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话忽地停了,仿佛被人窥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不必对守口如瓶的波波保密,终于还是半吞半吐地说道:“看能不能,和我走到一起来?”
波波盯着星眸如醉、粉靥娇红的主人,使劲地点点头。
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我料不到她竟跟了我这么远来寻找“通道”(真有通道存在吗)。这几天要不是靠着从飞船残骸上卸下来的助推器,我怕是早被往往复复的路程累垮了。她可是徒步呀!
我再也无法安静了:“妹妹,你……”
她受惊地回过头来:“你醒了?”
说着话她试图站起来,却突地皱眉“哎”了一声。
她的那双脚肿胀变形,又青又紫的表皮上点缀着将破未破的水泡,脚趾蜷曲着密不透缝地粘连在一起,左后跟上还有大片悚目的淤斑……这会是那总在烟云缭绕的深处浅笑盈盈的仙子的脚吗?
我倏地想哭,真的,我真想轻轻柔柔地捧起那双脚痛痛快快地哭。
让我去找通道!
我猛然转身走入烟云,我再也不会疲倦了。
有一道目光在期待我。
事情渐渐明朗了。
一切线索把目标引向了“背景磁墙”假说,这是在公元二十世纪由宇宙对称论者提出的大胆假说。
我已测定出这片烟云世界是由……怎么说呢?这种物质奇怪之极,构建它的是一种不显丝毫电性的基本粒子,而且,与一般显中性的中子或中性π介子不同的是,这种物质即使被剥离到夸克层次也不显电性。换言之,这是绝对纯粹的中性物质,那些云,以及水和食物都是这样。
越是研究我越是冷汗淋淋,我已感到有样可怕的结论即将被得出了。
“哥哥,你知道吗?”她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走来,“刚才有架飞船掉进来了,在我这边。”
我忙问:“有伤员吗?”
“只有一个乘员,已经死了。”她有些难过地说,“是个男的,他到死都还是紧抓住这个。”
她扬起手,似乎是条鸡心项链。
“波波教过我这种文字。”她打开了那枚鸡心,“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啊!这写着:为你去远行,誓做人上人。”
我猛地想到了薇妮。那天她送我上飞船,一路上千叮万嘱要我混个人模狗样出来,怕我听不懂还专门套上几句我们的行话:“如果不这样,我俩的爱情就将处于滚动的暂态不稳定中,并在瞬时加速度作用下整体崩塌……”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眼中波光盈盈,“和所爱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对方是在人上还是人下都不重要。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错了?”
“你是对的。”我说道。
因为,我就差点被“人上人”的念头杀死。
“你——”她刚开口便顿住了,眼中一片欣喜,浅浅的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
不,不要这样看我!我暗暗低叹,心中再次横起那道阴影。
“妹妹,”我面色凝重地喊道,“你走向那道墙的时候是不是感到一股弹力,而且,吸不到空气?”
“对呀!”她肯定地回答。
我颓然瘫倒在云堆里。我一直在回避,在欺骗自己。但,真相总是掩不住的,哪怕它再残忍再无情。照“背景磁墙”假说,宇宙的深处存在一道背景磁辐射,在其作用下,正物质向一方偏转,反物质向另一方偏转,并形成各自的宇宙空间。是的,我下的结论是:她的身躯由反物质构成!
这是一个让我何等心酸的结论!但它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俩在磁墙中所受的异向力便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叫我怎么能正视这一点!这意味着,只要我和她稍一接触便会在零点一秒内湮灭为光,留不下一点渣滓!
至此,我可能已获得了一项伟大的非凡的发现,可是,我宁愿自己发现的只是虚假。
缄默开始了。我不再和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说。我知道这是唯一理智的做法,只因为,她太好太好。
我就此埋头发狂工作,而她,则在一旁偷偷垂泪。
我上好最后一块芯片,然后双手合十,暗暗祈祷。
“波波,”我喊道,“再核算一次,就用上回的数据。”
在波波又蹦又跳的调皮中,表示可行的绿色标志从它身边的荧屏上显现出来。我吁出一口气,抬眼看着那颗明亮的白星。现在一切都好解释了,高速运动的磁场形成了引力漩涡,也就是所谓的黑洞,其尽头便是这片烟云状的中性物质区。白星,是个有进无出的口了,甚至连光也不能逃出去,那里的密度不可估计。
“你——是不是干完了?”她怯生生地开口,眼里充满渴望。
“嗯。”我点头,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和她搭腔,反正,一切都将结束了。“呀!你又理我了!又理我了!”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我的妹妹!我在心中苦叹一声。
“不说了,妹妹。”我打开了身旁方台上的开关——这是我两个月忙碌的结果,“我送你回家。”
“回——家?”她吃惊地瞪大了眼,“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吗?”
