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昨日见面的时间,我又回到了含香阁,两个太医生正坐在堂上喝茶,脸色已经殊不好看。
珍儿悄悄对我说道:“两位大人早就来了,茶都喝光了一壶。”
我知道我回来晚了,笑嘻嘻地对他们打招呼道:“真是对不住啊,承太妃娘娘青眼多聊了一会,耽搁了两位大人的时间,还请不要见怪!”
搬出太妃娘娘这座大佛来压人,那两位太医有再大的怒气也立刻化为乌有,忙不迭地站起身,微露出几分惶恐道:“姑娘言重了,能为姑娘治伤,是臣等的荣幸!”
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些个老谋深算的势利眼,最会拿乔看碟下菜,我在心里对他们进行了小小的鄙夷,脸上却笑道:“那就快开始吧!”
心里不爽,你老扎针请快点,我这还憋着一肚子的火呢?
两位太医虽时常板着个苦瓜脸,医术倒颇值得褒奖,经他们这半月来的针灸,视线已经清晰了很多,而离皇上选后的日子,也不可避免地近了。
我不是个善于动脑筋的人,局面既然已如此,担忧着急也是无用,索性放开心,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
等我再溜到院墙边的时候,陈公公正在对面围墙边伸头探脑,见到我的时候显然松了一口气,他与龙隐向来焦不离孟,他既然在此,龙御自然也在,我的火立刻腾腾地往头上窜,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莫名其妙地受到池鱼之灾,竟也不生气,微微笑着从围墙边搬过一架长梯,摆放在我这边,然后朝我招手道:“叶姑娘请过来。”
有了梯子,我也乐得免去翻墙之苦,当下不客气地登梯过墙,一眼就看到龙隐正坐在树丫之中,一袭青衫下摆在风中飘舞,双手放在脑后半枕于树,神情慵懒凝思远方,竟然是一副非常和谐又漂亮的画面。
帅男的任何一种姿态都是潇洒非凡,尤其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举手投足间气势隐隐,但不知他修炼的是不是葵花宝典,我的心开始胡思乱想浮想联翩,走入了笑傲江湖的大千世界。
“你在发什么呆?不是有事要质问我的吗?”龙隐一口道破我的来意,在树上坐直身子看我。
我连忙从江湖中抽身而退,用愤怒的眼光回视这看起来若无其事的男人。
他却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给我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有事上来说。”经过上次促膝而谈,他明显对上树情有独衷。
我为难地摇了摇头,撕破裙子的事我还心有余悸,不想在他面前再出糗一次。
他的嘴角弯弯,不知是否也想起了上次的糗事,阳光从树叶间稀稀疏疏地筛到他的身上脸上,投射出好看的光影,益发衬得他剑眉朗目帅气逼人。
不过在我心中,还是不及某人。
龙隐从树上跃下身来,拉了我的手只轻轻一纵,便让我领略到了传说中的轻功是如何地飘飘欲仙。
我晕乎乎地坐在了他身边,脑子并没有因为这招出神入化的梯云纵震惊得进水短路,我仍牢牢记得要质问他,因此我尽量漠视他的浅笑轻颦,板着脸一脸寒霜。
“你为什么要向皇上告密?”我义正辞严地开口。
他皱起了眉反问我道:“以她们的行为,受到惩罚难道不应该吗?”
我气结,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连珠炮地来了一段问话:“可是那又关你什么事?你知不知道做皇上的女人多可怜?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守着深宫苦等皇帝是个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皇帝左拥右抱时,有多少女人在暗夜里流泪?她们是可恨,但她们也很可怜,你不同情她们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要向皇上告密?”
他的眼里迸射出冰冷的光。
“借刀杀人,邀功诬陷,种种皆是大罪,打入冷宫算是手下留情了!”
“你凭什么定她们的罪,你又不是皇帝?”我冲口反问他。
话一出口我就呆住了,他凭什么不能是皇帝?
脑子里立马如风车般飞转,我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出色冷静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龙隐的潇洒气度,轩朗不凡,偶尔流露出的霸气,无不在宣示着他身份的不平凡,只有糊涂如我,心心念念装的都是孟子轩,才会对眼前这么多的破绽疑点视而不见,耳聋心盲。
否则为什么明明上折撤选的我,竟然会被接入宫?为什么我取笑他是太监时,他一脸的愠怒?为什么容妃与丽妃背后议论他的闺房之事,他居然勃然大怒?原来根本不存在告密一事,他本人分明就是皇帝,容妃丽妃的私语侵犯了他作为皇帝的尊严,才会令他龙颜大怒痛下严惩。
而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天向太妃请安时从未遇见过皇上,原来并不象我庆幸的那样与他无缘,而是他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有意地避开了与我的碰面。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直知道我装瞎,知道我不愿意做皇帝的妃子,他什么都知道,却还装傻充愣地与我来往,而且明显看得出他对我并没有恶意,难道是他太平皇帝做得厌烦了,一时兴起想与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汗慢慢沁出来,冷冷地贴着内衣,我曾在他面前抵毁过皇上,言犹在耳赖也赖不掉,想起这一点,我更加懊悔自己这张惹祸的嘴,不行,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身份,他爱玩猫捉老鼠,我就遂他的意奉陪到底好了。
打死也不能承认我知道他是皇上,除非他自己愿意揭开谜底。
不知者不罪,这是王道。
心思百转中,对面的男人眯眼看我,嘴角勾起的笑容清浅魅惑。
“你刚才说什么?”他好笑地望着我。
我说什么了?我说你又不是皇上。
“嘿嘿。”我干笑着,极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你怎么可能是皇帝,皇帝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太监?”
