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班绿林豪客的首领,便是四川总督年羹尧,羹尧系富家之子,幼时脾气乖张,专喜耍枪弄棍,他的父亲年遐龄,请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教他读书,都被羹尧逐去。后来得了一个名师,能文能武,把羹尧压服,方才学得一身本领。这名师临别赠言,只有“就才敛范”四字。羹尧起初倒也谨佩师训,嗣后与皇四子胤祯结交,受他重托,招罗几个好汉,结拜异姓兄弟,帮助这位皇四子。皇四子就保荐年羹尧,说他材可大用。康熙帝召见,果然是一个虎头燕颔,威风凛凛的人物,遂连次超擢,从百总、千总起,直升至四川总督。皇四子外恃年羹尧,内仗隆科多,竟得了冠冕堂皇的帝位。他恐人心不服,有人害他,遂用了这班豪客,飞檐走壁,刺探人家隐情。抚远大将军允禵,督理西陲军务,是雍正帝第一个对头,不但怕他带兵,还要防他探悉隐情。因此借奔丧为名,立刻调回,令年羹尧继任。上文第二道谕旨,已自表明。至允禵回京后,免不得有点风声闻知,且允禩、允禟辈,又要同他细叙前情,语言之间,总带了三分怨望,谁知早已有人密奏,雍正帝即调往盛京,令他督造皇陵。允禵已去,又降了一道上谕,命总理王大臣道:
贝子允禵,原属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屡加训诲,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终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则终身不得加恩矣。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着晋封允禵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施,若怙终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允禵来时,尔等将此旨传谕知之!
这道上谕,真正离奇,既要封他为郡王,又说他什么无知,什么不悛,这是何意?古人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雍正帝登位,先封允禩为亲王,也是这个用意。不过允禩本得罪先帝,人人晓得他的罪孽,所以加他封爵,绝不多谈。上文第一道谕旨,更自表明。独这允禵,乃先帝爱宠的骄子,前时并没有什么处分,只可先把他无影无踪的罪名,加在身上,一面假作慈悲,封为郡王,令臣民无从推测,然后好慢慢摆布。
过了数月,又想出一个新奇法子,召集总理王大臣及满汉文武官员,齐集乾清宫。大众不知有什么大事,都捏着一把汗。雍正威权,已见一斑。到了宫内,但见雍正皇上,南面高坐,谕众官道:“皇考在日,曾立二阿哥为太子,后来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考晚年,常闷闷不乐,朕想立储系国家大计,不立不可,明立亦不可。尔等有何妙策?”王大臣齐声道:“臣等愚昧,凭圣衷定夺便是!”雍正帝道:“据朕想来,建立太子,与一切政治不同。一切政治,须劳大众参酌,立太子的事情,做主子的理应独断。譬如朕有几个皇子,倘必经大众议过,方可立储,恐怕这个王大臣,说是这个阿哥好,那个王大臣,说是那个阿哥好,岂不是筑室道旁,三年不成么?既如此说,何必召王大臣会议?只是明立太子,又未免兄弟争夺,惹出祸端,朕再三筹画,想出一种变通的法子,将拟定皇储的诏旨,亲写密封,藏在匣内。”说到此处,把头向上面一望,手向上面一指,随即道:“便安放在这块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可好么?”诸王大臣等,自然异口同声,都说思虑周详,臣下岂有异议?雍正帝遂命诸臣退出,只留总理事务王大臣在内,自己密书太子名字,封藏匣内,令侍卫缘梯而上,把这锦匣安放匾额后面,总算储位已定。这方匾额,悬在乾清宫正中,正大光明四字,乃是雍正帝御笔亲书,这也不在话下。
