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半刻的功夫,吭啷一声,木门开启。
“赵家娘子,请!”苏甜儿将李清照让进家中。
这苏甜儿的家中,虽说称不上是家徒四壁,却也差不太多。一切家具、陈设,都是精简到最低的限度。外面诚然是大雪纷飞,而这屋内屋外的温度,却也相差不离,清冷的就如同雪洞一般。
“怎么,很出乎意料吧?”苏甜儿一面倒茶,一面自嘲道,“来,喝杯热茶吧,这是现在最暖和的东西了。”
李清照接了茶,放在一边。
苏甜儿在一旁冷眼看着,不觉冷笑道:“我知道您今天是贵脚踏贱地,劳烦您且将就些吧!”
“苏小姐……”
“请叫我苏娘子!”苏甜儿冷冷地打断道。
李清照没接话,依旧温和地道:“你知道我今天来,不光是为了喝这口热茶的。”
苏甜儿不语。
“苏小姐你,快人快语……我也就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李清照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接着道:“我知道我丈夫跟你……”
“不用说了!”苏甜儿打断道,“他来不来,想不想来,是你们俩人被窝里的事儿,不用来这儿跟我叨叨。他既然来了,我就要让他尽兴,这是我的营生;至于他想来,您能让他不来,就是您的本事了!”
“可我从不曾对他说过一个‘不’字,这个,你可知道?”李清照面对苏甜儿的挑衅,不愠不火。
这次换到苏甜儿发愣了。
“只因为我……信任他!”李清照淡然一笑,接着道,“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他我也同样有信心。我们俩有着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兴趣点,我是完全的爱他,信任他的!”
“但他不是个真男人啊!你竟然还这样爱他?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将来?”苏甜儿终于忍耐不住。
“不为已经溜走的昨日而悲伤,也不为即将到来的明日而忧心,放下往昔,面对将来,佛祖有云:‘活在当下,才是大智慧。’曾经的我,也确实为我家丈夫的这一顽疾担忧过,也差一点犯下过错。但现在,经过了一系列变故之后,先下的我,终于能放平心态,满怀诚意的接受上天赐给我的这一段缘。我的夫君,赵明诚,他是那么一个出众的人,他文采了得,做事执着,为人坦荡。最关键的是,他与我的兴趣爱好完全一致,都是非常喜欢收集碑碣石刻、青铜字画,这已然是非常非常难得之事了!我除了能祈求我们的日子能平安喜乐之外,还能过分苛求什么呢?”
本来想撸起衣袖、大吵一场的苏甜儿做梦都没有想到,李清照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只见此时的李清照,又从随身的香袋里取出那颗铃铛,放于桌上,依旧含笑着道:“我今日的来意,只不过是想替我夫君,还你这颗铃铛罢了。”紧接着起身,贴于苏甜儿耳畔轻声道:“你得到的爱,只要你想,可以是千般万般;而我所得到的,虽不及你,却唯有‘真爱’二字。孰轻孰重,苏小姐这么聪明,应该能分辨的出。”
苏甜儿,大梦方醒,不觉浑身颤抖。
李清照开门将出,风铃随风玲玲作响。
“赵娘子,且站住!”苏甜儿叫住李清照道。
“‘我去搬座亭,没安窗和门,水在亭上流,人在亭下行。’赵家娘子不记得自己要借的伞了吗?”
苏甜儿取出雨伞奉上。
李清照先是一怔,复又笑着指着天道:“正所谓天意难测,眼见这满天乌云都消散,看来这伞一时也用不上了,多谢苏小姐的茶。”
当晚,夫妻二人相拥在床,李清照静静为赵明诚讲述了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当说到“青莲为自己挡刀,差点被强盗玷污……”之时,不禁潸然泪下。
赵明诚则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暖言轻语的悄声抚慰,心里却越发的愧疚:一个出自官宦人家的小姐,本应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跟着我,却历经磨难……想到这里,不觉悲从中来,愈发搂得李清照更紧了。
李清照拿起赵明诚的右手,慢慢的放入她的小衣内,又握着他的手,轻轻的按了两下。
“这是什么?”赵明诚觉着硬硬的,赶着问道。
李清照不言语,只又轻握着他的手,用他的手代替自己的手,从小衣里掏出两张温度犹存的硬纸片。
两人在被上将硬纸片展开,这正是赵明诚第一次见她时送她的米芾真迹《寿石宰词帖》和《灵峰行记帖》,原本崭新光亮的两幅字帖,如今却已是油污斑斑、褶皱痕痕。
“你竟还留着?”赵明诚不禁动了情。
“这是我用命保下来的!”李清照轻抚着画,凝视着、语气平缓的轻声地对赵明诚道。
赵明诚只默默将那些折痕捋平,两只手碰到了一块,赵明诚的大手不自觉地握住了李清照的小手,只在这一时,只听“叭”的一下,一个烛花爆了,李清照抽出手来,很自然的下床去剪,却找不到剪子,就在这时,赵明诚也很自然地将剪刀递上,烛光照着他的脸,红了一片,而递剪子的那双手,却也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惶恐滩头说惶恐
转过年来,就是高宗建炎三年。过完年后的这个二月,冷得出奇。赵明诚做建康知府,已然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如今的建康城,看似固若金汤,其实早已败絮其中。朝中大臣们,那些力主卖国求荣、丢官逃难的嗡嗡之声,总也不觉于耳。
朝中一派颓靡的气氛,或多或少的也在影响着已是不惑之年的赵明诚。这日,恰逢专管边疆事务的张飞卿,携着一尊玉壶,来请赵明诚鉴别。
自打张掏出玉壶的那一刻,赵明诚就知道,当初苏甜儿找他来倒卖的那个假玉壶,是找着下家了。但考虑这张飞卿是自己的同僚,这话也变得婉转了,赵明诚只轻轻将玉壶往外一推,轻描淡写地对那张飞卿道:“张大学士,恕我直言,您这尊玉壶,不真!”
