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老两少正围坐在石桌周围,除了立在一名胡须银白的老者身后的公孙无忌,其他三人均是杨诚和刘虎未曾见过的。那名老者虽然是坐着,但仍无法掩饰其魁梧的身材,隐隐之中,更有一种让人油然生出敬意的威严。而另外两人,年纪大约在三十左右,从那笔挺的坐姿来看,显然也出身军旅。
“末将参见大将军!”见此情形,二人哪里还不知那老者便是章盛,当下齐声恭敬的拜道。
“哪来这么多礼节,都起来!”章盛和声说道,一边向二人招手,一边看着桌上的棋盘。
见章盛如此,二人也不再客气。军中之人,一向豪爽,若是自己二人太过拘谨,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了。
“咦?你们怎么还拿了东西来?”章盛抬头瞥见刘虎手里抱着的那坛酒,立即责怪的问道。
“您老大寿,我们怎么好空手而来。”虽然章盛一直和和气气的,但二人仍免不了有些紧张。岁月的章盛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虽然之前二人不愿想念,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章盛真的是老了。
章盛摇了摇头,皱眉说道:“无忌!”
公孙无忌闻言尴尬的笑道:“这个……大哥,今天怎么也要有点酒助兴嘛,你那点藏酒,不是早就没了吗?所以我才……”
“唉,你呀。”章盛无奈的说道。
公孙无忌见章盛一心放在与那中年人的对弈之上,立即向二人奔来,甫一靠近,便压着嗓子问道:“青竹飘香?”
“五十年的陈酿。”看着一脸馋样的公孙无忌,杨诚不好气的说道。想不到这公孙无忌和洪方一样,一听到好酒就什么都忘了。
公孙无忌闻言大喜,从刘虎手里接过酒坛,竟迫不急待的拍开封泥。一股醉人的醇香立即充塞了整个小院,连章盛和另外两人也禁不住探头望来。杨诚虽然不好酒,但却也不是不识货的人,暗道这如此昂贵的酒确实不同凡响,不过同时也有些心疼,这酒虽然是刘虎买回来的,但却至少花掉了他一年的俸禄。
“青竹飘香?”章盛显然也是这里面的行家,略有些动容的问道。
看着杨诚和刘虎老实的点头,章盛不由叹气说道:“无忌,你倒还真会坑人啊。”
公孙无忌老脸微红,一边向院外走去,一边说道:“我去厨房看一看,怎么还不开饭。”
看着公孙无忌急急离去的样子,五人均是莞尔。
“你们随便坐,我就不招呼你们了。”章盛向二人说道,顺势落下一子。
二人凑过去看时,只见棋盘之上,战事正烈。章盛所持的白子,正占据了棋盘的正中,阵容鼎盛,直有横扫四方之势。而那个中年人所持的黑子,虽然处于劣势,但却苦苦撑着边角之地,虽然还可抗衡一时,不过显然已无力反败为胜了。
“只争边角,虽可保一时,却始终难成大气。”章盛淡淡的说道。
章盛对面那人眉头紧锁,显然是在苦思对策,闻言恭敬的回道:“大将军棋艺高超,末将哪里能及万一,我能保得边角,足矣自豪了。”
章盛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说道:“若你只守边角,即使换作别人,你一样也是输。”
“反正是输,不如拼他一拼,大不了重下一盘。”刘虎在一般插话说道。
章盛略有些诧异的看了刘虎一眼,淡淡的说道:“拼也未必是坏事,不过明知无可拼之力,避走边角,却也并无不可。更何况不是每一盘棋,都可以重新来过的。”
“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只能弃子投降喽?”刘虎不服的说道。
章盛微微一笑,转而向杨诚问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办呢?”
