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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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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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 作者:张宏杰 
自序    
  对于“写历史”的人来说,“皇帝”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题目。为什么?因为“皇帝”是传统中国的“根本”。与现在我们提倡的“以人为本”不同,过去,中国是“以皇帝为本”的。在传统中国,皇帝不是为国家而存在,相反,国家是为皇帝而存在。整个国家,就是给皇帝提供服务的庄园;全体臣民,都是皇帝一家人的奴隶;一切制度安排,都以皇帝一家的利益为核心。    
  “皇帝”对于传统中国的重要性,从这个事实可以看得更清楚:浩如烟海的中国史,归纳起来只记载了两件事———夺取皇位和保护皇位。    
  为了夺取皇位,几千年中国烽火不息。孙中山说过:“几千年来历史上的战争,都是大家要争皇帝。”    
  为了保住皇位,历代中国帝王不得不绞尽脑汁,展开了巩固统治的漫长接力。他们防范权臣、防范外戚、防范太监,直至防范自己的妻子兄弟;他们发明了“保甲制”、“连坐制”、“科举制”、“文字狱”,从控制人民的身体发展到控制人民的头脑,创造了举世无双的中国式专制监狱。“皇帝制度”或者说“专制制度”决定了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征,塑造了中国人的国民性格。    
  “皇帝”处于各种社会力量交集的中心,处于重重艰巨的政治任务之下,因为他用权力囚禁了万民,他自己也被权力囚禁。因此中国式皇冠既神奇、璀璨、法力无边,又沉重、巨大,令人举步维艰。这种独特的境遇是对人性的一个特殊考验,而不同的人在这同样的囚禁、重压、撕裂下,表现出人性中截然不同的断面。因此,皇帝们很容易吸引“写史者”的笔触。    
  2005年底,《当代》杂志约请我写一个历史类专栏,起名叫《史记》,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一系列皇帝。在一年的时间里,我在这个专栏中陈列了中国人在皇冠重压下的各种表情:有的人,比如王莽,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被“人民”戴上了皇冠。他想运用手中巨大的权力来给这些可爱的人民谋福利,却因为不熟悉权力之车的性能,被中途甩下并碾死。有的人,比如杨广,竭尽全力、机关算尽地夺取了皇冠,然后又狂喝酣饮权力之酒,毫无节制地榨取皇冠给他带来的快乐,终于死于权力之酒的酒精中毒症。有的人,比如朱元璋,在中彩票式地由一介贫民成为皇帝后,即被失去皇冠的恐惧日夜笼罩,最终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狂”,疯狂地屠杀昔日的战友,制造了一起又一起荒唐透顶的文字狱。有的人,比如朱元璋的子孙朱厚照,却从戴上皇冠的那一天起,就拼命想要甩下它,就像一匹烈马要甩下笼头一样,因为皇冠带来的束缚,不是庸常的人性所能忍受的。更有这样一些人,比如光绪帝,他们天生的软弱性格难以承受皇冠的重压,原本可以平静普通的人生,因为戴上了皇冠,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当然,相对于“皇帝”这个话题的巨大,仅仅展示皇位对人性的影响,无疑是非常不够的。陈列这五种表情,我是想说明,“皇帝制度”不仅损害着民众,也同时伤害着操纵这个制度的统治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统治者的损害,并不比对民众的损害轻。除此之外,“皇帝”这个话题还应该有更核心的内容,因为,“皇帝”二字的本质就是“专制”,中国的皇帝制度,实在是人类史上“专制”的登峰造极之作。不论是把“皇帝现象”看成传统文化结出的奇葩硕果,还是中国文化疾病的首要症状,“皇帝”两个字,都包含了解读中国社会的大部分密码。    
  为什么“专制主义”为害中国最烈?为什么我们如此难以摆脱千年相因的精神内核?在写《史记》专栏的同时,我把相当多的精力放到阅读秦始皇以前的历史,以期梳理“皇帝制度”产生、发展和巩固的过程,找出我们精神中的“专制性格”和“奴隶性格”的根源。这部分工作,就形成了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内容。这部分内容,如果起一个副标题,可以叫做“中国上古史阅读笔记”。通过爬梳剔抉,我发现,“专制制度”的根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根深蒂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家长制、祖先崇拜、集体主义取向的形成和巩固,都远在“皇帝”二字出现前。“皇帝制度”的出现,不是秦始皇个人的天才发明,而是中华文明演进的必然结果,秦始皇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受制于“皇帝制度”两千年,是这个民族不能逃避的命运。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遇到的许多问题,比如“德先生”与“赛先生”迟迟不能落脚,比如公民意识、规则意识、宽容意识的缺乏,比如“熟人社会”,比如“守旧症”、“非我症”、“不合作症”、“麻痹症”,其根源都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的夏商周时代或者更远的尧舜禹。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国文化转型的艰难。      
王莽:从先进模范到乱臣贼子(1)    
  一    
  这个孩子瑟缩在北风中,穿得显然单薄了些。他不得不站在街角,因为王凤府门口已经被拜年的人和车马包围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提篮子的小手已经快握不住了。那篮子里,是一份贵重的贺礼:一坛宛城名酒。为了准备这些礼品,孩子的母亲费了很多脑筋:他们一年到头的所有收入,能有一大半是花在这些礼节上了。    
  终于出现了一个空隙,孩子立刻钻了进去。大门两侧的石台上已经站满了等候的人。孩子直接来到守门人面前,要求进去。    
  “我是大司马的侄儿,我叫王莽。”孩子低声解释,为自己不得不做这样的解释而感到羞愧。    
  门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戳在孩子的脸上:“我怎么没听说过?从哪来的?”    
