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记忆和我的一样多,”莱托说,“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吧。”
“你认为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敢尝试香料迷汤,而阿丽亚却已经试过了?”甘尼玛说。
“这正是我的想法。”
他们陷入了沉默,随后汇入中央通道的人流中。泰布穴地这会儿还挺凉,但穿着蒸馏服感觉很暖和,双胞胎把兜帽甩在他们的红发之后。他们的脸暴露了他们拥有相同的基因性状:大大的嘴巴,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还有香料上瘾后的纯蓝眼珠。
莱托率先发现他们的姑姑阿丽亚正向他们走来。
“她来了。”他转用亚崔迪家族的战时秘语提醒甘尼玛。
阿丽亚停在他们面前,甘尼玛朝她点了点头,说道:“战利品问候她杰出的姑姑。”她这句话也是用契科布萨语说的,并且在说的过程中强调了自己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战利品。
“你看,我敬爱的姑姑,”莱托说道,“我们今天特地为迎接你的母亲做好了准备。”
阿丽亚是众多皇室成员中惟一一位对于这对双胞胎成人式的言行丝毫不觉奇怪的人。她分别看了看这两个双胞胎,然后说道:“看紧你们的嘴巴,两个都是!”
阿丽亚的金发拢在脑后,扎成两个金色的发圈。她鸭蛋形的脸上眉头紧皱,大大的嘴巴带有放纵生活留下的印记,嘴部周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纯蓝色的眼睛周围布满由于过度操心而留下的鱼尾纹。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今天应该怎样表现,”阿丽亚说道,“你们和我一样,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我们知道你的原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甘尼玛说道。
“甘尼!”阿丽亚生气地喝道。
莱托盯着他的姑姑,说:“和平常一样,我们今天也不会装成只会傻笑的婴儿。”
“没有人让你们傻笑。”阿丽亚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由于你们的言行而激起了我母亲某些危险的想法,那么此举是不明智的。伊如兰也同意我的意见。谁知道杰西卡夫人决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毕竟,她是个比·吉斯特。”
莱托摇了摇头,思索着:为什么阿丽亚不能看到我们正在怀疑的事情?她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他特别留意阿丽亚脸上那个细微的基因印记,这个印记泄露了谁是她外祖父这一秘密。伏拉迪米尔·哈肯尼男爵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想到这一点,莱托感到自己心中一片茫然、一阵烦躁:他也是我的祖先啊。
他说:“杰西卡夫人受的训练就是如何统治。”
甘尼玛点点头,“她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
阿丽亚板起脸,“她回来会不会只是为了看望她的孙儿们?”
甘尼玛想:我亲爱的姑姑,这只是你的希望。但这显然不可能。
“她不能统治这里,”阿丽亚说道,“她已经有了卡拉丹,应该足够了。”
甘尼玛安抚地说:“当我们的父亲走入沙漠寻求死亡的时候,他传令你作为摄政王。他……”
“你有什么意见吗?”阿丽亚问道。
“这是个合理的选择,”莱托接过妹妹的话头,“只有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子。”
“有谣传说我的母亲已经重返姐妹会。”阿丽亚说,“你们两个都知道比·吉斯特姐妹会是怎么想的……”
“畸变恶灵。”莱托接道。
“是的!”阿丽亚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俗语说,一朝是女巫,一辈子是女巫。”甘尼玛说道。
妹妹,你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莱托想。但他还是接着妹妹的话说:“判断我们的祖母比判断她的同类人容易得多。阿丽亚,你拥有她的记忆;你一定能猜出她会做出什么举动。”
“容易!”阿丽亚摇摇头。她环顾四周,看了看拥挤的中央通道,然后转回头对这对双胞胎说,“如果我母亲的城府不是那么深的话,你们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也不会。我将成为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这一切……”她耸了耸肩,身体一阵轻微的颤抖,“我警告你们两个,今天一定要谨言慎行。”阿丽亚抬起头,“我的卫兵来了。”
“你仍然坚持认为我们陪你去太空船着陆场不安全?”莱托问道。
“等在这儿,”阿丽亚说,“我会带她过来。”
莱托和他的妹妹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你多次告诉过我们,我们从先人那里继承的记忆从某种程度上说缺乏实用性,只有当我们通过自己的肉身积累了足够多的体验之后,才能让这些记忆充分地为我们所用。我的妹妹和我相信这一点。我们估计,祖母到来以后,我们体内会发生某些危险的变化。”
“必须做好准备。”阿丽亚说道。她转过身,在卫兵包围下沿着中央通道快步向穴地贵宾通道走去。扑翼机在那儿等着他们。
甘尼玛拭去一滴从她右眼流出的泪水。
“给死去的人的水?”莱托挽着妹妹的胳膊,轻声说。
甘尼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根据从祖先那里获取的经验,分析着她刚才观察到的姑姑的情况。“她那个样子,是因为香料迷汤吗?”她问道,心里知道莱托会怎么说。
“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只是探讨一下,为什么我们的父亲……甚至我们的祖母……没有完全屈服于香料迷汤?”
