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离忍着心中的不耐烦,将他拦下,挥手抹去他身上的血迹,缓缓道:“大行皇帝急病而薨,槿夫人侍奉在侧,不甚悲痛,遂随先帝而去。陈王殿下身奉天命,当以国家社稷为重,怎可过度哀伤?”
哥舒叶默然点头。
此时帝寝之外一阵喧哗,数名内侍冲进宫来,被程长离拦在门外。他斥道:“陛下身体微恙,尔等怎敢在此喧哗?”
那人一见眼前之人是程长离,竟一把将他抓住,颤声道:“鬼火!洵都宫里有鬼火!”
洵都宫在帝寝以北,程长离抬眼望去,但见北方天空中一片暗绿色火光。程长离心道一声不妙,皇城之中怎会有鬼火,又是从何处来的?
耳边隐隐听见凄厉的女声,似狂笑,又似哭嚎,声音越来越近。无数宫人奔走,惊呼,或是捂着耳朵,半蹲在地,浑身如抖筛一般。
身后殿门被人踢开,哥舒叶跌跌撞撞奔出,口中直称“有鬼”。程长离忙将他拉进去,复将殿门掩上。
内室中,鬼火星星点点漂浮在半空,皆朝着槿夫人的尸身上落去。转眼过后,她身上已被惨碧色鬼火团团包围住。一旁披头散发的红衣女鬼紧拽着她的魂魄,嘶声而笑。
新鬼初死,没有什么鬼力,只能任由她拉扯。
红衣女鬼森然笑道:“姐姐,你将我的魂魄禁锢在洵都宫十余年,好在今日你大限到了,妹妹才有机会出来与姐姐团聚。”
槿夫人无甚力气,连说话声也十分轻微:“你死便死了,为何总是苦苦纠缠着我?”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共享荣华富贵吗?你为何要背弃我?我们姐妹相争多年,你咒杀我的孩儿,我亦诅咒你惨死。如今诅咒是应验了,但你我昨日恩怨纠缠多年,难消难解,是非对错已无法说清,不如就让我来做个了结!”
哥舒叶早已被吓得两腿发软,半倒在程长离身后。
程长离见此,本想出手干涉。可女鬼抬起了一双血目,歪着脑袋朝他这边望了一眼:“我林氏姐妹的事,不劳狐仙操心!”
她一把拽起槿夫人,仰天大笑道:“姐姐,既然不能共富贵,便共消散吧!”一语既罢,无数幽碧色的鬼火如藤蔓般自她身下伸展而出,迅速沿着墙壁爬上屋檐。
偌大一个帝寝,瞬间便被鬼火覆盖。
程长离心道这癫狂的女鬼恐怕是想拉着槿夫人一起魂飞魄散,她的怨气太重,他不好施法与她恶斗,遭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由着她发泄,让她的鬼火将宫殿焚为灰烬也好。
于是他连忙拉起哥舒叶夺门而出,回头看时,整座帝寝已全被鬼火包围。宫殿上空幽幽碧色,阴气森森……
火光高耸直入苍穹,远近皆能望见。夜光一见此异象,忙掀帘而出,遥望远处宫城。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萧融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屋檐上,又落到她面前:“皇城中有多处全都是鬼火,我猜是你母亲……我说的是槿夫人她出事了。”
“她怎么了?”夜光问道。
“阿娘?”绿樱闻言,亦从匆匆奔出,“阿娘怎么了?”
萧融分别看着这对姐妹一眼,道:“我被程长离的幻相困住,方才逃脱出来,只知程长离携了哥舒叶进了宫,其余的事也不是很清楚。”
夜光拉起萧融的手便走:“我们过去看看!”
绿樱紧跟着上前一步,道:“我也去!”