  “大司马是我四叔,我是他亲侄子。去年过年我也来了,那时看门的不是你。”孩子嗫嚅着,脸越来越红,门口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对谈话者。    
  “亲侄?”门人打量着这孩子普普通通的装束,越发不相信孩子的话了,“撒谎都不带打奔儿的。有事找大司马以后再来吧,这两天肯定没时间。”    
  孩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他“啪”地把手里的篮子摔在了地上,酒洒了一地,一转身拨开人群,跑了。    
  二    
  这并不是王莽受到的第一次伤害,却是他记忆中最深的一次。    
  作为当今皇帝的亲表哥,谁都会以为王莽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其实远非如此。    
  父亲去世时,王莽刚刚四岁。那时候,姑姑王政君虽然已经被立为皇后,但因为不受宠,所以王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直到王莽十四岁时,王政君成了皇太后,王家才突然显赫起来,五个叔叔同日封侯。    
  在汉朝,权力必然导致腐败。王莽的叔叔都进入决策层,连带着众多的表兄表弟也都迅速入仕,整个朝廷成了王家的天下。描写王氏一家的熏天气焰时说:自此时起,朝廷要官都出自王家门下。王氏一族,穷奢极侈,各路官员贿送的奇珍异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奴仆以千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大兴土木,楼阁连属弥望,假山高台,凌驾于长安城除皇宫外所有建筑之上。    
  这些雄伟的建筑中,却找不到王莽的家。由于父亲早死,王莽家并没有享受到封侯的待遇,只是得到了太后的一笔定期补助。姑姑和叔叔们忙于扶植私党,揽权纳贿,大兴土木,几乎把这对孤儿寡母给忘了。没有权力自然就缺少收入来源,和叔叔们比起来,王莽母子的日子相当清苦。    
  贫困因为对比而放大,伤害因为敏感而更深。对早熟的王莽来说,由地位及贫富差距而引起的屈辱感无疑是早年经历中的重大心理事件。    
  因为上学时乘不起车马,王莽要步行穿过长安街上的乞丐群,小乞丐们的眼神经常让他一整天都心情抑郁。冬天的早晨,他经常能在街头看到冻饿而毙的尸体,达官贵人驱着高头大马从尸体边走过,不屑一顾。王莽却不能视而不见。    
  走在路上,他常常要躲避各种各样的车队。这些车队通常会绵延半里地长,在长街上疾驰而过,半个城市如同地震般战抖。如果谁躲避不及,被车马刮踏,只能算你自己倒霉。车马过去后,人们会纷纷掸着身上的尘土,对车队发出恶毒的咒骂。    
  王莽不会开口骂人,但他内心的反感肯定比别人更甚。因为车队的主人,往往是他的表兄弟们。对于这些整天名车宝马招摇过市的表兄表弟,他既厌恶又鄙视。虽然同处一个城市,王莽却与他们相隔这样遥远。华丽的外表掩藏不了他们内心的浅薄、愚蠢和无能,如果没有叔叔们的权势,他们不堪一击。    
  贫困和苦难会赋予人正义感的说法至少在王莽身上得到了验证。因为他们,王莽终生厌恶铺张和招摇。    
  好强的寡母节衣缩食,把他送到名儒陈参门下,学习《礼经》。像所有的寡妇一样,她在王莽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特别是当她的长子早夭使王莽成了独子之后。虽然不太识字,她却每天都要陪王莽温书到半夜。她剥夺了王莽的童年,不允许王莽和街上的孩子玩。她要王莽出人头地,光大家声,为她这个被人忽视的寡妇争取生活加倍的报偿。    
  孤儿往往天生严肃,眼神里有一丝忧郁的底色。生活早早就教会他们如何应付挫折。王莽学习非常刻苦。他深知成绩对自己的重要性:这是他个人奋斗的重要资本。与权力中心的遥远距离形成了强大的张力,深刻的屈辱体验化作了向上攀登的不竭动力。地处孤寒、冷眼旁观使他观察到了社会的黑暗,圣贤的教诲灌注给他巨大的道德激情,而不幸的生活又铸造了他坚强的意志。“不患寡而患不均”,“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些话从他口中读出来异常地慷慨激烈。他希望自己的智商将最终帮助自己走入权力中心,把这些寄生虫一样的表兄表弟踩在脚下,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公平、更合理,而自己也最终将留名千古,光耀万世。    
  三    
  中国文化早熟。早熟往往是一种有问题的成熟。    
  中国传统思维的简单化、一元化、以偏概全,曾经并且仍在给中国不断制造问题。在过去的中国人看来,孝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一个人孝顺,就意味着他会遵守秩序,忠于国君。从这个逻辑出发,中国人创立了幼稚的社会赏罚机制,那就是,把官位作为“德行”的报答。    
