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不抬眼,不说话。
“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找那个王八蛋了!”
“官人,你醉了……”李清照只得无奈开口道。
“贱人、娼妇!你这个女人,够狠!你早就和人算计好了,想要弄死我,是不是!”
“我没有算计!是一步步逼到这一日的!”李清照冷笑道,“况且,你当日娶我,到底图什么,你心里清楚!”
激得张汝舟一时语塞。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告诉你,你既然跟我成了亲,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娘子,你以为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吗?别忘了,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张汝舟只一味胡搅。
“你!”李清照登时恼了,“腾“得一下起了身,强压怒火:“夫妻一场,大家留一张脸!”
“留脸?!妈的,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收留你,你还能活到今日?怎么,你还不足性,还想怎样?”
“张汝舟!你这个人前狐狸背后狼的驵侩之徒!!当初选择嫁给你,是我瞎了眼,我承认;可我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了,永远不会!”
一张面皮,终于撕下。
“你这个臭□,反了你还……”张汝舟见李清照竟敢公然叫板于他,不禁气得浑身乱颤颤,借着酒劲,狠命一推,竟将书房一侧的多宝格推到,里面的珍贵瓷器都被摔在地上,砸了个稀烂!然后又疯的一般扑到墙上,撕扯挂在墙上的字画。
“既然喝了合卺酒,你就得认,这就是你的命,你还敢……”张汝舟嘴里一边胡乱骂着,一边砸东西。下人们都被里屋的响动惊着了,一个个都未敢上前,只悄悄地趴在窗棱格子上探里面的动静。
“你敢动它!!!”李清怒喝道。
起先看他如此发疯,李清照并未阻止,只在一旁冷眼看着,只等见他扑向米芾的两幅字画的时候,她突然一声喝。
“我不敢?!”张汝舟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
“这两幅字帖可是当朝画院画师,米芾米大人的名作!”
张汝舟的两只手瞬间停在半空中。
“哈哈哈哈哈哈!”半晌,张汝舟听完后狂笑不止,一边笑一边对李清照说:“我当是哪个大官人的名作呢,原来是被世人称‘米癫儿’的那个痴人,他不过是个书画学博士,才正八品,而我是正七品,我还比他大一级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你看着,我偏撕了它!”
“慢着!”李清照大叫,“虽说你官职大他一级,可世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喜和不喜战,喜文(官)不喜武(官)。你有本事就撕,你今儿撕了,明儿我就写信告诉弟弟,让他上殿陈述,看看到时候,当今圣上是信得过你这个军中审计员呢,还是宁愿偏帮他一时都离不开的‘米南宫’!”
听得李清照的一席话,张汝舟停在空中的两只手,渐渐地垂落下来,他被李清照顶的,一时无法出气,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臂搁,朝着墙上掷去,气哄哄的背手离开,原本一个好好的竹雕臂搁,应声而碎,撒了竹影一地。
赶着进来收拾的仆妇,见着室内一片狼藉,嘴中都不禁啧啧悄声惋惜道:“老爷这是做什么,你说这原本挺好的东西,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李清照冷冷地看着一切:好好的日子?好好的日子早在金人入侵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第二日午后,天气依旧阴沉难耐,李清照如约来到西湖边吴山脚下的河坊街,此时这里正在举行每月一次的古玩庙会。她登上一间茶楼,在雅间里遇见了她的表弟,綦崇礼。
虽说这綦崇礼的岁数,要比李清照大很多,已然是一个白须冉冉、仙风道骨的老者了,但是中国传统伦理家庭里的论资排辈却是相当有趣,有时年纪小的可能辈分大,年纪大的反而成了‘晚辈’了。赵明诚是綦崇礼的表哥,那这李清照就成了他的表嫂。
因此,有趣的一幕就出现了。只见一个老者,冲着一位妇人,作揖问安,礼数周到。
“您可慢着点儿,礼儿不过是个礼儿,您可别折了我的寿啊!”李清照连忙扶住他,含笑着。
“好好,我就是想告诉表嫂你,你这个小表弟啊,身体还年轻着呢,一般的请安问好,没有问题!哈哈哈哈哈!”綦崇礼爽朗的大笑起来。
一段亲戚之间轻松的寒暄,终于让李清照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綦崇礼这次来杭州的目的,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巡视杭州城并调查朝廷中的一个谣言。他传来的这则谣言,给李清照带来一线生机。这个谣言的中心人物,正是张汝舟。
原来如今在朝中士大夫间,流传着一个关于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的故事。所谓“妄增举数入官”就是说,宋朝法令规定,朝中士大夫晋级官职,都要经历一次或多次的考试,只有当你考试次数达到一定要求的时候,才能有机会授予你这一级的官职。而大家都在谣传,张汝舟为了谋得更高的官职,而虚报了考试的次数,欺君罔上!
