂危。”
“盗贼如毛。”三叔叹息。
金源说:“这叫做杀头生意有人做,也有抢匪身中警枪当场倒毙。”
看到千岁回来,大家注意力转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说:“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学问。”
千岁亦觉满意。
三叔看著他,“千岁,齐大非偶。”
蟠桃频频点头。
大伯解围,“千岁喜欢谁我们也喜欢谁。”
金源问:“她能做饭吗,会带孩子否、可知生活艰难?”
千岁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说的啊,当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时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岁妈替儿子抱不平:“王千岁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岁本来平和情绪给他们七嘴八舌激起涟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风。
三叔站在他身后问:“孔小姐是你同学?”
千岁猛然转过头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会得照顾母亲。”
三叔退后一步,不知怎地,脚步忽然踉跄。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岁抢白,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他勉强点头,“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著,亲人们告辞,千岁无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门关上,屋里恢复清静,千岁见大厅像刮过飓风,乱成一片,连忙帮母亲收拾。
妈妈问他:“突然面色又变,是谁叫你不悦?”
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叫母亲坐下,握著母亲双手,明明有话要说,确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晚,他载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长路,突然落泪。
亲人都提醒他:千岁,且莫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认真,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说你是痴心妄想,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当心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课,另一个老师过来教他:“孔老师到领事馆申请入境证,今天由我来代课。”
孔自然没有对他说起这件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千岁你进步迅速,是补习社明星学生,盼望你继续努力。”
每逢有人推门进来,千岁会抬头看过去。
孔老师姗姗来迟,到十一时许才现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岁连忙站起,他双手又再恢复温暖。
她示意他继续学习。
千岁低下头,原先到补习社上课,是为著学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习题,四十条错了三条,老师称赞几句下课,他走到孔自然身边。
千岁呆住她满脸喜悦抬起头。
“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终于可以实践,千岁,同事们要替我庆祝。”
千岁发楞,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将来全无地位?
他露出一个僵硬笑容。
“我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为失学孩子尽一些心意,我申请到一小笔费用,可以买书簿用具,我打算发起小型募捐,扩充基金……。”
这时,她的同事们都围上来打听详情,千岁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个眼神,几句体贴话,就以为他与她有将来。
三叔殷殷忠告,他却把他赶走。
有人把中国地图搬出来找甘肃省,千岁已经离开补习社。
他内心没有怨恨,也不是太过失望,只觉凄凉。
他到欢喜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见他说:“稀客来了。”
他捧著一杯红豆珍珠刨冰缓缓喝下,企图想开丢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来,问候你。”
千岁抬起头。
“她怀孕了,准备孩子出生,忙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习惯了新生活。”
这是好消息,千岁为她庆幸。
“业主收楼改建,我们要结业了。”
千岁张大嘴。
“像晴天霹雳可是,我哭足一夜,后来想,也好,自由了。以后可以到处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个打击接著另一个,千岁几乎站不起来。
他踉跄地离开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话不说。
母亲开著电视机,荧幕闪动,记者说:“圳广公路深夜车祸,两辆货柜车把一辆房车夹成废铁,三死二伤,怀疑有人醉酒驾驶……。”
千岁长长叹一口气。
母亲说:“今日不如休息。”
千岁点点头。
“陪我到郊区走走。”
千岁驾车陪母亲到海角看风景吃海鲜。
他建议到外国旅行观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岁妈被他逗得咧开嘴笑。
傍晚他们经市区回家,千岁停车替母亲购物,选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亲问起价钱,他只报十分之一,她还嫌贵。
到家太阳已经落山,千岁带回六罐冰冻啤酒,喝得抬不起头来。
若非放不下老妈,喝死算数。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过去,渐入梦境,他看到一个同他长得一摸一样的中年人,脸带愁容看著他,咦,这是谁,是未来的王千岁吗?
中年王千岁走近,“儿子”。
啊原来是父亲。千岁很少梦到他,骤然相会,他手足无措。
“爸”,千岁伸出手去,父亲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亲这时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他。
有人按铃,是三叔来访。
他喝一口茶,轻轻问:“千岁仍然浮躁不安?”
千岁妈点点头。
“我去打听过,那位孔小姐,是美国华侨,任职英语教师,最近打算出远门,我不看好这段感情。”
千岁妈松一口气,“嘘,别让千岁听见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们小时候自生自灭,真心渴望有长辈做指路明灯,可是你看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时代不一样了。”
“你不必理他,他闷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著眼睛什么都听见。
高高天花板伤有一盏挂灯,轻轻摇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疲惫,又闭上眼睛。
电话铃响,母亲去听,“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开工呢。”
照说,他应该跳著飞扑出去抢过话筒,但是这次他动也不动。
母亲低声说:“好,我同他讲,别客气。”
物资又恢复静寂。
千岁转一个身,希望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稍后,他还是起来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好笑:“一脸胡子茬,旧线衫旧短裤,脚上一双塑胶人字拖鞋,活托一个粗胚,就差没随地吐痰,乱抛果皮。
他伸出双手,幸亏指甲未至镶著黑边。
喂王千岁,将来找女伴,还是往蓝领堆里寻,彼此了解同情,没有误会,谁也不高攀谁。
千岁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强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浪,清劲强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甘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于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著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著透明赛璐珞雨衣,里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著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著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著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著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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