“绿樱,你不能……”夜光劝道,眼下他们对宫中的情况一概不知,是凶是福很难预料。
“那是我阿娘!”绿樱却打断她的话,态度十分坚决。
木偶之悲
磅礴宫城中,此时已是号哭四起。几处宫殿均被鬼火团团包围住,幽碧色的鬼火直冲入九霄之中。
跳跃的火焰如无数条手臂伸向灰色的天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是有谁要从地狱挣脱出来。
阴风呼啸而过,分明是盛春时节,枝头的落叶却纷扬落下,随着风在地上打转。深宫中的内侍宫娥何曾见过这样的异状,一干人等皆被吓得失了血色,大多四五人围在一处,瑟瑟从角落处探出脑袋,仰头望向那鬼火焚烧之处。
哥舒叶的金龙卫已经以保护圣驾之名直入内廷,皇宫中各处皆能看见他们巡查守卫的身影。
萧融将绿樱负于背上,和夜光一起越过重重屋檐,最终落在洵都宫不远处。整座宫殿均已被绿火吞没,绿樱一见,便挣扎着要冲过去。
夜光忙将她拦住,轻嗅几下,随后朝皇帝寝宫的方向望去:“她不在那里,”
哥舒叶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想起刚刚见到的场景,犹然是心有余悸。他的双腿有些发软,要不是程长离在旁边强拉着他站好,恐怕他马上就会忘记一个皇子应有的仪态,登时跌坐在地上。
程长离斜睇他一眼,暗自鄙夷他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侍从们都远远躲了开去,此刻却有一人朝这边疾步奔来,竟是璧奴!
他身穿一袭蓼蓝色衣袍,绿色的火焰映在上面,便交汇成一种或蓝或绿的颜色,看起来有些妖异。火光跳跃,他柔美的面容也被衬上一层诡异的色泽。
璧奴突然原地站定,眼睛直直望向远处被碧绿火舌舔噬的殿门,缓缓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程长离看在眼里,却当做没有看到,默不作声站在一侧,任由寒风拂起他柔软宽大的长袍。
璧奴仰着头,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着,他双目圆睁,似乎对眼前所见的感到分外错愕。终于,他缓缓低下头来,转向哥舒叶所在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很僵硬,每移动一分都貌似无比艰难。
从远处看来,他这副模样倒有些不像真人,反而有些像是手脚都□控在他人手中的木偶。
哥舒叶神色未定,见有人朝他走来,竟不由后退了一步。
璧奴走到他面前,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木然地看着他,随后屈身跪下,口称:“殿下。”他的声音极为平静,脸上亦是纹丝不动之色。
哥舒叶看清了来人,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笑了出来,道:“一切都结束了,薛青衫,你做得很好。”
他依然跪在地上,抬眼望哥舒叶一眼,又垂下头去,眸中波光有一丝晃动。他犹豫片刻,颤声问道:“殿下,阿……槿夫人,她在哪里?”这一句话却带着前所未有过的惶恐和不安。
哥舒叶没有回答,只抬起手臂朝帝寝处一指,鬼火熊熊,宫殿坍塌。
他膝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口中不由地喃喃自语:“她、她死了?”
