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王一向同四叔不睦,他只是喜欢占有,占有敌人珍视的东西。至于其间有几两真心我不得而知。真正得到了,却也是不知珍惜。母后当年被封为太子妃之日便下决心与夏国老死不相往来。她心里一定是恨的吧,恨那些人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贪图安逸以国家的名义贻误她一生。入宫后除非见了四叔,否则她面上总是冷若冰霜,放弃了豪华的宫室搬进寒衣苑对所有人避而不见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她本是那样凉薄的女子,分明不适合勾心斗角却在深宫中举步维艰。
父王在寒衣苑布了眼线,母后赠四叔折扇的事情想来他心中亦是清楚的很。母后的死,幕后元凶只能是他。除了他谁有能力下这样一盘棋?
可惜他不曾想到过,生女随父,我从他身上没承继到别的,他那点心狠手辣我是承继得完完整整,甚至青出于蓝。母后丧礼之后我下令所有寒衣苑的宫女全部陪同殉葬。我嗜杀成性,但凡在寒衣苑中被我查出与旁的妃子有一丝半缕关系的,都难以活着走出寒衣苑。
“你比你母亲,更固执得多。”他叹口气,摊了折扇,食指不经意间抚过一行字迹,“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稳妥得很,怕是策划已久。”
唔,最了解我的人便就只有四叔了。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他。
“如今纵观大燕,民怨载道,王位这种东西历来就是能者居之。四叔的手里边握着兵权,大燕的江山迟早要易主。我的及笄之礼四叔尚没有送什么东西,不如借此机会一并补上?”深宫里的王族,每一个都有与生俱来的野心,只不过四叔掩藏的比较好而已。
我十二岁那年独自出宫,却被人用麻袋捆了丢进水牢里边,那时不知是何人闯进来救下我,尚记得他的臂力很大,将我抱得紧紧的,害我几近喘不过气来,就好像——他在害怕失去什么东西。
“这是皇城里的人做的。你同他们,可是有什么过节?”救我的那个人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音色沉稳,颇为好听。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声音,我一向对声音好听的男子具备一层隐隐的好感,满朝文武里边就数四王叔的声音最为好听,温润,且充满男子气概,从来就不会阴阳怪气地说话。换而言之,听起来一丝不适都不会有。可这个男子的声音比起四叔来,犹过之而无不及。
虽是这样,然则我却不想与他有什么纠缠。
“或许罢。”我解下腰间的一对玉环递到他手上,“今后若有什么麻烦,你可来大燕皇城找我,只消递上这一对玉佩,纵然你走进寒衣苑都不会有人拦得住你。”
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座水牢,天色正是黄昏,此番出来也不记得要带什么钱,被捆着行走这一通七拐八绕却也不知是到了哪里。我乏极了,随处捡了户人家门口的石阶坐下,心里盘算着要去哪问路才是。起初貌似还经过一家当铺来着,可是我身上除了四叔给我的剑剩下还有的就只有耳朵上这一对珍珠耳坠了。虽是珍珠,确是来自东海的流光珠,访遍诸国也难寻相同的。本想把这耳坠当了换点钱好去旅店住一宿的,突然想起这是母后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首饰,要是把它们给当了,四叔非宰了我不可,只好作罢。于是我想啊想,就没了知觉。一直到在梦里边我还在想,为什么我当时把一对玉环都给了那个人呢?我为什么不把小的给他,然后把大的拿去换钱呢?算了,救命之恩比海深嘛,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还是看开一点的好……
☆、卷一、月光稀,是谁捣寒衣。
再醒来约莫是辰时,晨光熹微,落在窗边,我躺倒在一张木榻上。光线太强,我一下意识到这决不是寒衣苑。我坐起来,习惯性地揉眼睛。
“小姑娘,你醒了?”一位老婆婆端着水走进来,“来洗把脸吧。”她正欲将盆子放下,水却突然泼洒出来。
“婆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来,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我努力向她堆出一个笑脸,她的手不断摸索着,终于抓住我的手臂。
“不好意思唷,婆婆上了年纪,已经是个半瞎了。光线不好的话就看不见东西。”
“没关系的。”
“对了,你怎么会在我家门口昏倒呢?女孩子家家的,不该到了黄昏时分还在街市上走动。”
“是这样的,”我眼珠一转,“我是宫里负责采购的小宫女,此番是第一次出宫,不小心和姐姐们走散了,自己却又识不得路,身上也没有银两。还要感谢婆婆收留。”
“没关系。怪不得隔壁的刘婶说你这衣裳料子还挺好的,像是富家的小姐,原来是宫里人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凝央,可惜没有人记得。”我怅怅地叹。
第三日我回宫,立即着了密卫调查这件事。那个男人说是“皇城里的人”,其实不难猜出,若不是我那几个处事不慎的皇妹,便是哪个闲得无聊巴不得惹些事情做的妃子。
如此又过了几日,正午时分仪贵妃带了一干女眷跪在了寒衣苑门口。向来妆容严整的她今日连妆也没化,满脸是泪:“听说王后娘娘生前医术高明,倾夜长公主对岐黄之术一定深为精通。求长公主可以移驾,救救我那可怜的女儿……”
“明珠,外面似乎有喧哗之声,你且替本宫出去看看。”我随手招呼了一个侍女。其实仪贵妃的喊声甚是悲怆,我听得真真切切。只是这过场该做的还是要做。
明珠回禀了我,我方不紧不慢披起玄色外袍,带了几个侍女走出苑口。仪贵妃正跪在我面前抽泣着,我吩咐一个宫婢扶她起来:“仪贵妃娘娘过奖了,倾夜自小丧母,没人管教,对医术算不上了解。”我笑笑,“贵妃娘娘为何不去请太医诊治?”
