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碧姝伸手轻推他,问道:“郎君在想些什么?”
“哦,是你。”萧融这才回过神来,抬眸而笑,“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不知?”
唐碧姝浅浅一笑,“郎君似乎有烦心事,不知能否告诉碧姝?”
萧融将信递到唐碧姝面前,苦笑自嘲道:“我在想,我可是当了别人的棋子还不自知。”
“郎君为何这么说?”唐碧姝很是不解,接过信后略扫了几眼,便搁到一旁,“郎君为民除去妖物,此乃仁义之举,怎会又变成了他人的棋子?”
萧融将信收回,叠好纳入袖中,摇头叹道:“你不是局中人,自然不明白。夜光所说不全无道理,我确有些事未曾考虑到。”
“这又是怎么说?”唐碧姝问道。
“我此次到洛阳来,并非如外界所说的偶然路过这里,才发现城中有狐妖存在。我有个师侄叫做轸夏,多年前因故被逐出九曜山,此后便一直住在洛阳城中,听说他与一些朝中权贵颇有往来。大约十几日前,轸夏找到了我,说洛阳有狐妖作乱,请我到这里来捉妖。”
“为何不曾见过他来拜见郎君?”
萧融答道:“自从我到了洛阳,他就一直躲着我,说什么自己是弃徒之身,无颜面见长辈。我见他说得恳切,便也不疑什么。”
唐碧姝将芳唇往下一撇,冷冷哂笑:“我看这厮定不是什么好人!”美人薄怒娇嗔,较之往常的温柔解语花,又是另一番风情。
萧融瞧着有趣,伸手将她拽入怀中,故意问她:“他又怎么不是好人了?”
“明知捉拿狐妖是何等凶险,他自己倒躲起来,令郎君踏入险境之中,也不施以援手,这是不仁;前几日郎君受了如此重的伤,他身为师侄,也不来前来探望,这是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不是恶人又是什么?”
唐碧姝这一串话说得飞快,说完后微微喘着气,像是气愤至极。
萧融不是木头人,听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着想,心头登时一暖,眉梢唇边也挂上暖笑。
一夜漫长。
微风拂动廊下丛丛杜鹃,浓紫浅粉,硕硕花蓓坠弯枝头。
绿樱端坐铜镜前,周围散放各式金漆妆盒,身后站着一个小婢女,将她满头青丝绾成宝髻。旁边又有一名婢女高举一方漆盘,上面放着两支银鎏金凤鸟衔珠步摇,巧笑道:“娘子,这两支步摇是前几日殿下送来的。”
绿樱看了一眼,挥手示意她拿走。
那婢女依然不解,便接着说道:“今天是槿夫人的寿辰,正正经经召娘子进的宫,娘子还顾忌些什么?只管打扮得美美的,也让别人眼红去。”
绿樱仍是不同意:“这不好,阿娘说过,这段时间不要太招摇,还是素淡些好。”她说话声音很轻,细细糯糯的,时常让人误以为她生性太过羞涩腼腆。
最后她只挑了支简单的步摇簪在乌发上,几个婢女又为她换上藕荷色忍冬纹袿衣。
那时的士族黎民,无论男女老幼,皆以袍服广逸为风尚。女子的衣裙时兴上俭下丰的样式,袖口宽大,长裙多曳地长,并在腰间饰以绣带,行走时飘飘若仙。
绿樱这套衣裙也是如此,上衣紧窄贴身,而衣袖甚广,裙摆拖地,行动间下裳的纤髾层层叠叠,迎风飘拂。
如此繁复的衣物,若没有外人的帮助,穿戴起来十分不便,更不必说行动劳作,也只有名门贵族的仕女命妇们才热衷于此。
梳妆已毕,绿樱揽镜自照,琢磨自己的妆容衣裳是否合适。