跟你走?要是可能,我会不顾一切跟你而去。我多么想陪你去看花和星星啊!
我怔怔地站立,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世纪。没有话语,只有祝福的眼光和无泪的哭。
“不!”我死死咬住下唇,而后,我尝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滴情血,腥而涩。
“我不回家,不回家!”她急了,满头乌丝颤抖不停。
“回家吧。”我拼命地“微笑”,“那儿有更好看的花和星星……”
“我不要花,不要星星!”泪水在她脸上泛滥开来,“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陡觉全身血浆喷薄而出。
我别过脸,忍着撕心的痛楚将倒数计时器开动了。一分钟后,强劲的共振解析波便会将我和她转换为快子,只有快子才可以挣脱出口处黑洞的吸引而逃逸出去。等到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还原之后,我们便永远无缘相见……
“不要啊!我求求你!”她的声音已近于哀号,“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哪儿也不去……不去呀!”
二十、十九……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她,看着我的妹妹!她正在徒劳地抓扯踢蹬那堵无形的墙……
别了!我在心头低喊。蓦的,一句话冲出了我的喉咙,要是不说出这句话我会死不瞑目。
“妹妹,我——”
我没能说完。时间已到。
晕眩。
我刚苏醒便被我曾梦寐以求的一切包围了。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从黑洞中生还的人,因此,我现在嘴巴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不容怀疑的真理,我甚至必须很谨慎地打呵欠。
我首先便向世人宣布了快子的存在(算是告慰肯卡教授的在天之灵吧),然后便更正了吴明公布的一大串关于黑洞的数据和材料。他的书立刻滞销并债台高筑——这种以牙还牙的手段在我们的世上其实很普通。
现在,快子理论已被人们普遍接受并已用于星际航行,我妹妹的悲剧再不会重演了。而我继续研究的却是快子的另一特性。按照相对论的观点,运动越快的物质上的时间越过得慢,一旦到达光速,时间便会停止,而一旦超越光速时间便会倒流,即衰变的粒子会复原,逝去的物体会重现……我已经失败很多次,原因都是能量不足,而昨天我刚研制出一种新型释能炉。
薇妮始终陪着我,分别这么久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父母远在几光年外的星球上安度晚年,身边最可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她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我工作。快子发生仪的嘶鸣声越来越尖锐,能量已高达千亿电子伏特。我感到了危险,忙伸手想把释能炉关小一点,不料却将快子发生仪的喷射口拨转对准了薇妮。
奇景出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从薇妮的大衣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中以相反的时序显现出来,这是些过去的东西!
薇妮怔怔看住我,眼中波光流转:“成功了,对吗?”
是啊,成功了!我的欣喜已无法言表。
“该庆祝一下!我去拿点酒,我们干一杯!”薇妮踏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走出了地下室。
我从一旁的照像机的片舱内抽出刚刚拍好的照片,满怀喜悦地翻看着。口红、钞票、手绢……陡然,我的眼睛“钉”在了其中的一张纸片上。那上面是张申请书,
“我以邓峰之妻的身份依照法律申请成为其父母的财产继承人,但同时也依照法律不负责偿还其所欠债务。”
落款是薇妮,时间是五年前,正是我生死未卜的时候。申请书的一角附有结婚记录的影印件——天知道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张假证明!
我一动不动,只将冷气吸得嗞嗞作响。这就是我以为的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就是和我朝朝暮暮述说恩爱的妻子?
我气昏了头,因而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释能炉一直开着,能级越来越高……
爆炸!
最严重的后遗症在脑部。医院能完全修复我被烧伤的皮肤和被撞折的骨头,却不能还我一个完好如初的头颅。我再也不能进行思考了,这实际上是给我的科学生命判了死刑。
鲜花没有了,赞誉也没有了,无用的马儿自然也就用不着喂草。两个月前我还是“将永远受尊敬的科学家”,而现在……世上的事有很多都是会变卦的,我算是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走出了科学研究的象牙塔,我终于有空闲来整理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究竟活出了多大价值。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活在一道虚幻的氛围里。
果然,我发现自己平日的“朋友”与薇妮的交情其实更深,我的每本著作的版权所有人都是薇妮!换言之,她早就把我架空了,我只不过是个——赚钱机器,而且需求低廉操作简单!
“你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我质问她。
“你太多心了……”薇妮正精心地化妆,似答非答地应了我一句。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打断她,“给法院的申请书,我的著作的版权……你骗得我好惨!你这个婊子!”