张飞卿这个人,这几年是靠着打理边疆事务、倒腾走私贩卖物件发家的,如今手里面有几个闲钱,就学着人家搞收藏,他对文物研究本身,并无多大兴趣;更别提是古玩圈里的那些行话、规矩了,也是一窍不通。
“你是说这个玩意儿,是假的了?!”张飞卿直冲冲地问道。
“这东西虽说不是玉做的,但其石头也是很名贵的,也是上了年岁的,回去摆着自己把玩,也不妨是件雅事啊!”收藏鉴赏圈里忌讳用“假”来鉴定文物,就算这个东西是假的,也不能说,行话叫“不真”。赵明诚一听就知,这张飞卿并非圈内人,只得好言解释道。
赵明诚边说上述一番话的时候,边观察着此人的神色。只见那张飞卿,先是面有怒意,转瞬间边大笑着对赵明诚道:“赵兄所言极是,区区一把壶,算得了什么?此次能‘听君一席话’真是犹如‘胜读十年书’啊!可惜……”见他面色又一沉,话锋一转接着道:“往后再想与赵兄你,以茶代酒、把酒畅饮的机会恐怕为时不多了!”
“怎么?张兄,又何难言之处,不妨直说,说不准我尚能助你一臂之力呢!”赵明诚见他言辞闪烁,连忙追问下去。
“咳!”张飞卿长叹一声,背手起身,面露忧国忧民之色:“边关战事吃紧,那金兵犹如一条巨龙,从北到南,长驱直入。所到之处,无不狼烟四起、民不聊生,极目远望,想我堂堂大宋江山,早已是满目疮痍,为兄我,虽说是朝廷命官,理应为圣上分忧才是,不过,望见此番景象,也不禁叹叹啊,叹叹……”
“听闻杨家军、岳家军,已然出兵北上,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披荆斩棘,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失地就会收复,他们也会得胜班师回朝的!”赵明诚自信满满的道。
“赵兄此言,未免太过天真了!你不在边疆行走,不知边疆之事。如今我大宋朝,已然是风雨飘摇之际,想必是回天乏术,此乃天意,天意尚且如此,又何况我们自己呢?”说到这里,他又近身一步,贴着赵明诚耳根悄声道:“金国那边,小人我,早已布置妥帖,只要大人您一点头,小人我立马保您全家一路北上,投靠大金国,日后必定衣食无忧……”
“你是想让我通敌叛国?!”赵明诚大惊。
“天下大乱之际,识时务者为俊杰,须得退步早抽身!如此浅显的道理,大人如此聪明,该不会想不到吧?”张飞卿继续引诱道。
“可再怎么着,也不能通敌叛国啊!”赵明诚直摇头。
“刚才一番话,句句都是为兄我之肺腑之言,具体该怎么做,为兄相信,大人自有一番斟酌,告辞!”张飞卿见谈不拢,一甩衣袖,愤然而走。
当晚,赵明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白天张飞卿所讲的一番话,不断的浮现在他的眼前。望着面前,荧荧跳动的烛火,赵明诚犹豫了、彷徨了,似乎也有一点点动心了……
这边厢,李清照见丈夫晚饭间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心下已不觉担心,见他饭毕后,又把自己关在书房内,心里还以为他是白天在衙内,有什么不快之事发生。于是便命萍儿煮了一碗热粥,亲自端于房内给他。
可是,书房的门反锁了。
“德甫,德甫?你在里面吗?”李清照敲门道。
“吵死人了,你们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赵明诚烦躁地道,
在外的李清照,听出了他言语烦躁,心下更为忧虑了,不免又用力敲门道:“德甫!我煮了热粥来,你先开开门呐!德甫,德甫……”
正当李清照欲要劝说赵明诚之时,只听得萍儿过来道:“江东转运副使,李谟大人说有要紧事宜,想求见老爷!”