他仔细看了看她,这才说道:“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到阿拉吉斯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性格、个性。至于香料迷汤——这个嘛……”他耸了耸肩,“他们并不是一生下来已经拥有了祖先的记忆,但阿丽亚……”
“为什么她不相信比·吉斯特的警告?”甘尼玛咬着下唇,“阿丽亚和我们一样,从同一个记忆库中提取信息,做出决策,可她为什么……”
“她们已经在称她为恶灵了。”莱托说道,“发现自己的力量超出其他人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你不这么想吗……”
“不,我不这样想!”甘尼玛避开哥哥探询的目光,身体略微有些发抖。她在基因记忆库中搜寻相关信息,在那里,姐妹会的警告栩栩如生:出生前就拥有记忆的人很容易成长为恶劣的成年人,可能的原因是……她又一次战栗了。
“很遗憾,我们家族历史中没有几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莱托说。
“或许我们有。”
“但是我们已经……啊哈,是的,我们又面对这个没有解决的老问题了:我们是否真的拥有权限,能够进入每位祖先的全部记忆?”
通过自己混乱的思绪,莱托感应到这场对话已经扰乱了妹妹的情绪。他们多次探讨过这个问题,但每次都没有结果。他说道:“每次当她催促我们使用迷汤的时候,我们必须推脱、推脱再推脱。尤其要避免过量服用香料;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要让我们过量服用,这个剂量一定要非常大才行。”甘尼玛说道。
“我们能忍受的剂量可能远远超出一般人,”他赞同道,“看看阿丽亚吧,她服用的剂量多大。”
“我挺同情她的,”甘尼玛说道,“香料对她的诱惑一定既微妙又诱人,它偷偷地缠上了她,直到……”
“是的,她是一个受害者,”莱托说道,“恶灵。”
“我们也可能错了。”
“可能。”
“我一直在想,”甘尼玛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能寻找的祖先的记忆来自……”
“历史就在你的枕边。”莱托说道。
“我们必须创造机会,和我们的祖母谈谈这个问题。”
“这也是她留在我记忆中的信息催促我要做的事。”莱托说道。
甘尼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知识和信息过多,所以无法做出简单的决定。向来如此。”
第三章
沙漠边的穴地
属于列特,属于凯恩斯,
属于史帝加,属于穆哈迪
然后又属于史帝加。
一个又一个耐布长眠沙中,
但是穴地依然屹立。
——弗瑞曼民歌
离开那对双胞胎时,阿丽亚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差点冲动地决定留在他们身旁,请求他们的帮助。多么愚蠢的懦弱表现啊!想起那一刻,阿丽亚陷入了沉思。这对双胞胎敢于尝试预见未来吗?那条曾经毁了他们父亲的道路一定在引诱着他们——在香料迷汤的作用下洞悉未来,这种诱惑就像风中的薄雾般摇曳不定。
为什么我看不到未来?阿丽亚想,我这么努力地尝试,为什么它却总是躲避我?
一定要让这对双胞胎做出尝试,她告诉自己,要诱惑他们这么做。他们仍有孩子的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又与跨越好几个千年纪的记忆紧紧相联。
和我一样,阿丽亚想。
她的侍卫们打开穴地贵宾通道的水汽密封条,站在入口两边,她随后走上停着扑翼机的着陆台。从沙漠深处吹来的风裹挟着沙尘刮过天空,但好歹天色还是挺亮。阿丽亚从穴地的球形灯光下来到日光中,环境的变化让她抛开了原来的思绪。
为什么杰西卡夫人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有关女摄政王的故事也传到了卡拉丹?
“我们得抓紧时间,夫人。”一个侍卫在风声中提高嗓门说道。
阿丽亚在别人的帮助下上了扑翼机,系好安全带。但是她的思绪仍旧没有停止。
为什么现在来?
扑翼机的机翼一上一下拍打了几下,整架扑翼机腾空而起。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地位所带来的浮华和权力——但是这些都是多么地脆弱。多么脆弱啊!
为什么是现在?在自己的计划还没有完成的时候?
空中飘浮的沙尘渐渐褪散了。她能看到阳光照耀着行星的大地。地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过去干燥的土地上覆盖了大面积的绿色植物。
如果无法预见未来,我会失败的。哦,只要具备了保罗的预见能力,我将会做出一番怎样的丰功伟绩呀!我乞求这样的预知能力。但并不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痛苦。
痛苦的渴求使她浑身战栗,她惟愿她没有这样的愿望,和其他人一样,接受呱呱坠地的冲击,懵懵懂懂、平平安安地了此一生。但是,不!她生来就是一个亚崔迪,母亲的香料瘾激活了潜藏在她记忆深处的无数世纪的意识,她是个受害者。
为什么我的母亲今天回来?
