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他们吧!”她悻悻地反驳。“他们会帮你忘记的。是啊,是啊。”她一不小心全说了出来。“帮你忘记你再过几天你的生命就要完了!”
西穆在地道里到处找。有时候他当真以为已经弄清楚了科学家是在哪里,但是当他向旁边的人打听到科学家所在的洞穴怎么走法时,大家的一阵愤怒的口答,把他反而弄胡涂了。说起来就是这些科学家不好,把他们送到这个要不得的星球上来!西穆在大家咒骂交加下,只好编起了脖子。
他就悄悄地到一个中央大洞里,同别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听大人说话。这是上课的时间,也叫讲话的时间。不管他多么急不可耐,尽管生命迅速消逝,死亡象颗黑色的管星一样迅即降临,他还是知道他需要知识。今天是上课的夜里。但是他坐的不安稳。生命只有五天了。
奇昂坐在西穆的对面,他的嘴唇很薄,脸色傲慢。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刚过了几小时,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她的头发更有光泽了。她微笑地坐在酉穆身旁,不去理会奇昂。奇昂就神态不自然起来,不再吃东西。
屋子里话声不断,麻麻啪啪。象心跳一样快,一分钟要说上一千个、二千个字。西穆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虽然没有闭上眼睛,却好似进了梦境一般,人感到懒洋洋的,朦朦胧胧的,几乎象在娘胎里那样。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话声,这些话声在他的脑海里织成了知识的锦缎。
他梦见了没有岩石的绿草如茵的草地,迎着晨熹走去,没有彻骨的寒冷,也没有炙人的炎热。他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头上飞过金属飞船,空中气温固定不变。什么事情都很慢,很慢,很慢。
需要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才长大的大树上停着飞鸟。什么都停在它们原来的地位上,小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照射而不安地扑翅,树木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倾注而枯萎。
在这个梦境里,人们走路悠闲自在,从来不跑,他们的心律平匀,不快不慢。青草常在,不会在一把烈火中烧掉。梦中的人说的总是明天的生活,不是明天的死亡。这梦境是这么熟悉,当有人握住他的手时,他还以为这也是梦境呢。
莱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做梦吗?”她问道。
“是的。”
“什么事情都有东西抵消的。为了抵消我们生命的不公平,我们的头脑常常会回到想象中去,到那里去寻找值得一看的好东西。”
他不断地拍着石头地板。“这样仍旧不公平!我痛恨!这反而使我想到世界上有别的好东西,我却不能享受到!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不知道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半张半闭的嘴里喘着粗气。
“什么事情都有个目标,”莱特说。“这给了我们目标,使我们努力想办法找到一条出路。”
他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我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他说。
“是我一小时爬过的小青山吗?”她问。
“也许是。很象。梦境比现实要好。”他眨一眨眼,又细眯着。“我观察了梦里的人,他们不是老在吃东西。”
“也不讲话?”
“也不讲话。而我们却老是在吃东西,老是在讲话。有时,梦境里的人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莱特看着他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她的胜黑了起来,有了皱纹,呈了老态。她两鬓发白,眼睛失掉了色泽,眼角尽是折子。她的牙齿掉了,嘴唇于瘪,纤细的手指象焦炭一样挂在枯萎的手腕上。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她的姿色已经消失,他吓得抱住她几乎要叫了出来,因为他以为自己的手也枯萎了,他排命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回事,西穆?”
一听到这活他嘴里的唾沫就干了。
“只有五天了……”
“科学家。”
西穆一惊。谁在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个高个子在讲话。“科学家把我们送到这个星球上来紧急着陆,到现在已经糟蹋了无数的生命和时间。没有用。没有用。让他们去,可是别把你们的时间给他们。你们要记得,人生只有一遭。”
这些可恨的科学家在哪里?现在,在学习时间、讲话时间以后。他准备去找他们。现在,他至少知道了足够的情况,可以为自由,为飞船而努力了下。
“西穆,你到哪里去?”