这日是槿夫人的生辰,因为晋王刚薨,她便早早传出话来,说今年不办寿宴,以免太过张扬,反而贻人口舌。
槿夫人只向皇帝请了旨,说想在这日召一双儿女进宫,随便吃顿家宴便好。她的要求并不为过,皇帝便允了她。
之后她又特意命人吩咐下来,嘱咐他们兄妹二人进宫时切记不要招摇。
自当年倾国之后,由于母亲被新帝看中,绿樱兄妹便一直随母亲长住宫中,对外则说前朝遗孤年幼失怙,新帝仁德,不忍让其流落宫外,便收为螟蛉养在身侧。
这一养,便把前朝皇子养到床上。
永定八年,陈王哥舒叶又将绿樱讨为良娣。
自此母子三人纷纷步入帝王家,伏受新朝恩泽,旧朝遗老们对此深以为耻。
绿樱的兄长昌王,小字璧奴,如今已是二十又一。
日前哥舒帝终于发觉他已不如年少时的温软可爱,遂将他放出去,随便给他授了个虚职,又给他指了一门亲事,便随他自生自灭去。
哥舒帝似乎一时忘不了旧人,有时想起璧奴的好来,依然忍不住将他召入宫中伴驾,常常是次日天明才放他归去。
璧奴自从当年坠湖以后,一直是活得懵懵懂懂。他幼时便生得分外美貌,纵使长大后灵气锐减,依然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凭着出挑姿容,只要穿戴齐整,再端端正正坐着,任谁也看不出他是痴儿来。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哥舒帝始终无法割舍下他,把他当成一尊别致的玩偶,多年来一直捧在手心。
绿樱与璧奴的感情自幼十分深厚,但自从她出嫁后便再难与他见面。
即便是后来璧奴也出宫立了府,但绿樱深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愿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惹怒陈王嫡妃,遂甚少踏出自己的院落,也难得出府一次,更不必说与兄长会面。
想到不久后便能见到母亲和兄长,绿樱的心情不禁愉悦起来。
想起上次兄长傻笑着对她说喜欢她做的香囊,又忙着叫婢女去把那几个荼芜香的香囊翻出来。
一连说了几声,身后却无人回应。绿樱觉得奇怪,便回头去看,尚不及看清什么,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神志登时模糊起来,软绵绵倒入身侧一人手中。
数名婢女垂着头站在左右不远,目光呆滞有如木偶。
夜光揽着怀中的绿樱,将她扶上身后玉簟上躺着,又替她拢好衣袍,盖上锦被,免得让她受凉。
低头看见绿樱的手露在衣被外面,伸手一触,竟不如她腕上玉镯温暖。
她这个姐姐从小气血不足,即便是暖春的天气,她的手脚依然要比别人冷,只好走到哪都揣着手炉。
夜光叹了口气,将她的手塞入被窝,然后低趴在她的床榻前,只露出脑袋呆呆望着绿樱。榻上的人睡得安稳祥和,对周围一切都浑然不知。
多年前遗失的珍宝终于找回,可夜光始终笑不出来。
年华最是无情物。
那时床榻,四周常围着山水画屏,只需将床前屏风掩上,再垂下帘幕,外人便无法察觉床榻上是否有人。
夜光布置好一切,见绿樱的衣裳首饰都放在一旁,遂比照着绿樱身上所穿的选了几件,匆匆换上。
她和绿樱是双生女,生来便极为相似,只需用斜红掩了眼角泪痣,收起脸上的媚态,再低眉顺眼些,谁能辨出她是绿樱还是夜光?