“太医说根本诊断不出病情。我求求你……”仪贵妃抱住我的腿,“你二皇妹神志不清,我请了所有的太医来诊治,竟没有一个能治得好的。我想你一定是有办法的,你是倾夜长公主……那是你亲妹妹,你一定要帮我……”
“贵妃娘娘言重了。妹妹是亲生的妹妹,却并不是和我关系很亲的妹妹呢。”我弯□去,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莫非我这姐姐,无事的时候不拿我当姐姐,有求于本宫的时候,便是亲生姐姐了?娘娘应当张榜天下广为请医,却不该在我寒衣苑浪费时间。”
“求求你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当真,是任何代价么?”我凉凉地笑。我不做没把握的交易。
“只要你能救活我的女儿。”她张皇失措,全然丧失了那份久居深宫应有的威严。
“若是替我杀人呢?”她还未曾开口应答我便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不是杀一个人,我要你杀很多个人。”
我脸上的笑愈加浓重,盯住她那双凤目。她不敢正视我的目光,低了头斟酌良久,默默地应了一声“好”。
“娘娘真是爽快。璃若,你可听清楚了?去替本宫将书房里的名单拿来。摆架凤栖宫,本宫到要亲眼看看,是什么症状连我大燕的太医一个个的都束手无策。”
二皇妹连城是诸多对我不满的人当中翘楚。脾性好胜易怒。父王后宫中除我之外,生了十二个女儿,后宫佳丽三千侍婢无数,憎恶我者实繁有徒,不过没有人敢当真对我如何。她倒好,对我真真动了杀机。要说来我们这仇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娘胎里就结下的梁子。当年母后与仪贵妃同传有喜,我是早产儿,只是大了连城区区半月而已,便夺了她长公主的位置。连城论心机狠毒有余,周密却不足,连一个外人都能轻易察觉出始作俑者是所谓“皇城里的人”,莫非我手底下的密探们却是白养着的么?至于连城那个症兆,不过是中了慢性毒药所致。我擅长医术,秉承了母后的天赋,她手把手教出来的。为医者悬壶济世,我不常用医术救人,却常常反其道而用之。纵然连城防我防得再紧,也绝想不到,出问题的竟是被她所忽略的细节——房里的香烛。我手边有个侍女名唤清商,连城派她到我手下做密探也好几年了。可惜她不知道在此之前清商就一直是我手底下的密卫。清商的戏演得极好,再加之我身边的人一旦被我发现同其他宫眷有些瓜葛便死路一条,想来连城是觉得我这个长公主不过尔尔了。仅仅一招反间计都躲不过去,却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高估了她。好在她有个精明的母亲,如今才能保得住命。仪贵妃在宫中摸爬滚打一步一步走上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主。我乐于卖她个人情,但还要借她的手,把我的仇也一并给报了。
☆、卷一、月光稀,是谁捣寒衣。
除去连城外,参与了那场水牢事件计划的还有一些士大夫、将军府豢养的杀手团首领、太尉府里的几个谋士和邻国的一位王爷。我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收集好同此事有关者的名单,前前后后牵扯了二十五个人。连城还真是煞费苦心打算一劳永逸呢。的确,若不是当日的那个男人,现在我连自己怎么死、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可是我命大,我活着回来了!所以,不要怪我,将我所受到的痛苦加倍奉还!
