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了神色,应是也想到了五年前为难我的那幕场景。当年他是肯定不曾料到如今会处于这般被动境地。
最后莫锦程掏钱,我们一行六人住进了京城最好的来源客栈。当下也没想着替他省钱,直接便要了六间上等的天字号房。虽然很有可能有那么一两间会一直空着。
当晚莫锦程便来寻我去往天牢。听说众人要跟着一起,莫锦程便露了难色道:“天牢隶属圣上直接管辖,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今晚去见莫塍,便是没有经过通报的越权行为。我虽已上下打点齐全,但七人同去的话目标未免太大,怕是还未见到莫塍便会有人通报了圣上。那是那样,着实是得不偿失。”
说罢又眼力见极快地保证道:“诸位放心。即便出了差错,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会力保新雨周全。诸位只需在此耐心等待,事情顺利的话,我们应该很快便能回来。”
我虽没去过天牢,却也早些年间听爹爹说起过。那里是朝廷关押犯了重罪的官员的地方,由皇帝亲命的卫兵日夜森严戒备重重把守。若要进入,须得皇帝钦赐令牌。没有令牌擅自闯入者,可不经皇帝允准,就地杀之。
当下我便将这些跟众人说了。我劝慰他们道:“七人同去的话着实太引人注目了些。如今我只是与莫塍说两句话便回,无需担心。若真有什么差池,我也会见机行事,不会白白因此丢了性命的。”
经我这么一说,六人也不好再跟。笙轩皱着眉想了一想,从包袱里翻出个小小布袋让我拿着。他说:“上次在乐仙用了剩下的,很是有效。若有了紧急情况,直接打开了洒出去就行。就算武功再强的高手,闻了这个也是只能束手就擒的。”
想不到笙轩还带着如此凶残的东西。不过倒很是适合我这只有三脚猫功夫的人用。于是当下便接过来朝他感激道:“谢了。”
最后我转了身去看凌越。凌越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我们说话,始终没有发表任何观点。此时和我眼神对上,亦是沉默了良久后才开口道:“我便在此处等你回来。”
“嗯。不见不散。”我知道他是担心的。于是刻意咧了嘴显出开怀姿态。
……
“好。不见不散。”凌越终是朝我露出久违的温暖笑容。他朝我走近两步,把我拥进他宽阔胸膛,力气大得似是想要把我烙入他的血肉里。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低道:“我们不见不散。”
马车兜兜转转行了很久之后,终于打了个响鼻慢慢停下。莫锦程掀了帘子对我说,到了。
下了马车,便是一座黑色肃穆的庞大建筑映入眼帘,大门由整块精铁铸成,门的两旁各站了穿戴齐整神色冰冷的卫兵。二人下了马车等了片刻,便看见一个穿了墨蓝官袍的人迎了上来。莫锦程说,这便是天牢的典狱官,跟着他进去便可。
“你不进去么?”
莫锦程自嘲一笑:“莫塍嘴上不说,实则心里是怪我的。我若和你同去,只怕适得其反。”
我也不再多言,跟了典狱官进了门去。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防护铁门,我终于在幽暗走廊的尽头看见那席地端坐的故人。
莫塍穿着沾染了污尘的白色囚服,长发披散,他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更显脸上颜色暗淡。只一双眼睛倒还是明亮纯澈,跟年少时一般无二。他良久地看着我,突然微笑开口。
“姑娘,你银子掉了。”
我便记起,这是在黄西街重逢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还不记得我,见我掉了银子,就好心替我捡了起来。他还说治安不善,不宜出行。着实是个热心良善的好青年。
“新雨,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你就在我面前,我却只顾着替你拾银子。”
“你的那首《幽兰曲》,我是听了好多遍的。还有你叫我的名字,那般熟稔自然。这么多的线索给了我,我却都没认出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心爱的姑娘就在我的面前,我却一次次地和她擦肩错过,你说,我是不是傻得无可救药。”
句句都是问话,却用了极其肯定的语气。我因着他话语里的凄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避而不答,直接向他说出此行缘由:“你爹爹让我来劝你。”
“他必然是让你说服我娶了公主罢。新雨,如果我说不肯,你待如何?”
“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谈话甫一开始,便陷入如此僵局,着实与我设想的场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莫塍的性子我是清楚的,看着温和恭谨,其实内里比谁都要傲然执拗。他若一心要钻了牛角尖,便是任谁都拉不回来的。
莫塍听了我这话便黯然了笑意:“是因为我做到那般地步,你也不会再回来我身边了么?”
