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暑热却是半点不减,从地上蒸腾而上的热气,叫人从脚底直熏到全身,我和他站立半晌,鼻尖上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此处离锦岚宫相距不远,我眼珠一转,朝他盈盈笑道:“你想不想吃新鲜玩意?”
段御龙伸指一刮我的鼻尖,“知你名堂繁多,此次又想拿我试验什么新花样,不妨老实说来!”
我连忙捂住我的鼻子,好好的不学,怎么尽学我那大哥,没事就爱刮人鼻尖,但这种令人倍感温暖的动作还是让我忍不住心中一动,好熟悉的感觉,此时回首红尘,仿若隔世。
回到了锦岚宫,赶走了急奔过来欲服侍的宫女,我亲自挽了袖镯,从冰橱中取出了窖藏的冰碗,冰沙并未融化,沁润其中的葡萄甜瓜诸般水果色泽艳丽,玲珑剔透,我献宝似地捧到了段御龙的面前,仰头得意地笑道:“我包管你从未吃过这等美味。”
冰碗一路捧来,手心冻得通红,段御龙连碗带手握在手中,左右打量了半晌,奇道:“这般薄细的冰沙是如何制成的?”
我但笑不语,不露痕迹地抽出手,顺势递给他一只调羹,说道:“你先尝尝。”
段御龙拿调羹在碗中轻轻搅动,碗底细碎的冰块撞击得叮叮作响,耽搁得久了,冰沙缓慢地融化,一点一点地坍塌下来,碗周沁出了一圈白汽,渐渐凝成了水珠。
“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此去数月,宫中人事纷杂,我担心你会应付不过来。”他放下调羹,轻声开口。
“你放心地去,不用管我。”我大咧咧地挥手,开玩笑,看过《金枝欲孽》的人,就算不参加宫斗,也不会沦落到被人欺凌的地步。
“听说今天馨妃在里这里吃鳖了?”段御龙似乎只是想欣赏碗中绚烂的颜色,拈起一颗葡萄看了好久,还是舍不得吃,闲闲地开口,意态阑珊。
“馨妃仗着如今萧家权势熏天,不可一世,便想来打击你的锐气,你的反应很好,给予她当头一击,让她吃吃鳖也好,但是我怕她会忌恨在心,日后对你挟私报复。”他虽似是漫不经心,语音中却全是隐隐的担忧。
“太妃娘娘把槿如安排过来了,有她在我身边时刻提点,你不用担心。”我随口回答。
“太妃娘娘的确考虑周到,也许我是应该放心。”他呵呵一笑,冰碗上的水珠滴落下来,在桌上形成了小小的一摊水渍。
段御龙惋惜之情见于形色。“这么美的物事,不忍吃,它却反而消逝得更快,真是可惜了。”
“没关系,我还可以再做。”我安慰他道,哎,要出征的人果然是婆婆妈妈,都快赶上祥林嫂了。
事后我才知道,段御龙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只可惜太迟了,我对自己信心太足,却忘记了生活并不是剧本,所发生的事情你永远也猜想不到。
莲塘夜话
槿如被册封的那日,玉鬓朱颜婷婷走入大殿,她垂首敛眉,神情端庄而恭谨,一如她素日温婉持重的秉性,她在段御龙面前盈盈下拜时,段御龙居然亲手扶起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朕今封你为谨贵嫔,愿你能忠心侍奉皇后平安周详,方不负谨字称号,待朕归来后,另有封赏。”
槿如笑容清浅,神色谦和,细声道:“臣妾蒙太妃娘娘悉心教导,此身此心皆属皇上与皇后娘娘,定当竭力而为,不负皇上厚望。”
段御龙亲手将金印玉册交到她手上,槿如双手捧至眉心,慢慢退至嫔妃从列,乐官指挥着丝竹之声悠扬,馨妃与灵妃分坐殿下两侧,一一接受槿如恭身下拜。