他的脸如我所愿地扭曲,哼了一声,悻悻然地扭过头。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我开始讨好他。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是服侍皇帝的人,当然什么事都不能瞒他,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家之见,就忘记了你的立场。”
“一家之见,你刚才说得倒是很溜,你不愿意做皇上的女人,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一家之见吧!”他冷冷地一语中的。
“嘿嘿。”除了干笑,我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做,“那是我胡言乱语罢了,我长相一般,性子又怪,就算我愿意,皇上也必嫌我粗俗,他英明神武俊朗不凡,岂会看上我这等粗野丫头?”
乖乖隆的冬,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金口玉言,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
龙隐微微一笑道:“我说过的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你不是叫叶兰萱吗?怎么上次对我说你叫赵曼?”他换了个话题问我,我顿觉压力一松,语言也开始流畅起来。
“那是我的笔名,写倚天屠雄时用的。”
“你胆子倒不小,你可知当今皇上的名讳是什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悠悠地开口。
这我倒真不知道,但曾听暗香说过,叫什么来着,我竭力地搜肠刮肚回思着,猛然被我想到,登时吃了一惊,好不容易干透的汗哄地一下又拼命从毛孔里往外冒。
天佑皇朝永定三年,当今皇上名讳段御龙。
倚天屠雄!我虽然篡改了书名,但是个别细节不可能修改得面面俱到。
龙隐的声音温煦,我却感觉仿佛从地狱中传出,字字带着冰冷的气息。
“目前正连载到灭绝师太在高塔上为爱徒讲解两件绝世兵器的来历,如果我没有猜错,屠雄刀的真正名字,应该是叫屠龙刀吧?”
天,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自古便有为尊者讳的传统,皇上的龙威不容侵犯,清朝时的文字狱更曾屈杀多少亡魂,而我居然公然地“写”了这么一本书名大逆不道的小说,简直死上十次百次都是死有余辜。
这里流不流行文字狱啊?我连苦笑都笑不出,这个男人好可怕,他知道一切,都又隐忍不发,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脸慢慢地白了,龙隐轻轻一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皇上若真想治你的罪,早就砍了你的脑袋,大理寺丞曾递折上书,说民间流传一本逆书,皇上派我查实后,深深被书中情节所吸引,决定暂时不追究此事。”
我的心缓缓放到了原位,不过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令我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想等你写完后,再来治你的罪。”
“麻烦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我终于怒了,再也顾不得他是皇帝,象他这样说话,非吓得人心脏病不可。
他一点也不生气,眉眼弯弯俱是笑意。
“这几日不见安书呆说书,想必是你拘在宫中传递不了消息,这样吧,你将后面的剧情告诉我,我便替你向皇上求情,不治你的罪可好?”
想用威胁利诱逼我剧透?
我哈哈笑了。
“不行,我非得让这篇文变成太监文不可!”
他不解地望着我。
“什么是太监文?”
我将手一摊,嘿嘿笑着不做声。
皇上对我的小说感兴趣,我就更加不能卯足了劲更新,我就是要吊足你的胃口,以后有求于你的时候,就可以以此为要胁,大刺刺地提出我的条件。
我甚至想到了要如何应对几日后的选后大典,倚天屠龙啊倚天屠龙,辛苦你要暂时成坑了。
龙隐领会我的言外之意后,脸色已经没法看了,我暗地里偷笑,终于找到了治你的招,金大师,小女子我万分感激您老的救命之恩,我就说嘛,这么一本精彩绝伦的小说,搁那朝代都会引起轰动,老少咸宜古今通杀,连皇上也不会例外。
想和我玩猫和老鼠,先得要掂量掂量清楚,谁是猫?谁是老鼠?
美人如草
与龙御的这次会面不欢而散,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撂下一句话。
“我总有一日叫你心甘情愿地一字一字讲给我听。”
男人大抵都是这样,言语上不能得胜时,便妄图在气势权威上压倒对方,所谓鸭子煮烂了嘴还是硬的,指的就是男人这种死爱面子的动物。
但每每想起他当时气急败坏的神情,我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他虽贪恋我这异世灵魂的一缕特别,但他终究是一个皇帝,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和他斗智力比算计磨性子,就宛比踩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即使你再小心翼翼,终究避免不了皮开肉绽。
第二日我早早地去给太妃请安,特意挑了皇上还未散朝的时辰到了荣华宫,太妃娘娘心情极愉悦,笑盈盈地赐了座,我喝着上好的茉莉香片,有一撘没一撘地和太妃闲聊。
彼时槿如姑姑正在给太妃梳妆,太妃保养得极好,虽年近四十有余,容颜依旧婉丽,一头青丝也仍是黑油油的,除了眼角微有细纹,眉心略带愁容,使她看起来凸现了年龄,那一身的矜贵气势,举手投足的风范,竟使人不能直视她的风华。
梳到头发根部的时候,我觑眼看到槿如姑姑的左手顺势往梳子上一捊,抓了些断发在手中,快速往衣袖里一塞,跟着便听到太妃端严的声音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梳了?”