第五卷 第十五章 大树将倾
这……”杨诚沉吟道,章盛以棋局影射当前的时势,必将是章盛对他印象优劣重要参考。一时之间,他也不好贸然回答。
“没关系,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在我这里用着顾忌什么。”章盛和声说道。
杨诚想了想,点头说道:“边角已固,若能在中心插上一子,两相呼应之下,此局未必不能解。”对于棋艺,杨诚也只是在安平时,被叶浩天无聊的时候强拉着学了一点,只能算粗通皮毛。不过他所说的,却并不是眼前这盘棋局。京畿一向是章盛的禁脔,各大家族从来没能涉足分毫。这次刘虎能进入左辅都尉,恐怕并非潘泽林真的打动了章盛,而是章盛故意为之。
章盛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对面那男子却是看着棋盘,摇头说道:“中心已是密密实实,一子也不能下了。”
刘虎看着章盛的表情,回味着杨诚的话,若有所思。当章盛眼神扫及他时,刘虎突然上前一步,拾起中心一子,大胆的放上一枚黑子。做完这些,刘虎不理另外两人的诧异,目光炯炯的望向章盛。
下棋那男子看了看刘虎,一脸疑虑的说道:“这样做,岂不是完全违反了下棋的规则。”
刘虎看到章盛眼中略有赞赏之意,当下胆气一壮,大声说道:“什么是规则?规则不过是强者所定,弱者遵循而已。”
两人闻言均是一震,深深的看了杨诚和刘虎一眼,陷入沉思之中。
章盛微微一笑,站起来指着对面那人对杨诚和刘虎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辽西将军谭渊。想必你们也略有耳闻吧。”
杨诚和刘虎均是一惊,虽然知道章盛所请,绝不会是泛泛之辈,不过仍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汉子,竟然就是辽西将军谭渊。“谭将军之威名,我们二人仰慕已久。”二人一脸敬服的拜道。
“微末之功。不值一提。”谭渊自谦的说道。
“谭将军以一千壮士,令乌桓五万骑兵望风而逃,实在令我等敬佩不已。”杨诚激动地说道。
以杨诚和刘虎之才,竟如此推崇谭渊,这其中并非无因。说起这谭渊,虽然官职不高,但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还要略高过征西大将军潘宗向。当年二人还是正威营属下的小兵时,便已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就连李平北。对他也是赞赏有加。
谭渊与二人不同,他的家族,原本也是朝中的大家世族,势力甚至不下于现在地三大家族。不过在三十年前,谭渊的父亲奉旨镇守幽州,率十万大军征讨乌桓。不过却出师不利,连战皆北,十万大军几乎全军尽没,乌桓顺势攻下幽州,直打到冀州境内。中原震动。当时的皇帝陈惬愤怒之下,便下令抄没谭氏一族,十四岁以上的谭氏子弟全被诛杀。谭渊当年仅十岁,所以才幸免于难,不过仍然受到牵连。在大陈收复幽州之后。和族中的其他人一起流放到最靠近乌桓的辽西郡。
家族的急剧下落,冲击着年幼的谭渊。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消沉,反而在极为艰苦的环境中迅速成长。十四岁之后便毅然投入军中,从一个伙头军做起。到二十岁时便成为辽西军战功最丰地中级将领。不过当时朝廷正筹谋对付匈奴,再加上他的家族的原因,所以他一直不受重视。更因陈惬担心他会怨恨自己诛杀谭氏而报复,一直对他多方打压,让他得不到应有的提升。不过谭渊却毫不为意,转而将满腔的仇恨发泄在乌桓等族身上。在其后的十年中,多次率领自己手中不足一千的部队,深入乌桓,大小战役数十场,从未落败。为了逃避他的追击,乌桓甚至被迫在三年之内四次向北迁移。从此这后,东北七族,再不曾有侵入大陈之举。
在其后征北军与匈奴的十年征战之中,东北七族再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帮助匈奴,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为谭渊一直镇守在辽西。虽然他立下如此战功,不过最后却因“不听调遣,擅自出征”,差点被皇帝下旨诛杀,亏得章盛数次力保,才逃脱一劫。不过在征北军逐渐转守为攻之后,他却被贬至乐浪郡做一守门之官,直至四年前皇帝驾崩,乌桓等族复起,才被任命为辽西郡守。