但西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条已经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地道中。
看来已经有半夜功夫给浪费掉了。他摸了十几条死胡同,多次遭到年轻人的袭击,要他的精力延长他们的寿命。他们的迷信叫喊在他身后追逐着。他们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抓痕。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悬崖深处的一个玄武岩的小洞穴里有六个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些西穆虽然不熟悉却打动了他心弦的东西。
科学家们是分批工作的。老的几个做重要的工作,年轻的人一边学一边问,他们的脚下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一个过程的几个阶段。每隔八天就有一批新的科学家在研究一个问题。完成的工作量很不够。他们刚刚到达创造性阶段,人就老了,要死了。每个人有创造成果的时间实际上只有整个生命中的十二个小时。四分之三的生命用在学习上,接着有短短的一段有创造力的时期,然后就衰老,昏聩,死亡。
西穆进去时,他们回过头来看他。
“难道我们添了一个新手?”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问。
“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些的说。“把他赶出去。他可能是战争贩子。”
“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年老的说,光着脚丫子向西穆走了过来。“进来吧,孩子,进来吧。”他的眼光友善,缓慢,不象悬崖上面那些急躁的人。灰色的眼珠,神态安详。“你想干什么?”
西穆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敢正视那安详温和的眼光。“我要活下去,”他轻声说。
那个老头儿轻轻地笑了。他摸一下西穆的肩膀。“你是新的人神吗?还是你病了?”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问西穆。“你为什么不去玩?你为什么不做准备迎接你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阶段?你不知道到了明天晚上你就长大了吗?你不知道要是不加珍惜,你就会错过这一辈子的生活乐趣吗?”他停了下来。
西穆听到一个问题,就眨巴一下眼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仪器。‘我不应该来这里吗?”他问。
“当然,”老头儿大声说,声音严厉。“但是你来了,这真是奇迹。我们已有一千天没有从群众中间来的志愿人员了。我们只好自己孕育科学家,结果成了世代家传!你数一数,我们只有六个人!三个孩子!不算多吧?”老头儿向石头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征求志愿人员,大家却口答,‘去找别人吧!’或者‘我们没有时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吗?”
“不知道。”西穆退缩了一下。
“因为他们自私。是啊,他们要活得长寿一些,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不论干什么都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能延长一些。他们可能为他们将来的后代保证生命延长一些。但是他们不肯放弃寻欢作乐,放弃他们短暂的青春,连一次日落或日出的时间都不肯放弃!”
西穆靠在桌边,认真地说:“我明白。”
“你明白吗?”老头儿呆呆地望着他说。他叹口气,轻轻地拍一下这孩子的手臂。“是啊,你当然明白。现在已经不太有人明白这道理了。你是个例外。”
别的人上来把西穆和老头儿团团围住。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科特就要来代替我。那时我就死了。再过一个晚上,又有别人来代替科特,接着就是你,如果你肯努力,并有信心的话,但是首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愿意,可以回到你的游伴那里去。你有爱人吗?回到她那里去。生命是短促的。为什么要你为未来的后代操心?你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走。因为如果你留下来,你就没有时间干别的,只有不断的工作,老死在工作岗位上。但是这工作是有意义的。怎么样?”
西穆看了一眼地道。远处刮着大风,传来了烧东西的香味,赤脚的走动声,年轻人的笑声,这都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他不耐烦地摇一摇头,眼睛润湿。
“我要留下来,”他说。
第六章
第三夜和第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夜,西穆才深入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了远处山顶上的金属种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他们说起原来的种籽——叫做飞船的东西,紧急降落以后,幸存者躲在悬崖上挖洞逃生,他们很快就老了,为了忙着求生存,把科学都忘了。在这样一个火山口一样的星球上,机械知识是无法保存的。每个人只图“眼前”生存。
昨天过去了就算了,明天却呆呆地瞪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阳光的辐射使他们迅速衰老,但是后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心灵感应,新生的婴儿靠此可以吸收观感、思想。遗传的记忆成了一种本能,能够保存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条山上的飞船那里去呢?”西穆问。
“太远了。我们需要有东西保护不受阳光的炙烤,”迪恩克解释道。
“你们想办法制造过保护的东西吗?”
“各种各样的油膏,用石头和鸟翼做的保护服,最近还尝试的粗糙的金属。这些都没有用。也许再过一万代,我们能够制造一种金属,里面放了冷水,可以保护我们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们的工作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晨,我生长成熟了,拿起了仪器。明天我就要死了,又放了下来。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能做些什么呢?要是我们有一万人,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我一定要到飞船那里去,”西穆说。
“那你就会死,”老头儿说。西穆的话一出口。屋子里就一片沉默。大家都瞧着他。“你是个非常自私的孩子。”
“自私!”西穆不满地叫道。
老头儿挥一挥手。“这种自私我倒欢喜。你要活得长寿一些,你会想尽办法去实现。你会想办法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告诉你,这是没有用的。不过,如果你要那么做,我也无法阻拦你。至少你比我们中间有些人要强,他们为了多活几天不惜打仗。”
“打仗?”西穆问道。“这里怎么会打仗呢?”