夜光有此举动,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
原本她只是按捺不住对绿樱的思念之情,这才再次偷偷溜进陈王府来,然而却听到了绿樱和婢女说今日是母亲的寿辰。
或许槿夫人早已忘记自己生过这个女儿,但不意味着夜光会忘记她这个母亲。夜光在心里对自己说,只看看就好,看一眼就好。
夜光不愿再躲在暗处偷看,她知道自己如果贸贸然出现,只会引来祸患,便想出这个计策来,欲借绿樱的身份回宫走一趟。
几个婢女直愣愣站着,一动也不动。夜光上下打量着她们,从她们身上的服饰猜度着哪一个才是绿樱的贴身女婢。
双丫髻上缀着珠簪,一身衣裙苹婆绿,且还是上等的云葛。几个婢女中,要数这个为绿樱梳头的小丫头穿得最好。
夜光举手落在她肩上,轻拍一下,那婢女缓缓抬起眼来,眼中依然空洞。
“你叫什么?”夜光问。
“思柳。”
夜光将其余的婢女都赶到屏风之后,然后学着绿樱的步态举措,慢悠悠迈开步子,走了几步,觉着自然了,这才推门而出。
思柳垂着手,默默跟在她身后。
车驾早已备好,拉车的是一对毛色纯墨的骏马,一见夜光出来,纷纷望向她,用前蹄刨地,鼻翼猛烈收缩着,像是知道她不是真正的主人。
反倒是周围的嬷嬷仆从都垂手恭敬站着,一点也没觉察出他们的良娣不是往日的那一个。
骈车四周垂着紫幔绣带,车驾后便是绿樱为槿夫人准备的寿礼。
夜光由思柳扶着登上马车,车帘落下,只听得前方马鞭一抖,车轮辘辘而行,驶向皇城宫阕。
似曾相识
广殿栋宇,极之弘规。巍峨宫阙如耸入云霄之中,碧瓦朱檐映着云霞蒸腾,煌煌不可逼视。
洛阳帝宫乃是前朝太宗所建,十年前的战火并未将它焚毁,如今这里依然是新皇的宫殿。
夜光坐在紫幔骈车中,拂手牵起一角帘幕,静静望向前方。幼年时她曾住在这里,却始终没有机会仔细看过它,逃出洛阳时也是如此匆匆,尚不及回顾一眼。
时至今日,她终于再一次回到这里,只是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姿态归来。
马车从禁宫侧面的开阳门入,层层宫门次第而开,又在身后默然掩上。
夜光从车帘缝隙处看去,触目所见皆不是十分熟悉,心中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涌出诸多感慨,反而极其平静安详。此时的心境犹如无风时的湖面,不泛起一丝涟漪,只倒映着四周飞鸟山林。
夜光倚着车壁,倦倦垂着双眼,想着自己见到槿夫人时到底该说些什么,会不会连一句“阿娘”都说不出口?她向来是那样地不喜欢自己,或者说,她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
夜光对她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只是自从见到绿樱后,那些故人往事似乎一瞬间都牵了出来,爹娘、兄长、姊姊,这些称呼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像是自己从来就未曾有过。
被疏离,被抛弃的滋味她早已受够!就算这一生都孑然一人,无福拥有亲缘,也没什么大不了。
曾经夜光总是这样认为。
然而当再次靠近他们时,她还是忍不住心怀怯怯地想要呼唤他们,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关系。
只是那个人,她大概也不希望自己出现在她面前吧?
夜光无意去破坏什么,更没有想过扰乱他们的生活,只是想静静地,借绿樱的身份一回,以一个女儿的姿态去见她一面。
或许这样以后,自己也能够彻底放下。
马车在某处宫门前停下,有几名宫人早已等在那里。思柳扶夜光下了马车,便垂手低眉退到一旁。
几名宫人向她略施了礼,接着便引着她前往槿夫人所在的洵都宫。
洵都宫之名,取自《诗经》中一句“洵美且都”。据说那位风流的哥舒帝本不通文墨,但为了讨好心爱的美人,绞尽脑汁之后才从诗经里寻出这么两个字来。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千辛万苦选出来的这一句“洵美且都”,前面恰好有一句是“有女同车,颜如蕣华”。仿佛是时时要告诉他人,他的这位美人正是从前朝后宫里抢出来的蕣华夫人,是他用十万铁骑换来的战利品之一。
以武力夺得美人归,或许是他们这些异域儿郎一生都值得夸耀的事情吧?
夜光站在洵都宫门前,举目望着眼前重重飞檐,又是一阵恍惚。
这里自己似乎曾经来过!