总理事务王大臣,只看见这匣子,不晓得里面的名字,究竟是哪一位阿哥,后来雍正帝晏驾,方将此匣取下,开了匣子,才识密旨中写着皇四子弘历,正大光明,恐未必是这样讲法。这弘历是皇后钮祜禄氏所出,相传钮祜禄氏,起初为雍亲王妃,实生女孩,与海宁陈阁老的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钮祜禄氏恐生了女孩,不能得雍亲王欢心,佯言生男,贿嘱家人,将陈氏男孩儿抱入邸中,把自己生的女孩子,换了出去。陈氏不敢违拗,又不敢声张,只得将错便错,就算罢休。后人也有一首宫词,隐咏这事道:
果然富贵亦神仙,内使传呼敞御筵。
不辨吕嬴与牛马,上方新赐洗儿钱。
立储事已毕,忽接到川督年羹尧八百里紧报,“青海造反”,为这四字,又要劳动兵戈了。看官少憩,待小子续编下回。
本回起首二十行,只结束台湾乱事,不足评论。接续下去,便是清圣祖晏驾事,后人互相推测,议论甚多。或且目世宗为杨广,年羹尧、隆科多为杨素、张衡,事鲜左证,语不忍闻,作书人所以不敢附和也。惟圣祖欲立皇十四子允禵,皇四子窜改御书,将十字改为于字,此则故父老皆能言之,似不为无因。但证诸史录,亦不尽相符。作者折衷文献,语有分寸。至世宗嗣位,开手即鬼鬼祟祟,绘出一种秘密情状,立储,大事也,乃亦以秘密闻,然则天下事亦何在不容秘密耶?司马温公云:“事无不可对人言,”清之世宗,事无一可对人言,以视乃父之宽仁,盖相去远矣。
第三十一回 平青海驱除叛酋 颁朱谕惨戮同胞
却说青海在西藏东北,本和硕特部固始汗所居地,固始汗受清朝册封,第十子达什巴图尔,又受清封为和硕亲王,前文已经表过。应二十九回。达什死,子罗卜藏丹津袭爵。罗卜藏丹津阴谋独立,欲脱清廷羁绊,遂于雍正元年,召集附近诸部,在察罕罗陀海会盟,令各复汗号,不得再遵清廷封册,自己叫作达赖浑台吉,统率诸部。又暗约策妄阿布坦为后援,拟大举入寇。偏是丹津的同族额尔德尼,及察罕丹津两人,不愿叛清,被丹津用兵胁迫,两人竟挈众内奔。是时清兵部侍郎常寿,适驻西宁,管理青海事务,因额尔德尼来奔,奏闻清廷。雍正帝尚未探悉隐情,只道是青海内哄,即遣常寿往青海调停,常寿到了青海,丹津不由分说,竟将常寿拘禁起来。川督年羹尧,飞草奏报,奉命授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进驻西宁,四川提督岳锺琪,任奋威将军,参赞军务。年羹尧分兵两路,北路守疏勒河,防丹津内犯,南路守巴塘里塘,阻丹津入藏,又檄巴里坤镇守将军富宁安等,见上第二十九回。出屯吐鲁番,截住策妄援兵。丹津三路援绝,只号召远近喇嘛二十万众,专寇西宁。岳锺琪自四川出发,沿途剿抚,解散丹津党羽,西陲一带,统已廓清,乘势至西宁,遥见西北郭隆寺旁,聚集番僧无数,锺琪即令兵士前进,驱杀番僧。那时番僧并没有十分勇略,不过一点劫掠的伎俩,忽见大军纷至,势甚凶猛,哪里还敢抵敌?呼啸一声,四散奔逃,被岳军追过三条峻岭,焚去十七寨及庐舍七千余,斩首六千级,余众都窜还青海,丹津闻败大惊,送归常寿,奉表请罪。原来是银样镴枪头。清廷不许,益促年羹尧进兵。