薇妮一下子涨红了脸,似乎想回敬我一句“够劲”的话,但终于只是吁出一口气,极雍容大度地笑了笑:“算了,事情已经这样,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怪只怪你太傻了,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你搞研究搞得有声有色,又能怎样?反正你现在已经算是废人了,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和那个——妹妹……”
“你——”我又气又惊。她怎会知道?
薇妮悠闲地扑着香粉,脸上显出得意之色:“五年前我们还没结婚,那天下午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梦中老念着‘妹妹’。我留了心,专门到地下发明市场去购买了一台催眠述真器。结果,你就在稀里糊涂的催眠状态中回答了我的一切问题。这事干得够漂亮吧?哈哈。你以为我爱你么,我爱的是你能为我带来的这份生活。人活着不就为了享受吗?这一切我都得到了。”
“混蛋!”我忍无可忍地扑向她。我要揍她——这个欺骗了我作践了我的女人!
我没能如愿,三个彪形大汉及时赶到将我架开。他们是她的保镖。
“你还是歇着吧。”薇妮轻蔑地看我一眼,“我得赴个约会,是很刺激很罗曼蒂克的那种。还记得吴明吗?现在他接替你成了物理学界的泰斗。当年他追求过我,没成功。现在嘛,他的机会来了。哈哈……”
我总算醒了,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扮演了一个何等可怜可笑可悲的角色。没有价值没有寄托,我根本是个完全多余的人。多余!想不到几十年来我就活出了这么个结果。
是我自己不容于世还是这世界不容于我?为什么这世上的关怀与温情总是青睐那些并不急需它们的人呢?
毒药已经准备好了。
拧开标有骷髅头的盖子,我最后一次以幻灭的目光环顾四周。的确,无所留恋。真正令我快乐,令我刻骨铭心的正是我永远得不到的。
“得不到……”我低低地说,“不如去死……”突的,有一句话在我脑中跳了出来。那句话,那句如果不说出将令我死不瞑目的话啊!
正是子夜时分,四际悄然,无数正常人正沉浸各自的梦乡。在这样悄悄的夜晚,一个黑色的游魂告别了纷繁的人群向夜的深处飞去。
他去倾吐一句话……
我知道自己找不到那人,我只是想回到曾留下那人芬芳的地点,那是寄托着我全部心灵的所在。在茫茫宇宙里,唯有那里才有我的真情与梦幻。
星河浩瀚……我迷失了,在记忆中的方位里我找不到那个地方。难道那次爆炸事故已经毁掉了我的记忆?不,冥冥上苍啊,请你不要那么残酷无情!
我终于精疲力尽。一个月里,我搜索了能够到达的所有外围空间,而那地方却仿佛被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弃了,我踏上归程。说实话,我回地球只是回去死,我不想做个葬身太空的孤魂。这个世界虽然不令我满意,但它毕竟是我的根。
太阳的光辉已遥遥显露。
突然间,天旋地转。坠落,坠落……
烟云,千奇百怪的烟云。
仿佛梦境。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安排,我居然——回来了!
一切依旧,烟云、共振波方台、收音器……只是,没有了那云中的仙子。妹妹,你知道吗?无情无义的我又回来了。当年的我有多傻啊!其实,仅仅是能时时与你相见便已是何等巨大的幸福呵!可那时,蠢笨的我却害怕了那种相见不相亲的生活,我为什么不想想,真正诚挚的情感又怎会被一堵磁墙隔断?
景物依然,人事全非。我沉重地跪下,追悔那错过太多的年少时光。
忽的,仿佛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我感到一丝异样的心悸。而后,我缓缓地不太自信地回过头——呵!那云中仙子!还是雪白的衣衫,还是轻灵地飘荡在空中。只是,眉宇间显得稳重与成熟了,并带着微染的沧桑。
“我等了你五年……”她的语气轻而淡泊,仿佛叙述一件很普通很容易很天经地义的事。
我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妹妹,对不起。可你不该冒险回来的,很危险。”
“你不也回来了吗?”她的眼睛依然明如秋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新奇,我游历了半个月。然后,我回到了这儿。等你。”
“我本以为见不到你。”
“我认定你会来,不论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总之你会来。我不相信自己会白白付出,我相信你。”
巨大的感动已将我淹没:“我知道你的心,可我们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看起来很平静,“这就是命运,对不对?”
是的,正是命运安排了两颗永远不能结合的心灵相爱。这爱,已注定残缺。
这时,一阵震动从远处传来。
“不知又吸了什么东西进来。”她说,“近来这里似乎特别活跃,而且,还在移动。”
我想起来了,这次我是在太阳系附近被黑洞俘获的,我心念一动,从云堆上捡起收音器。
“……全球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