对了,是那个时候!年幼的自己甩开时时环绕在左右的宫人,踏出那一方长满青苔杂草的小小院落。
宫道交错纵横,她却不知该走去何处,更不知前方是什么地方。逃出那个牢笼本身便是全部的成功与喜悦,夜光根本无暇顾虑到其它。
眼下她所要做的便是在他人尚未发觉她之前,尽力将这段美好时光延长。至于前方是哪里,丝毫不重要。
她贴着宫墙一路小心翼翼,惟恐被人发觉。周围的每一声响动都让她分外惊奇,翩跹走过的美貌宫人,靴声橐橐的高大侍卫,就连墙头迎风婆娑作舞的小草都充满着蓬勃盎然的生机。
夜光背靠着墙,按着狂跳不止的心头,身体中似乎有个声音在高昂地呐喊着,要她放开所有的束缚,迎着风飞奔,最好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天尽头。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夜光忙躲入宫道拐角处,朝外偷看。那声音渐渐靠近,又忽然在原地站住。
夜光心中既害怕又好奇,正犹豫间,便看见对面墙后也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谨慎地朝这边望了一眼,一瞥望见人影,便猛地闪了回去。
惊鸿掠影般的一眼,夜光只辨出那人同样是小女孩,而相貌却看不大清,只有模模糊糊一个样子。然而就是如此朦胧的一照面,也叫人心惊称奇。
她忍不住慢慢走过去,却见对面那人也慢腾腾地迈出脚步。
小动物般的双眼,微微翘起的小嘴,果然一模一样,如与镜中人对视。
两人相互走近,几乎是同时地,各自举起一只手朝对方身上戳了戳。
咦!不是镜子!
又扬手朝对方脸上掐了一把。
啊!是活的!
这是夜光记忆中第一次与绿樱相遇。
或许她们在襁褓中时,也曾手压着手,脚压着脚,一起打着奶嗝睡觉。可惜这段或许有过的经历,发生在她们拥有记忆之前,就算真的存在,也等同于无。
那时夜光并未见过其它孩子,还天真地以为全天下的小孩都一个模样。
绿樱也只是懵懂的孩童,拉着夜光的手互相打量,又说她名叫绿樱,因为出生之时正值禁苑中御衣黄盛放。
御衣黄是樱花诸多种类中很珍稀的一种,花瓣呈淡绿色,花心略带浅黄,绽放时花朵隐于绿叶中,只余细细幽香萦绕在鼻端,极细极淡,时常被其它花香压盖过去。
绿樱问她名字是什么,夜光却答不上来。“夜光”这个名字是很久以后别人给取的,而幼时的她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绿樱没有再问下去,只说她是偷跑出来的,夜光忙说她也是。两个小孩子相视一笑,觉得彼此间又亲密了许多。
绿樱拉着她一直跑到洵都宫前,那时洵都宫还不叫洵都宫,而是一处几近废弃的冷宫。
绿樱轻叩门环,宫门细细开了一缝,露出一张饱经岁月洗刷的脸。那老宫人见来人是绿樱,便喜笑颜开启门迎她进去。然而转眼望见她身后的夜光时,却刹那间褪去血色,直直戳在原地。
冷宫中藤蔓杂生,虽有阳光照入,依然倍觉阴冷潮湿。绿樱却毫不在意,轻车熟路地拉起夜光的手进去。
格子门上的纸早已破烂不堪,冷风幽幽从四面吹入,拂动宫室中垂挂着的五色帘幕。不知是谁藏在飘拂的纱罗后面,懒懒地笑着:“绿樱,我的好姑娘,到姨母这里来。”
绿樱喜滋滋跑过去,高高举起手中的物件:“姨母,珍珠!我给你带来了!”
那人斜眼递到夜光身上,没有去接绿樱手中之物,反而错开一步径直走到夜光面前,捏着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居然是你,我还当她已经把你杀了。”
那似乎是个正值绮年玉貌的女子,只是发髻蓬乱,衣裳不齐,眉目间分明有一股阴冷之气。夜光与她相距甚近,只觉她的目光似乎比常人要涣散些。
莫非是个疯妇人?
“好可惜。”夜光不知从哪生出的感慨,学着老宫人谈起旧事时的语气轻声叹了一句。
那女子却哈哈大笑,手上的力道又添了几分,夜光吃痛,一把将她甩开,然后拉着绿樱连连退后。
她也不追过来,只是指着夜光一直笑:“你在可怜我?这世间所有的人都能可怜我,就你没有资格!……我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