程长离走上前来将他扶起,压低声音道:“薛将军,你忍辱负重多年,今日之事,也是多亏有你。”
此时宫中内外均已被王岫带来的金龙卫控制住,哥舒叶遇事不稳,终究难成大器,不可依托于他。这一路全靠着程长离为他出谋划策,必要时替他下决断,才不至于失手。否则话,以他那副鲁莽的性子,恐怕早已有千百次被别人砍下脑袋。
尽管如此,眼下他们仍身处深宫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依然不可明说。
薛青衫低垂着头,缩在衣袍下的拳头却紧紧捏住,指甲刺破了手心,鲜血一滴滴沿着衣袖落下,而他却是浑然不知。
红色的血,青绿色的火光,兑在一起的颜色令人恶心。
哥舒帝这一死,世间再没有璧奴这个人,从此他也可以用回薛青衫的名字,取回原来的身份。
但薛青衫又是什么人?他人生的前十年被训练成不惧生死的死士,后十年因容貌与前朝皇子相仿,便被身处高位的人施了个李代桃僵之计,从此成为君王身边的娈童、暗探。
佯装痴傻多年,日日带着面具做人,早已把原来的自己遗忘掉。
唯独在‘母亲’和‘妹妹’面前,他或许才可以暂时卸下一些防备,找回一点属于人世间的脉脉温情。可惜就连这一点,说到底也不归他薛青衫所有。
璧奴是谁?他薛青衫又是谁?如今再细究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槿夫人有此劫难,他不是没有预料到。哥舒叶生性多疑,而他身边的程长离又阴沉难测,料想也不会好心到给她一个善终。
但他心里却还存着一线希望,毕竟他叫过她一声阿母,无论她身前身后有过什么非议,在他心里,她依然是慈母的形象。
如今这线希望湮灭了,他才知道‘母亲’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为什么?”薛青衫看着程长离,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多年扮作他人,言行举止多是荒诞呆憨之态,但偏偏忘记了该如何表露自己真正的情绪。见他没有回答,薛青衫又追问一遍。
“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程长离淡漠作答,随后又换上嘲讽的语气:“薛将军何必如此失魂落魄?莫非是真把那恶毒自私的女人当做生身母亲了?”
“住口!”薛青衫陡然翻掌击出,这一击去势极狠,而程长离又恰好站在他面前,背负双手,身前空门大开。
岂料薛青衫的手在距离程长离身前三寸顿然停住,便再也无法前进。薛青衫只觉自己这一掌如同落在一团棉花上,最是绵软之物,偏偏将他的掌力化于无形之中。
薛青衫缓缓收回手,也冷静了下来。
他从来都不是易怒之人,否则也不能在哥舒帝身边多年,而不被他怀疑。这一掌出去,他便明白了自己同程长离的差距有多远,刚才若是程长离有意反击,恐怕他也接不下几招。
程长离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淡漠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同情之意:“木偶最大的悲剧不是身为木偶,被他人所操控,而是某天它突然发觉自己是木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操控。”
薛青衫默然不语,只垂着眼望向自己血迹斑斑的手。
“或许,”程长离目光移向某处,突然笑道,“还有更糟糕的。”
身后脚步声响,稀稀落落,似有三四人朝他们走来,惊动了周围的金龙卫,于是听到几声兵器交鸣。
薛青衫回过头去,便看到绿樱一身缟素单衣站在那里,四面空旷,什么鬼火,什么宫变,好像已经离他们很远,连周围众人的对持也几乎化作了背景。
而她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薛青衫不由记起很多年前,同样是在这座宫殿里,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孩子就是那样一边哭一边扑到他怀里的。那时她说什么也不肯放开,还把眼泪鼻涕都糊了他一身,偏偏他只能摆出一副呆滞的模样傻站着。
那时他觉得她总是哭个不停,就连独处时也是在默默饮泣,真是个既麻烦又惹人厌的孩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小女孩的泪水已经流进他心里,移也移不走了。
“绿樱?”哥舒叶惊道,抢在他之前朝绿樱走去,“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见绿樱回答,旁边已有寒光闪过,夜光握着兵器将他拦住,冷冷道:“你最好乖乖站在那里。”
薛青衫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真同绿樱一模一样,心道她应该就是那天闯进洵都宫的、阿母的另一个女儿了?怪不得那天他总觉得绿樱对他说的话有些微妙,像是窥出某些端倪,而一步步试探着他。
“你……”绿樱站在他十步外,定定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哥哥在哪里?”
这一句在薛青衫心里炸开一个惊雷,他眼神闪烁着,一心避开她清亮的眸光:“你、你都听到了?”