“新雨,其实爹爹接任宰相之时我便了然,楚相府的灭门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即便爹爹他没有参与策谋,却也必然是事前知晓的。我也更是了然,你若知道这所有真相,是决然不肯再和我好的。但我还是不肯放弃。我只想着,如果我一直一直地对你很好,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知道了这一切,即使愤怒难过,却还是会因为舍不得我的好而留下来。”
“只是我却忘了,我所做的便如镜花水月,全都只是幻境一场,只需轻轻一触,便能轻易打破。那掩盖在美好表象下的残酷现实,终有一天要全部摊开在你的面前。”
“失忆的这五年里,我时常梦到一个女子。着了简单的裙衫坐在桌边绣着女红,看我进来,就朝我招手微笑。她的面目模糊不能分辨,声音却很是清朗。她说,莫塍,你看我绣的鸳鸯。我待要上前去看,却每每都在此时从梦中惊醒。有一个名字就挂在嘴边,却始终不能准确叫出。直到前段时日,我再次梦见那个女子。这一回,我终于看见她清晰面目。我听见自己颤抖喊她名字道,新雨。”
“我知道你已心有所属。你的师父待你很好,我在长乐时便已见了你们二人的亲密姿态。如今你恢复容貌,又觅得良人,真是极好。你过得这般得好,真是极好。”
说着极好,却又吐出长长叹息。莫塍在微笑,眼睛却涌出大颗水滴。
这是莫塍第三次在我面前哭泣。他的每次哭泣,好像都是一场告别。因为无力挽留,所以只能哭泣。莫塍太过聪明,他知晓一切都如那东流之水,汹涌远去后再无发重来。所以他只是把这些年的心情尽数告知与我,且其中不曾说一句会让我为难的话。
莫塍待我,一向是如此温柔的。
于是不觉间,我也悄悄酸涩了眼睛。
两人便这样沉默下来。壁上的油灯散出浅黄光晕,在地上映出二人重墨黑影。
良久之后,莫塍再抬起头来,已恢复平常温润模样。他说:“我会娶了公主。爹爹能找你前来,看来也是在前程和性命之间,选择了保全我这条命呢。”
我听了他这话,终是暗暗落下泪来。莫塍委屈自己,做出此种选择,何尝不是对我的一种成全呢?
便如莫锦程所说,莫塍从来没有对不住我,他从来都是费了心思要我好的。
大概是我哭得太过难看,莫塍不由无奈笑道:“已是大姑娘了,哭起来却还是像个孩子。”然后他走近我,隔着铁栏伸出手掌,似乎想似从前那般替我揩掉眼泪。
我沉浸在感慨中,一时倒真是忘了避开。就在他的手刚要触上我的脸颊的前一瞬,边上突然响起一道冰凉笑声:“这般情景,倒真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侣在互诉衷肠。当真是感人的很呐。”
我寻着声音看去。离我五步处,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我很是熟悉,正是此时应在客栈等着我的凌越。
凌越看着我,慢慢地红了眼睛。他的神情看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此时,他身侧那着了明黄色五爪龙袍的人却抿起鲜红薄唇,绽出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笑容来。他对凌越道。
“师弟,你说是与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重温了下银他妈。看到拔牙那段笑得我肚子痛得呀O(∩_∩)O~
☆、日出
凌越也不与他答话,沉默转了身便径自离开。
我慌忙起身去追,却不防被突兀伸出的一只臂膀硬生生拦住。拦我之人,正是刚才刻意说出挑拨话语的年轻男子。
墨黑青丝整齐束起,颜若敷粉,面如冠玉,淡眉飞扬入鬓,深珀眼眸狭长,含笑嗔痴间皆成百般风情,再加之如早樱花朵般红润艳丽的嘴唇,这张脸,堪称绝色。
只是这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却配了身庄重威严的龙袍,着实让人看了会有种不舒服的违和之感。早先听莫锦程说起厉桓帝洛晋如何如何狠绝专断,我因此便老早在脑子里预先绘了个粗犷威猛的霸气形象,却不想真人是长了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我和这人本来就有灭门之仇,且现下他还好死不死地阻住我前行的步子,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我开口时语气便很是不善:“你拦我作甚?”
大概是太久没人敢在他面前用了如此蛮横不尊的语气说话,一时反应不来的皇帝当场愣怔住了。我便想趁着他神色呆傻之际,从他手臂下的空档钻过去。却不想刚低下了头,就觉得腰身被一把勾起,双脚也跟着离了地。这皇帝看着柔弱斯文,臂力却大得惊人,只用了一只胳膊就让我悬了空。我使劲挣扎了好久还是不得摆脱他的钳制。
我听见皇帝在我头顶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废话。胆子不大,敢和你这么说话么。还有我好歹是个女的吧,你这样把我拦腰勾着让我保持成屁股高高撅起的难堪姿势,让我情何以堪啊!老子的初恋还在看着呢!老子不想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是这样形象啊!