这则故事,明眼人一听便知,不过是朝中嫉妒张汝舟的人,为了打击异己来提升自己的一个手段,遂编造出的诬陷之语。同僚们都知道张汝舟的德性,是个典型的欺软怕硬、胆小如鼠之人!就连李清照,也是婚后才知道,原来当初古玩店的那个王一霸找人打他的时候,出手压根就不重,全是他自己吓倒趴地上的!对他的整治不必大张旗鼓,说两句厉害话就足以吓到他。
李清照决心利用这个谣言。
“你怎么不去找你表姐?”綦崇礼半开玩笑地问她道。
“您又来了!自从‘风波亭一役’之后,我们两家已经十多年没再来往了,您呀,贵人多忘事!”
“可是她夫君如今可是当朝宰相呦!”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①李清照一脸坚毅,“我李清照,佩服的是真正的英雄,枉论他人者……无论官位高低、关系亲疏,只要是投敌叛国、枉杀忠良者,我都心有不屑之!”
李清照的表姐究竟是何人,实乃当朝奸臣秦桧的妻子王氏是也。
一番慷慨陈词,出自一个弱女子口中,毫无半点矫揉造作,字字铿锵。
根据宋朝律法规定,若做妻子的状告其夫,其夫也判定确实有罪的,在其夫履行自己的罪责惩罚的同时,身为原告方的妻子,也要跟随坐牢两年,才能解除婚约。
“忍一忍不好吗?你不是还想要个孩子……”为官多年的綦崇礼,深谙其中利害。
“不必!我不后悔!”李清照将茶盅一搁,一脸决绝。
“好!若然表嫂意志坚决,我绝对支持。就让老朽来亲自审理这桩公案,既不会纵容张汝舟扰乱纲纪,也绝不会让那王一霸有机可乘!表嫂,请放心,我会给你体面的!”綦崇礼是打心底佩服这个眼前的小女子。
李清照的这桩离婚案,几经审理,一时间引来各路人群议论纷纷。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想一睹这个敢状告丈夫的寡妇人之尊容。而这条“妄增举数入官”的罪责慎重,甚至惊动了宋高宗亲自派人下到地方来监察此案,这一下,张汝舟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正当这桩公案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市面上越来越多对李清照讥笑暗讽的言论,也不胫而走。说她多管闲事者有之,不知好歹者有之,不守妇道者亦有之。甚至有人公开撰文讽刺道:“赵(明城)死,再嫁张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
最终张汝舟被判流刑,李清照自己也身陷囹圄。所幸的是,綦崇礼动用各方的关系为她疏通,只关得九日,就得以出狱。
离婚出狱后的李清照,家产已经被查封,居无定所,他婉言谢绝綦崇礼好意为她安排的居所,对这位表弟的帮助,她心里充满了感激,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奉上,目送他在建康一切安好。
此经一番折腾,李清照真是衰老了很多。脸上的沟壑越发的深邃,一道道斑块触目惊心,她的双眸也有些浑浊,她累了,也倦了。她真想找个能歇脚的地方,就这么睡下去,在梦中,有永远和暖宜人的天气,有朝思梦想放不下的夫君,也有期盼多年的婴孩。
这一日,路过河坊街的时候,她撞见了苏甜儿。
☆、国家不幸诗家幸(大结局)
出狱之后的李清照,回到了张府。虽然里面的东西已被查抄的所剩无几,但至少官府还是将宅子归还于她。
綦崇礼也曾好心对李清照说,官府可以替你追缴回曾属于你的那些碑碣字刻。
李清照听后,淡淡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间事,强求不来的。”
綦崇礼闻言也只好作罢,又从人伢子那里,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鬟,名曰青萍,看着能贴身侍奉她了,綦崇礼这才放心的离开。
“这个碗我要了!”李清照指只着摊前的一只瓷碗道。
这只五代秘色瓷莲花瓷碗,正是当年李清照自家收藏之一。
“你凭什么要呢?”苏甜儿抬眼问道,言辞神色中充满了戒备。
“就凭这个!”李清照拿出一颗铃铛,放入碗中。
苏甜儿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了,眼神也跟着软了下来,她将铃铛放入随身的香袋中,叹道:“这东西和人一样啊,该是谁的,最后还得是谁的!”
李清照闻言心中一震,嘴角微微抽动,眼皮也顺势垂下,拿了碗,欲走。
“你后悔过吗?”
“吭啷”一声,手中的碗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跟在她身后的青萍,惊叫一声,要上前收拾。
李清照生怕她扎了手,拦住她,言辞间却似在说着另一桩事:“已经碎了的东西,不管应不应该,都已经是碎了,你还能拼得起来吗?倘若非要捡起,还不是扎了自己的手,痛了自己的心!”