他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明白。
“明天有的是时间说这个,”迪恩克说。“现在听我说。”
那天晚上就过去了。
第七章
早上。莱特从过道里跑过来,一边叫,一边哭,她投进了西穆的怀抱。她又变了。她又长大了,更加美丽了。她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他。“西穆,他们来逮你了!”
过道里传来了赤脚奔跑的声音,接着到了洞口。奇昂站在那里笑着,他也长高了,两只手里都握着一块尖石。“好呀,你在这里,西穆!”
“走开!”莱特猛的转过身去向他喊叫。
“我们把西穆带走就走开,”奇昂向她保证。然后他向西穆笑道。“那就是他跟我们一起打仗去。”
迪恩克急忙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眨巴着,双手软弱无力地挥舞着。“走开!”他尖声叫喊。“这孩子如今是科学家了。他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奇昂收起了笑容。“还有更值得的工作要做。我们现在要到最远的悬崖那里去同他们打仗。”他的目光殷切。“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吧,西穆?”
“不去,不去!”莱特拉住他的胳膊。
西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向奇昂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
“跟我们去的人都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奇昂坚定地点点头。“要是我们打赢了,就可以活十一天,不止八天。他们住的悬崖有一种矿物质,能保护你不受辐射。考虑一下,西穆,整整三天美满的生命。你参加我们吗?”
迪恩克插了进来。“你们走吧。西穆如今是我的学生!”
奇昂反唇相讥道:“你去死吧,老头子。到今天日落时,你就烧成焦炭了。你算老几,可以命令我们走开?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活得长寿一些!”
十一天。西穆觉得这话有些不可信。十一天。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打仗。要是你的生命可以延长几乎一半,谁不会去打仗呢?可以多活那么多天!是啊。为什么不去打仗!
“多活三天,”迪恩克的声音刺耳地说,“但是你得不死,但是你得在打仗时没有给打死。但是,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们几乎总是输的!”
“但是这一次,”奇昂失声说,“我们一定胜利!”
西穆感到不解:“我们都来自同一祖宗。我们为什么不合住最好的悬崖呢?”
奇昂听了大笑,握紧了手中的尖石。“那些住在最好悬崖的人认为他们比我们高明。有权的人的态度就是那样。而且那边的悬崖小一些,只能住三百人。”
多活三天。
“我跟你去,”西穆对奇昂说。
“好啊!”对于这个决定奇昂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
迪恩克听了目瞪口呆。
西穆转身过来向迪恩克和莱特说,“我如果打赢了,就可以走近飞船半里。而且我有额外三天的时间可以想法到飞船那里去。我看只有这么办。” 迪恩克悲哀地点点头。“只有这么办。我相信你。现在去吧。”
“再见,”西穆说。
老头儿听了一惊,接着又对西穆对自己开的玩笑感到好笑。“是啊——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是不是?那么,再见。”他们握了手。
奇昂、西穆、莱特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别人,都是一些马上要长成好斗的青年的孩于。奇昂的眼中露出的眼光可不是好玩的。
莱特同西穆一起去了。她为他拣了石块带着。不论他怎么说,她都不回头。太阳刚露出地平线,他们走过了山谷。
“莱特,请你回去吧!”
“等奇昂回来?”她说。“他打算在你死后要我嫁给他。”她倔强地摇一摇头,她的一头秀发,黑得令人难以相信。“我要同你呆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西穆的脸色严峻起来。他长得很高,一夜之间,世界似乎缩小了。成群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喊着过去,寻找吃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不禁觉得奇怪:难道四天以前自己也是那样?真奇怪。在他的脑海中有过了许多天的感觉,仿佛是真的已经活过了一千天。他所经历的事件和所想过的念头重重叠叠,丰富多采,多种多样,使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短的四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打仗的人三二成群。西穆抬头看那黑色小悬崖。原来我的第四天就是这样过的——他这么想。但是我仍没有走近那条飞船,也没有走近别的,甚至——他听到莱特在他身旁的轻巧脚步声——也没有接近她,为我带武器、拣果实的人。
他的一半生命已经完了。或者说,三分之———如果他打仗得胜的话。如果。
他跑起来很轻快,两条腿一前一后地举起又放下。这一天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体格。我一边跑,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长;一边长,一边看莱特,看得我有些目眩。她也那样温存地看着我。这是我们青春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掉?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在一场梦里,一件蠢事上?
他听到远处的笑声。小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