却想不到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接下来皇帝顺势把胳膊往身侧一收,就这么把我夹在臂弯里往外走去。喂!老子不是小猫小狗不带这么侮辱人的啊!还有你要把老子带到哪去你经过老子的同意了么!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张开嘴啊呜一口狠狠咬住皇帝腰侧。
皇帝果然痛极地一把将我扔在地上。他揉着被我咬过的地方,怒极反笑道:“今个儿就是不让你去寻凌越。”说着,竟然也不顾九五之尊,就直直坐在了天牢阴湿的地上。叉了胳膊,斜睨着眼神,脸上满是挑衅意味。
潜台词就是你走啊你走啊有本事你从老子身上跨过去啊!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一国之君,长了张祸水红颜也罢了,想不到行为也是这么乖张别扭毫无庄重仪态。而且跟他这耗了太长时间,若再不想办法离开,怕是追不上凌越了。这么想着,我便着慌了起来,双手也不由地绞在了一起。
然后就不经意间碰到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布包。那是临行前笙轩让我带着以防万一的chun情荡漾软骨迷魂香。
这迷香不会让人致死,但是会让人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就生不如死吧,死不掉就好,死不掉就不是谋杀,就构不成弑君之罪了。
想着越去越远的凌越,我再没有一丝犹豫,屏住呼吸扯开布包绳子朝皇帝兜头洒去。皇帝被淡黄的粉末浇了满脸,更是气得双眼通红,立时便要站起身饱揍我一顿的样子。他曲了膝盖刚支起身子,却又在下一刻垂了肩膀,斜斜向壁上靠去。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瘫软的手脚,然后艰难抬起头朝我怒道:“你刚朝朕洒的什么东西?”待吐出最后一个西字,已是夹了重重一声喘息。
他脸上开始蔓延出大朵红云,狭长眼尾也晕了点潋滟波光,两瓣秀美红唇此时更是娇艳欲滴。当真是一副美人情动的销魂风景。不消一会,这红色便延伸至他的耳朵,颈下,甚至连露在袖子外的白皙手掌也映了点点浅红。皇帝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颤抖朝我伸出手臂似是想拽我上前,却抵不过药力作用,最终还是软塌塌地垂落了下去。
他冲我咬牙切齿道:“还不给我解药!”
没有。我捂了口鼻朝他摇头示意。我说的是实话,笙轩他们压根没有想过要配制解药。
百闻不如一见,这迷香确实见效快,威力大。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招架不住它的攻势,意乱情迷之下都自称都忘了,对着一个平民百姓直接说出“我”来。
自古以来后宫便有佳丽三千,我就不信皇帝会察觉不到身体的异常反应意味着什么。别看这迷香凶猛,其实要解了也容易,直接拖一个妃子过来做些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之后便能恢复如常。我说的拖一个妃子过来,便是因为皇帝现下浑身瘫软,是连站起也没力气的,要去寻某个妃子着实是难为他了。
话说回来,既然皇帝无力拦我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当下我便脚底抹油,轻松绕过皇帝,朝门外飞奔过去。也不去管皇帝在我身后断断续续地喊了句什么。
出了天牢铁门,已不见莫锦程的乌顶马车。当下我也顾不上去追究莫锦程没有按照约定在原地等我,只一心想着往前去寻凌越。
天牢建在城北偏僻人迹罕至之处,只有一条路通向城中。我便沿着这青石板的笔直街道一路向前奔跑。直到喘着粗气力竭停下,也未能搜索到凌越的任何踪迹。
凌越愿意让我去见莫塍,是给了我极大的信任才能做出的决定。刚才都怪我一时忘了避开,才会让他看到任何人看了都会误会的场景。如今要尽快找到他解释清楚才是要紧。这么一想,我大力捶打了几下几近麻木的双腿,咬咬牙继续奔跑起来。
刚跑了两步,便觉得脑后扬起一道凌厉疾风,跟着身子一轻,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起拥在怀中。黑暗中虽看不见容貌,可是我闻到了让人安心的松木香味。凌越抱着我去势不减,几个起落间,已是跳过城门往城外方向飞去。
待他停下,我们已是身处一座巍峨高山的山顶之上。凌越将我安妥放下,然后蹲与我跟前,细细替我按捏起肿胀麻木的双腿。黑暗之中我听他低低笑道:“倒想着让你受点累,却终是狠不下心肠。看着你着急模样自己也跟着慌了神。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这样越来越喜欢你,可如何是好?”
这番话里没有一丝责问的意味,反而带了满满的缱绻温柔。因为喜欢,便给了我最大的自由和信任,因为喜欢,我做了错事也不忍开口责怪,因为喜欢,便会一次又一次放低了姿态接纳我入怀。
“对不起。”脑海中积攒了千百句想说的话,却又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嗫喏了半晌,我还是只说出这一句对不起。
冬夜冰寒,又兼着身处高山,更觉凉风刺骨。凌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拥住。我也伸手回抱住他温暖身体,然后将头抵在他胸口去听他有力的心跳。
凌越垂下头,他温热的呼吸便在我的耳边:“其实是该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质疑你对我的情意。也不该不听你的解释就先行离去。让你独自一人在夜深街头寻我,新雨,是我做错。”他这般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叫我着实不安。我正要张嘴反驳,凌越却将脸紧紧贴了上来。用一个久长缠绵的亲吻结束了这场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的辩论战。
这世界太大,又太寒冷。人们便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寻一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的人。有些人终其一生遍寻不得,有些人寻到却又最终放开了手。
而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即使前方再多荆棘坎坷,只要他在身边,只要感受到他熟悉的温暖气息,我就能有勇气一直前行下去。
不知何时就偎在凌越怀里沉沉睡去。再醒转过来,凌越遥指了前方让我去看。
金灿灿的朝阳正从雾霭深处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