“他在哪里?”绿樱扬声问道,眼中隐隐含着泪光,这一句已有些嘶哑。
薛青衫沉默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口:“十年前,周璧奴跌落湖中时,没能救上来。”说着,他朝哥舒叶看了一眼,“殿下看我与他容貌相似,年纪相仿,便命我假扮他。”
“原来这些年来,都是你……”
“绿樱。”
“不要叫我!”绿樱嘶声大喊一句,满脸都是泪水,夺身便朝宫门外跑去。
哥舒叶连忙拔腿去追,却觉得脖间一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拉起,向后掠开数丈之远。站定之时,哥舒叶看到程长离已经同夜光战在一处,刀光剑气交织狂舞,将周围一干金龙卫远远逼开。
而宫门处,守在那里的金龙卫已将绿樱截住,萧融以一人之力,把她护在身后。
哥舒叶疾步上前,喝退左右的金龙卫,朝她伸出手去:“绿樱,快到我这里来!”
绿樱向他望去一眼,脸上泪流不止,唇边却扯出一个冷笑:“怎么可能?我本无心来此……为求得一生,我母女二人已将国仇家恨抛在身后,多年来被人唾弃,我也自认罪孽深重,死后无颜面见九泉下的亲人。如此你杀我母亲,又害我兄长,此仇我永世不忘!”
落樱
“何必同畜生多费口舌?”夜光扬声怒斥,将绿樱拉到身后,随后手持直刀在虚空飞快划动,金色符箓渐渐浮现于刀尖下。
“绿樱!”哥舒叶依然望向绿樱所在的方向,直到如今,他还一心想着如何才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夜光看在眼里,登时催动符箓,刹那间脚下地面不断震动,有无数柄剑刃从哥舒叶前后左右的地面冒出,将他困在原地。
哥舒叶不住惊呼,忙举起宝剑去挡,但这岂是寻常兵刃能抵挡得住的?兵刃交鸣,火花四溅,宝剑随之一断为二。
脚下仍有兵刃接连升起,将他越困越紧,几乎无腾挪的余地。又是一柄利剑破地而起,哥舒叶躲闪不及,脚底已被锋利剑尖割破,鲜血汩汩从长靴底部冒出。
程长离看着他陷入险境,直到最后一刻,才以指掐诀,玄色长袖飘飞,只见罡风呼啸而过,瞬间将剑阵定住,剑刃寸寸化作飞灰,随风散去。
几名金龙卫忙上前护着哥舒叶,扶着他躲到程长离身后。
见法术被破,夜光蛾眉倒竖,怒视着程长离,反问道:“你又多管闲事?”
绿樱惊骇地躲在一侧,眼神在众人身上游移,独独不落在那人身上。萧融护着她,以免被周围的金龙卫趁机放冷箭。
“多管闲事的人可不是我!”程长离朝她举起右手食指,轻轻摆动着,优哉游哉地笑道,“今日之祸,皆是你们引出来的。”
夜光引刀直指他的鼻尖:“你又想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若不是你们特意插手此事,将呼延浩牵扯进来,我也看不到这场好戏了。不枉费我对你们寄予如此厚望,你们果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的唇边始终挂着坏笑,直教人恨不得当即将他碎尸万段。
夜光一时失语,程长离不容她有时机醒转过来,继续说道:“你以为自己正义无双,一心想着替天行道,可看你的所作所为,又都是些什么?天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争,不管,不理,生生死死皆任由六道众生去,这就是天道。”
夜光越听越是恼火,几番想打断想反驳,却始终想不到合适的话。那程长离语罢,还悠然站在那里,像是特意在等她发表高见。
夜光却只能咬牙切齿回以一句:“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副自以为是的嘴脸!”
她虽这么说,心中却不由想起当年华颜夫人留下的诅咒:蕣华夫人,她的母亲终究会因她而死。
鬼火熊熊燃烧,青碧色火光将众人笼罩其中,谁也逃不出,躲不住。就如命运一般,有谁真能真正摆脱它的戏弄?
夜光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一切,从她离开青丘,踏入洛阳城至今,有多少事是因为她的出现而演变至此的?
“天生不祥,国之妖孽。”难道当年的预言果真应验了不成?
夜光一时心凉了大半,握刀的手也渐渐垂下。
程长离紧逼上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