槿如恭顺地回答道:“娘娘的头发光可鉴人,不输于二八少女,奴婢看得艳羡,竟一时忘形,娘娘勿怪。”
太妃满意地笑了。
“就你这丫头嘴甜,哀家明明知道你是哄我的,心底却也高兴。”
通过这一个细节,我忽然之间就明白了槿如为什么在太妃身边这么受宠,乖乖,这份奉承的功力我是自叹弗如。
妆罢,太妃对镜细看,槿如细心地为太妃系上了绣着缠枝牡丹的抹额,讨好的语气很自然,简直达到了润物细无声的境界。
“虽说天气在转暖,这早晚还是有些凉意,娘娘小心别着凉了。”
“你这丫头,前几日一直偷偷绣的就是这个吧,还蝎蝎蛰蛰地拦着不许哀家看,倒是难得你这一片心,不枉哀家疼你一场。”
“奴婢只是尽了自己的本份罢了。”槿如谦恭柔媚地笑。
“哀家就喜欢你的本份,细算起来,你入宫也有将近八年了,有件事一直搁在哀家心盘算了很久,老早就想对你说,眼下也该到时候了。”太妃顿了顿,凤目里闪着热切的光芒。
我的心一紧,是要安排她的婚事吗?为什么太妃娘娘当着我的面,从不顾忌这些个事情,上次是皇上的后宫纷乱,这次又是槿如的终身大事。
果然太妃娘娘接下来道:“以你的容貌才情,配一般的宗室人家只怕还委屈了你,哀家琢磨着皇上登基三年了,后位一直空虚,今年新进的几个宫妃又太妖娆不成事,须得个体贴稳重的人在他身边提点方可,将来皇上选了后,也可做皇后的臂膀。这个人选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但不知你心意如何?可还愿意?”
我无语,太妃你明明说的是槿如的婚事,眼睛为何直勾勾地看着我呢?
槿如回答得模棱两可。
“奴婢一身皆属娘娘,凡事自然听凭娘娘吩咐。”她语气温顺淡然,但我知她是极乐意的。
因为太妃隔着铜镜看不清她的神色,我却看见她极浅的如愿的笑直达心底。
好你个龙隐,居然有这么多女人打你的主意,前有妖娆的淳美人,阴险的容妃,冒失的丽妃,如今又有隐藏得滴水不露的槿如。
提起皇上的女人,我忽然想起了妹妹兰芜,自她被封为安美人后,听说颇得皇上恩宠,但不知她究竟近况如何,有时间的话,该去探望探望她。
毕竟我入宫前,与我最亲密的除了大哥叶昂,就是这个娇俏可爱的妹妹了。
“萱儿,听说你的眼睛快好了?”太妃提高了声音问我。
“哦,是的,多谢娘娘挂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老老实实回答。
在太妃娘娘面前真的不能弄假,她的眼神太犀利,穿透力太强,我的那一点花枪小伎俩,在她面前根本拿不出手。
“那就好,那就好。”太妃眯着眼睛笑了。
时间不早,皇上该下早朝了,我站起身来向太妃告辞,太妃也不强留,只笑着说道:“听说萱儿很喜欢吃蕴秀宫内的黄金果,哀家特地命人打了许多送到了含香阁,估摸着这时已经送到,你快点回去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太妃。”我习惯性地谢恩,末了才知道后怕,笑容顿时在我的脸上僵住,太妃果然是人精啊人精,连这她也知道?那我与龙隐私交的事,她会不会也知晓?
冷汗涔涔地退出荣华宫,一颗心犹在呯呯乱跳,送我出来的槿如对我客气地微笑,笑得颇含深意。
“叶姑娘且自珍重,将来有缘的话,或许槿如仍需叶姑娘的照拂。”
你也是人精,猜测到了太妃想立我为后,这么早便来探我的口风。
“呵呵,这个我可听不懂了,我年纪又轻,性子又急,算起来更需要你的提点才是。”我也回答得滴水不漏。
槿如微微一笑道:“叶姑娘真是客气。”
和槿如挥手道别,我并没有离开荣华宫,我还要确定一件事。
我躲在了假山后面,这里视线极佳,任何人进出荣华宫,都逃不过我视线的监控。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守门太监拖长了的尖尖的叫喊声:“皇上驾到!”
我的精神一震,从假山里探头往外望。
明黄的龙袍霎时闪了我的眼睛,一个高大的人影快步向荣华宫走近,他只带了三个内监两个宫女随侍,翠羽华盖,富丽堂皇,明明是一个熟悉之极的人,看起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着上龙袍的他周身涌动着睨视天下的气势,俊颜生辉,气宇从容,陈公公紧跟在他身后,经过假山时,龙隐忽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