虽然皇上一直极力打压他,不过他地事迹仍然在军中迅速传播开来,引得无数将士的衷心钦佩。杨诚和刘虎,便是其中之一,在进入正威营之前,杨诚甚至还向往着能被分配到辽西,成为谭渊手下的士兵。谭渊的声望虽然不及章盛,但在不少士兵心中,他仍然是一个不败的战神。
章盛看着杨诚二人地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谭渊身旁那人说道:“这一位,是会稽将军南乘风。”
“久仰久仰。”杨诚和刘虎施礼拜道,不过神情却与对谭渊完全两样。军中要想得到别人真正的尊重,所需要地便是不朽的战功。这南乘风对于二人来说,几乎从未听闻,是以二人的态度也要冷淡得多了。
“他们两个,便是刚从西域回来地杨诚和刘虎。”章盛指着杨诚和刘虎对二人说道,看着杨诚和刘虎表情大异,旋又笑着对他们说道:“你们可不要小看南将军,我大陈若论水战,南将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听到章盛所说,二人均有些羞愧,当下又仔细的看了南乘风一眼。南乘风年纪和谭渊差不多,站在一起,比三人都矮了不少。不过身体矮而不小,露出的一双大手上,布满的老茧甚至犹胜于常年劳作的老农。酱紫的脸上刻满了风霜,显然是长期被海风吹拂,加上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显其悍勇之色。
南乘风对二人之前的轻视毫不为意,淡淡的说道:“我不过收拾了几个小海贼。比起二位纵横西域,大破姑师王十几万雄兵,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了。”
“将军过谦,我们也不过侥幸而已。”杨诚惭愧的说道。南乘风既然能被章盛所邀,当然不会如他口中所说,仅收拾了几个小海贼而已。章盛赞其为大陈水战第一人。恐怕绝非虚言。对于水战杨诚并不了
成奇当年在洞庭连败章明忠地平南大军,皆仗水战之言,显然把南乘风列在裴成奇之上,杨诚哪里还敢有半点轻视。
“爷爷,饭菜已经备好,可以入席了。”四人客套之时,一阵女声从院门处传来。声音甜美悦耳,杨诚心中不由一震。这声音竟让他略感熟悉。转头相望时,院门处一个彩衣女子俏然而立,绝色的姿容和那妙曼的身姿,令得杨诚这样的人,也为之一荡。
“参见公主。”听到这女子对章盛的称呼,四人哪里还不明白她的身份,当即恭敬地拜道。
“四位将军平身。”紫玉公主和声说道。
杨诚终于想起,这声音竟然与当日在碧玉轩所见那丑女所差无几。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端庄的紫玉公主,杨诚心中根本难以把她与传闻中的紫姑娘产生半点联系。想到这里,杨诚不禁侧目向刘虎看去。后者虽然一脸的恭敬。但眼中闪烁光芒却是表露无疑。很显然,刘虎之前所说,真的是事实。
“公主辛苦了,我们这就来。”章盛点头说道。
紫玉公主遥遥向章盛一礼,转身离去。望着紫玉公主离去的背影。杨诚无奈的笑了笑。饶是他心中有千万个不信。但眼前这高贵大方,举止优雅的紫玉公主。确确实实就是当日他在碧玉轩所遇的那个丑女。面容虽然可以转变,但那身形和声音,却让杨诚不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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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们算是有福。公主可是少有下厨地。”章盛笑着说道,率先向门外走去。
杨诚拉了拉有些失魂落魄的刘虎,紧随在谭渊和南乘风身后。看着身旁的刘虎,杨诚不由暗自叹乞。紫玉公主的美貌确实是动人心魄,刘虎在军中多年,心志已是坚定无比,仍然免不了对她痴迷不已。就算她没有公主的身份,恐怕刘虎仍然会甘之若饴。若能得美人芳心,杨诚自然会由衷的为刘虎高兴,但这紫玉公主不仅是有夫之妇,而且还是章盛的孙媳,想起这些,杨诚心中顿生烦躁。