“李夫人,看着这天气又快下雨了,不如到舍下小聚片刻,如何?”苏甜儿期待着她的回应。
李清照先是一愣,又释然一笑,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见她答应了,苏甜儿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走到苏宅前,已经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门前铃声阵阵,如风如旧。
“老妇人还好吧?”
“还那样,已经有四五日没下床了,怕是……不中用了!这莫非就是报应……”苏甜儿喃喃自语道,“来,喝茶……”苏甜儿奉上茶来,兀然又自嘲道:“哦,我忘记了,你来这儿,不光是为喝这杯茶的!”
两人都乐了。
“十几年都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李清照感叹道。
“你这一辈子,快乐吗?我是说,你……你们……”
苏甜儿突然发问,让李清照有点儿措不及防,她,她啖了一口茶,稍稍顿了一下,才徐徐地说道:“我和他年少时相识,婚后没多久就开始操持家事,起初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会像我婆婆那样,在一个宅门里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可日子哪能容我细想呢!我们两家先后遭了难,落狱的落狱,过世的过世。再后来,我就跟他去了青州,去了建康,去了赣江湖畔,每天早晨,我都高高兴兴地伺候他出门,心甘情愿的为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而烦忧,每天晚上在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家中等他回来,这难道,还不快乐吗?”
“这就是一般夫妻该过的日子啊!告诉我,他到底有多爱你,你又到底有多爱他?!”苏甜儿突然很激动的握住李清照的手。
“喂!你放开我娘……”一旁的青萍大声叫道。
苏甜儿瞪大了惊讶的双眼。
李清照依旧神色怡然,先转过头含笑着微嗔道:“青萍,不许没规矩!”又轻轻抽回手,反过来,握住苏甜儿的手,若有所思地道:“夫妻间的爱,不是说在嘴上面的,能够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的过着同样重复的生活,却依然还能感受到日子是愉快和充实,这就是快乐,就叫爱!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要同那张汝舟离婚的原因。他给我的,只是一个收留所;而明城给我的,才是一个家!”
“可你跟着那赵明诚,永远也生不出孩子啊!你真就一点儿也不后悔?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承认!”
“天底下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儿呢!”李清照轻叹道,满面的淡雅怡然,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承受的,是生命的恩赐,她语气平和,不急不躁地继续说道:“能在凡尘间,觅得一个知心人,无论结果是白头到老,还是同生共死,这本就不是寻常你我,能够轻易获得的一种福分。既然如此,我还要那么多无谓的苛求,做什么呢?”
身后的青萍,才懒得听这些她还听不懂的人生感悟,一个人跑到门口去玩了,跑着跑着却一不小心“跐溜”一下滑了个大跟头。
“慢点儿,脚底留神呐!”李清照连忙停下话头,言语间满是紧张与关爱。
“就说这青萍吧,她是个孤儿,从小就孤苦伶仃的,又被人伢子给打怕了,本来是买了来伺候我的,没想到现在,我反而得紧张她。我一直相信,每一个生命都自有他的轮回,我照顾着她,担心着她,渐渐地,竟然生出一种,当人娘亲的感觉,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福分呢?”
苏甜儿涌出的泪水,已经蒙湿了她的双眼,她觉得自己的双颊也开始微微发烫……
“你看我这记性,只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你看这个了!”李清照突然兴奋起来,“前两天我有幸遇见米芾米大人的公子米友仁,才知道米大人已经过世了。我拿出明城收藏他父亲的两幅字帖《寿石宰词帖》和《灵峰行记帖》请他品鉴过,此两幅字帖真乃其父所做,我们都很高兴,他竟欣然提笔,写下了题跋,这也总算了却了明城生前的一番心愿!”
李清照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两幅字帖展开。经过岁月的打磨,字帖的边角,都已起了层层毛边,虽然经过修补,也还能隐约看出点点折痕。
在灯下,李清照拿着字帖,兴奋的指给苏甜儿看:这个亭子是自己临摹的,那一陡峰是明城添上的,这块残缺的一撇,是她与明城共同修补好的……
苏甜儿边看边听着,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娇俏的面庞迎着烛火越发的滚烫,她连忙遮掩着,对她道:“这些方块字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做首词给我们听吧!”
“风往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已经听不清她嘴里在轻吟着些什么了,只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擦拭着字帖,像对待怀中的婴孩一般仔细,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倒伏在这张字帖上,吐尽了这一世的最后一口气。
宋高宗二十五年秋,一代女词人李清照去世,享年74岁。
阴曹地府,穿越司,李霜霜终于做回了自己。
“李霜霜,穿越到别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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