羹尧拟集兵四万余名,由西宁松潘甘州疏勒河,四面进攻,约于雍正二年四月内出发。岳锺琪请道:“青海地方寥阔,寇众不下十万,我军四路会攻,彼若亦四散诱我,击彼失此,击此失彼,恐要四面受敌哩。愚见不如先期发兵,乘春草未生时,捣其不备,方为上策。”羹尧迟疑未决,锺琪飞驿上奏,并愿率精兵四千,自去杀贼。颇有胆略。雍正帝准奏,把西征事专任锺琪。锺琪遂于二月出师,途次见野兽奔逸,料知前面定有间谍,严阵前行,果遇敌骑数百,四面兜围,杀得一个不剩;复连夜进兵,沿路歼敌数千,于是敌无哨探,锺琪令部兵蓐食衔枚,宵行百六十里,直抵丹津帐外,拔栅而入。这时丹津正抱着两三个番妇,并头睡熟,不料清兵扑至,仓猝之中,扯了一件番妇衣,披在身上,从帐后逃出,骑了白驼,向西北逃去。男装女扮,倒也好看。锺琪一阵追剿,杀毙无数,真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面扫穴犁庭,摉出丹津的弟妹,及敌党头目数十人,头目杀讫,弟妹押解京师,招降男女数万,夺得驼马牛羊器械甲仗无算。自出师至破敌,凡十五日,往返两月,好算奇捷。诏封年羹尧一等公,岳锺琪三等公,勒碑太学,如康熙时征准部例。岳锺琪又进剿余党,以次荡平,先后拔青海地千余里,分其地赐各蒙古,分二十九旗,设办事大臣于西宁,改西宁卫为府城。青海始定。
雍正帝既平外寇,复一意防着内讧,这日召舅舅隆科多入内议事,议了许久,隆科多始自大内退出。众王大臣闻这消息,料知雍正帝必有举动。到了次日,降旨派固山贝子允禟往西宁犒师,王大臣亦看不出什么异事。过了两日,又命郡王允巡阅张家口,王大臣也没有什么议论。只是廉亲王允禩未免闷闷不乐。调虎离山,其兆已见。又过了十余日。兵部参奏,“允奉使口外,不肯前往,捏称有旨令其进口,竟在张家口居住”云云。有旨:“着廉亲王允禩议奏。”恶!允禩复陈,应由兵部速即行文,仍令允前往,并将不行谏阻的长史额尔金,交部议处。有旨:“允既不肯奉差,何必再令前往,额尔金无关轻重,何必治罪,着允禩再议具奏。”专寻着允禩,其意何居?允禩无法,只得再奏:“允不肯前往,捏旨进口,应革去郡王,逮回交宗人府禁锢。”于是雍正帝批交诸王贝勒贝子公,及议政大臣,速议具奏。诸王大臣已俱知圣意,不得不火上添油,井中投石,把一个郡王,逮回圈禁宗人府去了。拿了一个。允罪状已定,不料宗人府又上一本,弹章内称:“贝子允禟,差往西宁,擅自遣人往河州买草,踏看牧地,抗违军法,横行边鄙,请将允禟革去贝子,以示惩儆。”当即奉旨:“允禟革去贝子,安置西宁。”拿下两个。
是年冬月,废太子允礽,忽在咸安宫感冒时症,雍正帝连忙着太医诊治,复派舅舅隆科多,前往探问。废太子见了隆科多愈加气恼,病势日增,服药无效。雍正帝又许他入内侍奉,不到十天,废太子竟死了。雍正帝立即下旨,追封允礽为和硕理密亲王,又封弘晰母为理亲王侧妃,命弘晰尽心孝养。理亲王侍妾曾有子女者,俱令禄赡终身。又亲往祭奠,大哭一场。并封弘晰为郡王。一班拍马屁的王大臣,都说圣上仁至义尽,就是雍正帝自说:“二阿哥得罪皇考,并非得罪朕躬,兄弟至情,不能自已,并非为邀誉起见。”吾谁欺,欺天乎?只郡王弘晰奉了遗命,在京西郑家庄辟一所私第,奉母宁居,不闻朝事,总算一个明哲保身的贵胄。
雍正三年春,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大学士马齐,舅舅隆科多,奏辞总理事务职任,得旨照允,惟廉亲王允禩怀挟私心,遇事阻挠,不得议叙。看官!试想人非木石,哪有不知恩怨的道理?这雍正帝对待兄弟,这般寡恩,这般树怨,自然那兄弟们满怀忿恨,也想报复,偏这雍正帝刻刻防备,凡允禩、允禟、允、允禔的秘密行为,令随带血滴子的豪客,格外留心侦察。一日,西宁探客来报,说:“九阿哥允禟在西宁,用西洋人穆经远为谋主,编了密码,与允禩往来通递,大约是蓄谋不轨,请圣上密防!”随呈上一封密函,乃是九阿哥与八阿哥的书信,被探客窃取得来。雍正帝反复观看,任你聪明伶俐,恰是一句不懂;当即收藏匣中,令探客再去细察。