走出不远,章盛领着四人又进了一个小院。这个小院比刚才那院子,又要大上不少,院子正中却是一个不规则的水池,水池的周围,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微风轻拂,一股花香令得众人心神为之一振。水池南边堆放着足有一亩大小地假山,嶙峋的假山之上,建着一个别致的凉亭。亭内摆放着一张古朴的八仙桌,看起来恐怕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了。八仙桌旁,公孙无忌竟已在自樽自饮,那坛青竹飘香,也不知被他喝掉多少。
看到章盛等人到来,公孙无忌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却并没有起身相迎地意思,仍然在那里自樽自饮,显然青竹飘香对他的吸引力,远比他们几个来得更甚。
看着公孙无忌地样子,章盛无奈的摇了摇头,招呼众人坐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杨诚和刘虎也不再拘束,左右坐下之后,看着桌上地情形,两人对视,均露出惊讶的神色。
章盛的简朴虽然二人早有听闻,不过今天是章盛的九十四岁大寿,所准备的菜也不过三素一荤一汤。就连杨诚,此时也是自愧不如,心中对章盛的敬佩,又深了一层。以章盛的身份,就算不贪污受贿,也完全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谁知道他的寿宴,竟是如此的简单。
“来,不要客气。”章盛不以为然的看了一脸有诧异的四人,举筷相邀。
“这……公主他们?”看着桌上摆放的六副碗筷,刘虎疑惑的问道。
“不用管他们,他们不在我还清静一点。嗯,这丫头的手艺,倒还真不错。”章盛一边说着,一边夹菜吃了起来。
闻言杨诚不由微微一怔,章盛与他儿子和孙子,恐怕并不融洽。连章盛的寿宴上也见不到章华父子,便可想而知了。不过他却不知道。章华父子不是不想来,而是章盛根本不允许他们来。
刘虎却不急着吃菜,而是跑到公孙无忌旁边,拎起酒坛,逐一给众人满上。然后举杯向章盛贺道:“末将恭祝大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五百岁!”
听到刘虎的贺词,众人不禁莞尔,同时也对刘虎的机智赞赏不已。章盛已是九十四岁高龄,若说长命百岁,那反而是咒他只能再活几年了。章盛呵呵一笑,干杯之后笑道:“要活五百岁,那我岂不是成了老妖怪了。”
众人会心一笑之时,刘虎又倒满了酒向公孙无忌敬道:“刘虎受先生教诲,获益良多。敬先生一杯。”
公孙无忌淡淡一笑,举杯说道:“那是你小子机灵,换了别人今天却不一定能坐在这里。”
刘虎脸色微微一变,旋又笑道:“先生谬赞了,今后还希望先生多多教诲。”公孙无忌浅笑不语,自顾而饮。
刘虎开了头,杨诚三人也逐一向章盛和公孙无忌敬酒,杯觞相交,气氛极是融洽。
酒过三巡,章盛面色一整。正色说道:“四位俱是军中才杰,可知我今日为何独邀你们四人?”
见章盛终于提到正题,四人均露出关注的神色,公孙无忌似乎喝得差不多了,醉眼蒙胧地看了四人一眼。伏案不起。
“请大将军明示。”杨诚沉声说道。虽然他隐隐猜到章盛的意图,不过却不好贸然出口。
章盛笑了笑。淡淡的说道:“四位都是聪明人,不知对我大陈当前之局势,有何见解?”
“有大将军您在。当然是天下太平,盛世之始。”刘虎恭敬的说道。
“我?不过是个糟老头子而已。”章盛自嘲道。
“大将军过谦了。”谭渊一礼说道:“大将军乃国之支柱,受万众敬仰。”
章盛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支柱?再坚固的支柱,总有崩塌之时。”
“大将军身体康健,怎么能这样说。”四人齐声惶然说道。章盛此言,无疑是在暗示他地时日不多了。虽然已是如此高龄,但四人之中,恐怕没有一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