馨妃不等她行礼完毕便抢先扶起,笑道:“姐姐在太妃娘娘身边服侍最久,论资格论威望均以姐姐为尊,我虽侥幸名份高些,但称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蒙皇上娘娘体恤,命姐姐与小妹一起恭领宫中琐事,小妹年轻识浅,还望姐姐多多提点,不吝赐教才是。”
此女伶牙善辩,一番话看似说得客气婉转,却隐含机锋无限,先是讽刺槿如年齿最大,而后又是提醒她,虽是得以共同掌领宫务,却不可存了平起平坐的念头,在名份上,馨妃终是要胜她一筹。
我暗暗摇头,馨妃锋芒太露,不知隐藏收敛,注定难成大器。若皇上是要我提防她施加暗算,未免是多虑了,此女不足为惧。
槿如眼中无怒无嗔,平静无波,低眉道:“谨嫔虽痴长几岁,却牢记着尊卑有别,不可僭越,娘娘虽有心看重,未免折煞谨嫔了。”
她停了停抬起头,浅浅一笑道:“至于协理宫事,谨嫔更不敢擅专,娘娘天姿聪慧,诸事皆打理得妥帖无比,该要请教的反而是谨嫔才是。待皇后娘娘凤体康健之后,这协理六宫之责依例是要交还给皇后娘娘的,谨嫔越位腆颜,心中已是觉得不安,惟日日焚香祷告,祈求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想来馨妃娘娘也是与谨嫔一般心思,只盼着能早日交卸职责,方能彰显中宫之威仪,不至有越殂代疱之嫌。”
槿如的反击滴水不漏,干脆利落,我几乎要为她鼓掌喝彩,连段御龙都撑不住弯起了嘴角,人人都在注视着槿如与馨妃,只有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他的那抹笑容里,更多的是隐讳讥嘲,仿佛看穿了这大殿上的所有人,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
灵妃眉梢眼底暗藏喜色,段御龙厚此薄彼,没有让她一起协理宫事,她本就已心中不爽,如今看到馨妃受挫,情之不禁地便得意洋洋,亲亲热热地握着槿如的手说道:“谨嫔不愧是太妃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儿,识得大体,谨守本分,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时刻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怨不得福泽深厚,既蒙太妃看重,又获皇上恩宠。”她拖长了声音一字一句,妩媚的双眼里笑容灵动,瞟向了身侧银牙暗咬的馨妃。
我扭头看向了段御龙,你的手段也高明得很啊,二女初进宫之时,本是同仇敌忾对付我的,被他一番巧施离间,两人竟然如此貌合神离,帝王权术用在后宫之中,居然也是无往而不胜。
我在宽袍大袖中朝他竖起了拇指微笑着,段御龙将脸一偏,故作威严的眼底笑意隐生。
十日后,段御龙正式颁下朝旨诏告天下,封萧武玄之子萧荣为龙虎大将军,发兵十五万讨伐昭月国,并不惜以万乘之尊,亲历战场以励土气,留下皇弟段展鹏监国,左相顾天云辅之。
临行的前夜,我为他设了一场家宴,席中仅我与他,段展鹏与小妹兰芜四人。
在莲塘之畔临波阁内席设芙蓉,褥铺锦绣,月影中天,荷叶田田如层层绿波,莲渠静夜幽放,香气如水如雾远远近近飘散。
酒饮数巡,因人人暗藏心事,不免愁肠易醉,便连段御龙与段展鹏,皆醉颜酡红率性不羁,完全失去了皇上与王爷的风范仪态,段御龙拿着竹筷击桌而歌,歌声豪迈沧桑,似乎要一舒胸中积郁,尽吐平日不平之气。段展鹏只握着酒杯微笑,越饮越是沉默,莲塘月色倒映在他眼底,氤氲如生光华。
小妹小口小口地饮着酒,眼底如浮上水汽,我虽有几分酒意,却也看出小妹愁肠百结,一颗心飘飘荡荡全牵萦在段展鹏身上。
我心中一动,大呼道:“拿琴来!”