葛尼·哈莱克应该和她在一起——那位无比忠实的仆人;外貌丑陋的雇佣杀手;忠诚坦率;一位音乐家,既可以用乐器拨片杀人,又可以轻松地用巴喱斯九弦琴奏乐助兴。有人说他已经成为她母亲的情人。这一点还有待确认,它可能会成为最有价值的情报。
变成普通人的想法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她。
必须引诱莱托喝下香料迷汤,进入香料激发的沉醉状态。
她想起以前问过莱托,他会怎样处理和葛尼·哈莱克的关系。莱托当时便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他说哈莱克忠诚于“一个错误”,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崇拜我……的父亲。”
她注意到了那片刻的犹豫,莱托差点脱口说出“我”,而不是“我的父亲”。是啊,有时要把基因记忆和活人自己的言行分开是很困难的。有关葛尼·哈莱克的回忆就不容易区分。
阿丽亚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
保罗去世后,葛尼与杰西卡夫人一直在卡拉丹。现在,他的返回将会使已经十分复杂的形势更加复杂化。回到阿拉吉斯后,他会在现有的关系中加入他自己的因素。他曾经效力于保罗的父亲,这一系的次序分别是莱托一世到保罗到莱托二世。此外还有一条分支,即比·吉斯特姐妹会的育种计划:杰西卡到阿丽亚到甘尼玛。葛尼的到来将加剧这种混乱,这个人可能会有其利用价值。
如果他发现我们带着他最憎恶的哈肯尼家族的血统,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阿丽亚嘴角的微笑变成了沉思的表情。毕竟,那对双胞胎还是孩子。他们就像有无数对父母的孩子,他们的记忆既属于别人,也属于自己。他们将站在泰布穴地的着陆台上,看着他们的祖母乘坐的飞船在阿拉肯盆地下降的轨迹。飞船在空中留下的喷气尾迹很显眼,对于杰西卡的孙子孙女来说,这道尾迹会使她的到来更具体吗?
母亲会问我是怎么训练他们的,阿丽亚想,会问我使用惩罚手段时是否明智。而我会告诉她,他们是在自己训练自己——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会引用她孙子说过的话:“在统治者的责任中,有一项是进行必要的惩罚……但只能以受害者犯了错误为前提。”
阿丽亚突然想到,如果她能让杰西卡夫人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双胞胎身上,其他事情就可能逃过她锐利的眼睛。
这完全可以做到。莱托很像保罗。这很自然,他可以在任何他愿意的时候变成保罗。就连甘尼玛也具备这种令人胆寒的能力。
就像我可以变成我的母亲,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与我分享他们人生记忆的人。
她将思绪转向别处,看着掠过机身外的屏蔽墙山的形状。随后,她又想到:离开了富含水分、温暖安全的卡拉丹,重又回到沙漠星球阿拉吉斯,她会有什么感受?在这里,她的公爵被谋杀了,而她的儿子成了一个殉教者。
为什么杰西卡夫人在这个时候回来?
阿丽亚找不到答案——至少找不到明确的答案。她可以分享体内无数人的自我意识,但个人的经历不同,每个人的动机也会变得不一样。只有每个个体所采取的个人行为才能显示该个体的决定。对于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亚崔迪来说,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他们的出生过程不同于常人:离开母体只是一种肉体上的彻底分离,在此之前,母体已经给小生命留下了丰富的记忆库。
阿丽亚不认为她同时爱着也恨着她的母亲是一件奇怪的事。这是一种必然,是一种必要的平衡,不需要为此内疚或遭受谴责。这个问题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恨。应该谴责比·吉斯特姐妹会吗?因为她们设计了杰西卡夫人的道路?当某人的记忆覆盖了整个千年纪时,很难将内疚和对他人的谴责区分开来。姐妹会只是想优选出一个科维扎基·哈得那奇,充当成熟圣母的男性对应者……而且……身为具有超常感知力和意识力的人,科维扎基·哈得那奇可以同时出现在多个时空。在这个育种计划中,杰西卡夫人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然而她品位低下,居然爱上了分配给她的生育伴侣,为了满足她所挚爱的公爵的愿望,她没有按照姐妹会的安排生一个女孩,而是生了一个男孩。
让我在她染上了香料瘾以后出生!现在,她们又不想要我了!现在,她们居然害怕我!还找来了各种理由……
他们成功地制造了保罗,他们的科维扎基·哈得那奇,只是早了一代。这是他们长期计划中的一个小小的计算错误。现在他们又面临着一个新问题:畸变恶灵,恶灵的身上带着她们寻找了好几代的宝贵基因。
阿丽亚感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只见她的护航机队已排成着陆前的最高警戒队形。她摇了摇头,感叹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头脑中拜访历史人物,把他们的错误再梳理一遍,这会带来什么好处?现在毕竟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
邓肯·艾德荷已将他的门塔特意识集中于杰西卡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回来的问题上,他用他的天赋——如古代计算机般的大脑——评估着这个问题。他说,她回来是为了帮姐妹会取回那对双胞胎,因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