只听赵明诚在里屋闹情绪地喊道:“让他出去,谁让他来的?他来了我也不见,谁都不见!”
李清照无法,只得先吩咐萍儿道:“请李大人在大厅就坐,我一会儿就来!”
萍儿答应着去了。
李清照无不担心地瞥了一眼书房,又行至帘子后,隔着帘子,她看见那李谟连茶也顾不上喝,着急的在地上直转圈圈。
她抿了抿嘴唇,掀帘而出。
李谟见只有李清照出来,不觉一个快步迎上来,连行礼都不顾了,劈头便问:“赵大人呢?”
李清照只得答:“我夫君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只觉头痛,可能是感染了风寒,今晚怕是不能办公了。李大人,您请先回吧,有什么事情,明早到了衙内再说。”
“哎呀,来不急了,到了明早,就什么都晚了!”只见这李谟身穿铠甲,一副箭在弦上的样子,额头上也沁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珠,急得在当屋直跳脚。
“有何急事?大人能否与我直说!”李清照见他如此,自觉事态已然严重。
“如此这般,也只得与夫人您明说了!实不相瞒,属下之所以深夜前往,实在是有不得不急办的要紧之事!据属下手中所掌握的线报,据悉御营统制官王亦,今晚打算在城内谋反起兵作乱!”李谟如实回禀道。
“此消息当真?”李清照大惊。
“属下已派人查实,只见那御营统制官衙内,如今空无一人;而建康城郊天庆观外,却早已灯火通明、草木皆兵了!”
“先下,正是天庆观庙会的好日子,若然叛军在观外突然纵火,那么……”李清照不觉沉吟道。
“那么,必然有大批的无辜百姓跟着遭殃啊!依属下拙见,是不是等赵大人……”李谟急切地道。
“不能再等了!”李清照打断他的话,意志坚决且诚恳地对他道:“李大人,拜托了!”
李谟见李清照言辞恳切,便就心一横,躬身作揖道:“赵夫人放心,属下必当竭尽全力!”
李谟走后,李清照又急着去敲赵明诚的门。这一次,只一轻拍,门就开了。李清照连忙进屋,只觉周身酒气,再定睛一看,见那赵明诚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趴在了书桌前。
李清照气得直顿脚,怎奈如何推他,就是不醒。见他此状,李清照不觉也跟着叹气,而就在那一刻,一种不祥的预感,也徒然涌上心头,但很快,她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他深信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种人。
她携了萍儿,想一起往衙内去,路过大厅的时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于是提笔写了一张字条,放于厅前桌上。
这边厢,李谟暗中部署手下官兵,在叛军经过的街巷两边,布置好路障,埋伏好兵勇。果然临近午夜时分,只觉天庆观方向,突然一阵火把通明、人声鼎沸,李谟连忙组织兵马,上前应战。
而也就在此时,之前喝得酩酊大醉的赵明诚,早已清醒,他偷偷摸摸地打开房门,看家中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后廊角门处,另外两个一同隶属建康城的高级官员,对他小声喊道:“快点,快点!”
赵明诚缩头缩脑的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与这两人一齐出了角门,上了大街,直直往城楼方向奔去……
李谟带着官兵在郊外与叛军浴血奋战,李清照在官衙的偏厅内焦急的等着前方的消息,而赵明诚则正伙同另外两个官员,顺着绳索,往城楼外爬去……
正当赵明诚快要爬下城楼的时候,终于被几个城中的老百姓发现,众人一哄而上,一齐拉住绳索,其中一个更甚者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个贪官,亏你还是一城之知府!平日里花天酒地、搜刮民脂民膏,大难来临之时,却一个个都变成缩头乌龟!就知道卖国求荣、叛徒、卖国贼,呸!”
另外两个官员,早已落到地面,绳索上也只剩一个赵明诚。此时的赵明诚,真是举步维艰,等他再回头一看,好么,刚才落地的两位“同党”,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头,百姓的谩骂之声不绝于耳,就在此时一股羞愧厌恶之情,从他的心底犹然而生。他只感到自己的双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犹如发烧了一般。他心头一热,不顾一切的顺着绳索又爬回城内,下地后,马上号令城中官兵关闭城门,阻挡叛军出逃之路!
最终,除了有少量叛军,用斧子砍开南城门逃窜之外,李谟将其余叛军一并抓获,。而那叛军头子王亦,也刎颈自杀于天庆观外。
李谟马不停蹄的跑回官衙内,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李清照,担心了整一晚的李清照,终于喜极而泣。
灰头土脸的赵明诚,摇摇晃晃的走回家中,颓然的倒在大厅座椅上,他只觉得喉间一阵干渴,犹如火烧一般,不自觉的拿起茶壶倒茶,谁想,壶中一滴水都没有。
此时,他发现了李清照给他留下的那张字条。原来是一首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天下唯有一情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字字铿锵,句句肺腑,短短的二十个字,字里行间无透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字条不经意间从指间滑落,旋然落地,独剩依旧呆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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