段御龙吃了一惊,凤眼斜斜看过来,止了歌声笑道:“兰萱你还会奏琴吗?朕可从来未曾听闻过。”
你当然未曾听闻过,惭愧得很,漫说是琴,便是棉花我也不会弹一根,但小妹琴艺出众却是众所周知,我摇头说道:“臣妾技艺不清,恐有污清听,但如此良辰美景,若无琴音助兴,岂不大煞风景,小妹琴艺出众,我想请小妹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段御龙饶有兴趣地大声说好,连段展鹏都放下了酒杯,眼中有企望之色。
小妹慨然应允,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走到宫女铺设的琴凳之前,只略微拨了拨弦,调整宫羽,手指拨弄之下,清亮的琴音激越而出。
曲调欢快中弥漫着淡淡忧伤,我只觉得她弹得好极,却听不懂其中深意,段御龙神色如常,凝神倾听并不时以手击拍,而段展鹏却听得尤为仔细,深深地看着正在抚琴的兰芜,目光中似惊似喜,变幻万千。
兰芜弹的是一曲“风雨”
风雨凄凄。
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
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
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如果不是薄醉,她万万不会公然将心事宣之于口,我不知道段御龙有没有听出琴中深意,但我相信段展鹏一定听出来了,因为他很快地便从腰间抽出玉笛相和,笛声悠长清越,比之琴音叮咚,更为缠绵悱恻。
我心中捏着一把汗,本意只是想让兰芜在心上人面前表演一下才艺,不料却演变成二人琴笛相和,互通心意,段御龙,他会怎么想?
我心虚地看向段御龙,他正看着我,眼里虽满是醉意,却仿佛洞察了一切。不由尴尬地一笑,指着对面琴笛相和肃妙到毫巅的二人,没话找话地说道:“这曲子真好听,琴抚得好,笛子也吹得好。”
的确是一副如画美景,抚琴的兰芜俏脸微酡,容颜雅致楚楚,吹笛的段展鹏丰神俊朗,眉目含笑分明,两人一站一坐,宽广长袖在风中翻飞舞动,背后的曲桥凉亭广接天水,一顷碧浪暗香流动,那琴笛之声几欲融在了夜色之中,起初尚涩涩彷徨,经几个转折之后,略带忧伤的曲调也渐渐转为欢快明动,如人之心声一般,隐隐有适逢知音喜气洋洋之乐。
段御龙将手按在了我的手背上,他脸上并无愠色,相反却有如释重负之感,轻笑道:“原来兰萱对展鹏如此关注,却是为此,你的胆子可越发大了,这般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事也想得出来,不愧是来自——”他突然顿住了话音,仿佛意识到失言,忙伸手斟了一杯酒饮下,脸色已是恢复如常。
我心中狐疑,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段御龙笑而不答,悄声对我说道:“人家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咱们留在这里似乎是多余,不如—”他向我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此举正和我意,我连忙点头,段御龙拉着我,两人做贼似地溜出凉亭外,踮着脚沿着荷塘中的曲桥一径往深处走,走了许久回首凝望,琴声笛声仍在继续,沉浸在高山流水遇知音中的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的离去,只是隔得远了,乐声渐渐渺然飘忽,如细细游丝,缠绵不绝。
我心中忐忑不安,忍不住便问道:“我这样胡闹,你不生气吗?”段御龙停下脚步,在石桥上寻了块干净地坐下,此处正处湖心,莲房皆已成实,鼓鼓囊囊的莲蓬月光下清香阵阵,诱人之极,他伸手摘下一个饱满的莲蓬把玩,回头望向我时,眉毛微微皱起,踌躇道:“这件事确实难办,展鹏虽尚未迎娶王妃,但芜儿的身份明摆着,论理论情,都不该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虽说此事难成,却并未就此责怪我异想天开,我先一喜后又转为失望,不甘心地说道:“难道就没有法子可想了吗?”
段御龙笑道:“你先别急,只要他们彼此有意,我总是会成全的,我一向当芜儿是亲妹子,若让她此生皆虚度在宫中,也确实不忍,容我再斟酌考虑一番!”