  《孝经外传》记载的第一个典型人物是大舜。据说舜的父母兄弟对他都不好,合谋要杀死他,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父母。尧帝听说了,就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后来又把帝位让给了他。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孝子就得到了最丰厚的奖赏———帝位。    
  所以历朝历代,千奇百怪的“孝悌”行为层出不穷。古制父母死后守孝三年,可是东汉人赵宣一连二十多年都住在墓道里,因此成了著名孝子,名气很大,被举为孝廉。同样是东汉人许武,自己做了官,为了使两个弟弟也取得做官资格,在分家的时候故意欺负两个弟弟,把家产都据为己有。而弟弟们尊重兄长,毫无怨言,成了“悌”的典型,名声远扬,也被举为孝廉。之后,许武才公布了自己私藏的分家文书,说明是为了使弟弟们成名才这样做的。结果许武也受到了赞扬。原因是他为了弟弟们的前途,自己甘愿被人误解,承担骂名,于是他也被举为孝廉,一门三孝廉,美名遍天下。      
王莽:从先进模范到乱臣贼子(2)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英模机制的尴尬。许武给中国人的逻辑思维出了一道难题,而答案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往往是,一个人的行为越突出、越超乎寻常、越不近人情,他的社会声望就越高,所得到的官位就越显赫。    
  四    
  不管怎么说,王莽早年的恭俭孝顺出自天性,并非伪装。    
  而系统的儒家教育,无疑引导王莽强化自己性格中的这些品质,并且形而上之。在他的时代,道德在正统观念中是超越一切的最高价值,道德完善被认为是人生的最终目标。就像他为自己的学业感到自豪一样,他也希望通过良好的品质获得人们的肯定。    
  而在意识深处,他的道德完善热情,则是出于在道德上压倒其他王氏子弟的隐秘愿望。他要用自己出众的德行,来反衬自己诸多表兄表弟的放纵;他要凭道德资本,战胜这些平日视他如无物的人。这是他唯一的优势,他不能不充分发挥。    
  然而圣人的教导在一定程度上是不现实的。圣人错误地认为人的本性是完美无缺的,要求人严格克制自我的欲望,把自己装到“理”的牢狱,修炼到一举一动都符合“天理”。    
  按照儒教理想色彩浓郁的礼仪规范去为人行事,在现实生活中必然会遇到种种障碍和尴尬。青春期的王莽和所有的愤怒青年一样单纯倔强,他把这些障碍当成了对自己定力的考验,当成了“为贤作圣”路上必然的磨难。他认为这个人人放纵苟且的社会是不合理的,和庸人的信念不同,圣人之徒必须让社会适应自己,为此他就要带头克己复礼。被圣贤之道折服的他立下宏誓大愿,要以古人为榜样,特立独行,做一个错误世界里正确的人。他事母至孝,对长兄的遗腹子视如己出。他为人慷慨,经常周济别人。他恪守古礼,路上遇到年纪比自己大的人,一定要退避三舍,躬身等长者走过,才直起身子。每次去见师长,他都郑重其事地沐浴,然后穿戴整齐,带上礼品。这些礼节只见于古书的记载,在上古实没实行无法考证,反正在王莽所处的西汉末年早已失传了。所以当王莽必恭必敬地躬着身子躲在路边给人让路时,别人投向他的目光,更多的是惊诧。然而王莽不以为意,经典的力量使他的脚步充满自信。    
  所以他的行为自然就很“出位”,很引人注目。然而,王莽的真诚和单纯也一目了然。西汉末年,人心还古朴,赞扬者毕竟多于指指点点者。以当今皇帝亲表兄之尊,王莽“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谦恭孝友,确实与他那众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兄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个十分关注人的道德品质的时代,王莽年纪轻轻,就确立了优良的社会形象。而这一形象被他的那些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至亲反衬,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五    
  虽然受到忽视,王莽毕竟是皇帝的至亲,这一社会关系使他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潜在优势,一旦机缘巧合,优势就会转化成巨大的现实利益。    
  成帝阳朔三年(前22年),大司马王凤病重。王莽遵从孝道,赶到王凤府上去照顾病人。王凤所患大约是脑血栓后遗症,偏瘫在床。王莽代替仆人,亲自给王凤端屎端尿,“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尽心竭力。(《汉书·王莽传》)    
  疾病使王凤感觉到了异常的虚弱和无助,他没有想到是这个平时没怎么关照过的侄子给了自己最需要的亲情。而自己平日里提携备至的子侄,从小娇生惯养,谁能吃得了这样的苦。不要说收拾秽物,就是探望一次都是待不一会儿就匆匆离去。相比之下,王凤不禁为自己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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