凤栖宫一派富丽堂皇之景,仪贵妃喜欢奢华的排场,正殿香雾缭绕。她们领了我去偏殿,推门进去,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唔,是了,这蜀中唐门弄来的毒效果真是不错。连城躺在漆金大床上,脸色灰败,嘴唇呈暗紫色。
“看这情形像是中了毒,贵妃娘娘可去太医院领一味忍冬花来,研成粉强行灌下,几日之后待有好转便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差人再送解药过来。”我诊过脉,退出了房间。
从偏殿至正殿有一条曲折的回廊,我正自顾自走着,蓦的颈上一凉。微微侧过头去,正看见仪贵妃波澜不惊的眼睛,红褐色的瞳子里有跳跃的火花,映出我没有任何反应的神情。我自然不会惊愕,她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贵妃娘娘到了如今是想反悔了么?”我笑得颇为凉薄,“可惜你也许来不及了呢。”就在她惊讶的一秒钟时间内我抽出君影打落了她的剑,兵刃相撞掠起火花,我借力向后飞身退去,“看起来,还是我的剑快呢。”
仪贵妃的剑落在地上,断成两截。
君影是四叔十岁那年送给我当摆设用的。这把剑本是太古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我打开锦匣,拿起君影剑,抽出鞘轻轻敲击,四叔这般不易惊讶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我本来想说两句这把剑质地如此上好,拿来当摆设挺可惜的。但是四叔告诉我,千年来从未有人能从这个锦匣间拿出它。剑身呈奇异的银紫色,无坚不摧。
仪贵妃出身将门,舞刀弄剑什么的自是寻常事。她聪明一世,却料不到我身上的佩剑不是拿来玩的。
“连城妹妹金枝玉叶,用二十五条人命换她一条亦不为过。娘娘莫以为,有了忍冬花就万事大吉了,没有我的解药,她撑不过几天。娘娘是想不出半月便安排后事么?”这一招苦肉计我早有防备,“璃若。”
“在。”
“将名单呈上来给贵妃娘娘。”
仪贵妃跌坐在地上,嘴角渐有血迹溢出。
“本宫说过,任何妄图加害本宫者都不得好死。本宫会将解药分作二十五份,每一份都要用名单上的一条人命换取。你好自为之。”
“谢长公主殿下。”她强撑着冷冷一笑。
“摆架回寒衣苑。明珠,你去云启居和莲笙阁递帖子,明日请薇贵妃同新加封的影王妃一并来吃茶。”
“是。”
影王是四叔的封号,至于这位王妃则是四叔的侧室,前不久刚为四叔添了个小女儿。有了子嗣自然母凭女贵,父王加封她为影王妃,想来扶正也是指日可待。
可是四叔却顾着我的感受。
若我不同意,立正妃之事便永不提及。
我想,母后的眼光真好,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只把她放在心里面,好比心上的朱砂。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都不曾更替。
四叔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不是我猜得透人心,而是每个生活在这宫墙之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野心。他掩藏的固然是好,却为我所窥破。自古伴君如伴虎,为君者多疑,不对自己的手足下手的便可称为“仁君”了——可那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王位底下,都是尸横满地血流成河;绝大多数的君主走上王位时,脚下所踩的都是同胞兄弟的血。手段残忍又如何,只要史书不写,后人怎样评说功过,有谁会在乎?
☆、卷一、月光稀,是谁捣寒衣。
燕田王十五年,王叔子褰于燕王都景城即位,是为燕康王。迁燕田王宫眷于颖城,独留田王长女倾夜长公主,仍袭长公主之位,特赐参与议政。
我想四叔应该会是个很好的国君,即位后着手进行了几番改革,百姓都赞他仁道开明。唯一对他不满的是原来的影王妃,现已被封淑妃的那个女人。她名正言顺的王后位置却悬空着。
那时候一直觉得,四叔上位后,与从前不同,一个国家总是需要一个王后的,原来的影王妃立后可能性最大,或者他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也会娶一个世家女或者是他国的公主郡主。
可是都没有,都没有,就像他对我说的一样,我不同意,他便不提及这立后之事。
我的母后,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
我想父王到死都想不到,他的女儿对他使用了傀儡术,一笔一笔操纵他写下禅位的诏书。一个君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难道会是个好的君王么?
那个深夜我闯入父王寝殿逼问他,终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回答。
“父王,儿臣斗胆问您一句,在您心中,真的有倾夜的位置么?”
“孤交给你凤印,交给你掌控六宫乃至半个燕国的权力,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他冷冷转身,“贪婪不是我燕国的公主该有的品质。”
“权力,真的就那么重要?”我扬手抽出君影剑直指他心口,霎时间他的脸色变得迷茫无比。
竟是傀儡术么?
上古时期密而不传的一门异术,可操控人心,当真奇绝。
我很好奇君影的材质,一则它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拔出剑鞘的,当然我遇到危险的时候除外。二则只有在相当巧合的机缘下傀儡术的封印才能暂时被解除。
窗外一轮满月在云影间渐次模糊开去,案上墨迹未干。我走在回寒衣苑的路上,身后寝殿里的人早已没了鼻息。
约是寅时末,后宫开始一片混乱。各宫中人齐集议事殿,王上驾崩,人心惶惶。
清商进来通报我的时候我坐在床角暗暗笑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前还一直在想究竟要拿出什么理由来才能名正言顺起兵造反,有了傀儡术的帮助,一切都简单多了。有父王遗诏在手,我便不怕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们啰嗦了。朝中还有那么几个支持四皇弟的,留给仪贵妃和她的家族收拾罢。
四叔将莲笙阁改了做书房,平日便坐此批阅奏章。这个地方从前母后当太子妃时住过,淑妃尚是影王妃时亦在此小住过几日。我偏好那里观雨的从容静谧。自卷了珠帘走进去,把伞收在一旁。三四月的天总是阴的,梅雨霏霏,湿气深重。
“阿凝,今日怎地换了身衣服?”四叔抬了头看我一眼。
“日前在寒衣苑收拾出一批旧物,是母后未出阁时的衣裳,什么颜色的都有,可惜就是缺了黑色。这件明紫色的样式深得我意,尺寸也正好,便挑来穿了。”
“浅容的衣服穿在你身上,着实好看。”四叔嗒一声收了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