他停了停叹道:“展鹏向来不在女色上留意,常说若非真心相许,情愿一生不娶妻房。我先只当是句玩话,想不到却是着应在芜儿身上,想来也是缘份注定如此。兰萱你放心,此事无论多么艰难,我一力成全便是。”
我喜道:“你真好,我先还怕你不会答应呢,害我白担心半天。”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笑容邪魅充满诱惑:“你如今才发现我的好,可不是太迟,如果你肯留在我身边,日子长远了你便会知道,我的好处绝不止这一宗。”
这回轮到我顾左右而言它,呵呵笑着转移话题:“这莲蓬长得可真好啊,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他见我不应声,也不强求,将莲蓬递将过来,我接过剥开莲子青涩的外皮,再撕开白色包衣,取出莲子中的苦仁,一连剥了七八个,一起放在段御龙掌心,歪头笑道:“为了感谢你的好意,我请你吃莲子。”
段御龙看着手掌中洁白如玉的颗颗莲子,感慨道:“自从与兰萱结识,总见你在吃食上下功夫,烤玉米,摘枇杷,烹茶糕点,水果刨冰,无一不别出心裁花样百出,你这样与众不同,三年期满,我真不愿放你离去。”
我一瞪眼道:“君子一诺,胜于千金。”
段御龙哈哈大笑,直笑得肩膀震动,笑着笑着他蓦地停了下来,注视着我手中正在剥的莲子,洁白的莲肉剥开,碧绿的一点莲芯莹莹如玉,我嘴中本正噙着一粒莲肉,芳香脆甘,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却令我心中一震,香甜的莲肉仿佛突然变得苦涩无比。
“莲(怜)子心中苦。”
我清晰地记得后面一句:离(梨)人(仁)腹内酸。
他知道我心理的苦楚,我也知道他心里的希冀,但孟子轩就如一道天堑鸿沟,牢牢盘据在我与他之间,阻隔了任何奢望亲近的可能。
征战在即,别离已是不可避免,如他能平安归来一切遂了心愿,皇权在握大掌鸿图,那么我的离去也将心无挂碍,从此云淡风清相忘于江湖。
但是,如果他未能了克心愿,我能放心地离去吗?他毕竟与我有过共同的欢笑,经过患难,对我情深一往,无可否认,我对他也未必无情,难道眼睁睁看他难展抱负,帝王路上郁郁愁苦不得开心颜?
左思右想,心一时真如这莲中芯,涩到了极处,又如剖开的黄梨仁,酸苦难言。
纪氏梦初
站在城楼上,眼看着旌旗飞扬,大路人马迤逦远去,徒留下烟尘滚滚,湮没了京城远道。
心中怅然若失。段御龙此去是吉是凶,实难预料,他事先筹谋的种种,在任何一个环节稍有疏忽,很可能就会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但惟有如此,方能破釜沉舟,置诸死地而后生,若一生庸碌庸碌活着,一代帝王沦为臣子手中的傀儡,这样的活法终有何益?莫若孤注一掷,险中求胜,为自己博得更宽阔的天空。
他将京城的诸事安排妥定,有清平王坐镇京师,又有谨嫔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他为我的安全费尽周章,我此刻能为他做到的,只有在这里等他,等他取胜归来,一切落定尘埃。
然而在这样紧急的端口,太妃娘娘病了,她的病来势汹汹,很快便缠绵病榻,身体急速衰弱下去,我每日晨昏定省,总不忍心看她日渐憔悴的面容。
这个刚强的女人,为权势为地位耗尽了一生,此刻病入膏肓,依然心心念念为国计挂怀,不肯轻松片时。
叶夫人依例赴内宫探病,与太妃寒喧了几句,见她明显露出疲态与不奈,便识趣地告退,我敬她是叶昂的母亲,破格送她到门口,她对着我勉强笑了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她有话要说,命宫人带她去偏殿。
叶夫人自见我封了皇后之后,对我客气恭谨惟恐得罪,我生性也不是个记仇的人,前尘过往,种种不愉也只一笑置之,她是大哥叶昂的母亲,就凭这一点,我也不会难为她。
叶夫人目中忧思重重,还未开言先行叹气,我见她犹豫着不肯先说,猜测是家中有事,便正色说道:“叶夫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兰萱无论今时今日身份如何,总归还是叶家子女。对于家中之事,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忧心,还望叶夫人直言无讳。”
叶夫人拿手绢擦了擦眼,这才说道:“论理不该拿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