又一日,盛京探客亦到,报称:“十四阿哥允禵,督守陵寝,有奸民蔡怀玺,到院投书,称允禵为真主,允禵并不罪他,反将书上要紧字样,裁去涂抹,所以特来报闻。”雍正帝夸奖一番,打发去讫。这个探客已去,那个探客又来,据言,“八阿哥允禩,日夜诅咒,求皇上速死。”雍正帝勃然大怒,诏大学士等撰文,告祭奉先殿,削允禩王爵,幽禁宗人府,移允禟禁保定,逮回允禵治罪。复阴令廷臣上本参奏,不到数天,参劾允禩、允禟、允禵的奏章,差不多有数十本。隆科多等尤为着力,胪陈罪状,允禵四十大罪,允禟二十八大罪,允禩十四大罪,俱乞明正典刑。雍正帝恰令诸王大臣,再三复议。诸王大臣再三力请,尧曰宥之三,皋陶曰杀之三,本出苏东坡论说,想雍正帝定是读过,所以作此情状。方才下旨,把允禩、允禟削去宗籍,允禵拘禁,改允禩名为阿其那,允禟名为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等语,乃是满洲人俗话,“阿其那”三字,译作汉文,就是猪。“塞思黑”三字,译作汉文,就是狗。还有数道长篇大论的硃谕,小子录不胜录,只好将着末这一道,录供众览如下:
我皇考聪明首出,文武圣神,临御六十余年,功德隆盛,如征三藩,平朔漠,皆不动声色,而措置帖然。凡属凶顽,无不革面洗心,望风响化。而独是诸子中,有阿其那、塞思黑、允禵者,奸邪成性,包藏祸心,私结党援,妄希大位,如鬼如蜮,变幻千端,皇考曲加矜全宽宥之恩,伊等并无感激悔过之意,以致皇考震怒,屡降严旨切责,忿激之语,凡为臣子者,不忍听闻。圣躬因此数人,每忧愤感伤,时为不豫,朕侍奉左右,安慰圣怀,十数年来,费尽苦心,委曲调剂,此诸兄弟内廷人等所共知者。及朕即位,以阿其那实为匪党倡首之人,伊若感恩,改过自新,则群邪无所比暱,党与自然解散,是以格外优礼,晋封王爵,推心任用。且知其素务虚名,故特奖以诚孝二字,鼓舞劝勉之。盖朕心实望其迁善改过也。乃伊办理事务,怀私挟诈,过犯甚多,朕俱一一宽免,未罚伊一人之俸,未治伊家下一人之罪,亦始终望其迁善改过耳。迄今三年有余,而悖逆妄乱,日益加甚,时以盅惑人心,扰乱国政,烦朕心激朕怒为事。而公廷之上,诸王大臣之前,竟至指誓天日,诅咒不道,不臣之罪,人人发指。朕思此等凶顽之人,不知德之可感,或知法之可畏,故将伊革去王爵,拘禁宗人府,而阿其那反向人云:“拘禁之后,我每饭加餐,若全尸以殁,我心断断不肯。”似此悖逆之言,实意想所不到,古今所罕有也。总之伊自知从前所为之事,久为朕心洞悉,且为天地所必诛,扪心自问,殊无可赦之理,遂以伊毒忍之性度朕,故为种种桀骜狂肆之行,以激朕怒,但欲朕置伊于法,使天下不明大义之人,或生议论,致朕之声名,有损万一,以快其不臣之心,遂其怨望之意。朕受皇考付托之重,统御寰区,一民一物,无不欲其得所,以共享皇考久道化成之福,岂于兄弟手足,而反忍有伤残之念乎?且朕昔在藩邸时,光明正大,诸兄弟才识,实不及朕,待朕悉皆恭敬尽礼,不但不敢侮慢,并无一语争竞,亦无一事猜嫌,此历来内外皆知者,不待朕今日粉饰过言也。今登大位,岂忽有藏怒匿怨之事,而欲修报复乎?无奈朕昆弟中,有此等大奸大恶之徒,而朕于家庭之间,实有万难万苦之处,不可以德化,不可以威服,不可以诚感,不可以理喻,朕展转反复,无可如何,含泪呼天,我皇考及列祖在天之灵,定垂昭鉴。阿其那与塞思黑、允禵、允、允禔结为死党,而阿其那阴险诡谲,实为罪魁;塞思黑之恶,亦与相等;允禵等狂悖糊涂,受其笼络,听其指挥,遂至胶固而不解。总之此数人者,希冀非分,密设邪谋,贿结内外朋党,煽惑众心,行险徼幸之辈,皆乐为之用,私相推戴,而忘君臣之大义。此风渐积,已二十余年,惟朕知之最详最确。若此时不将朕所深知灼见者,分晰宣谕,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