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会让人把你扔下船的。”船长说。
于是爆发了一场奇特的三角闹剧。我轮番地恳求他们三人。我先乞求白发人叫我登陆;接着我又乞求醉醺醺的船长让我留在船上。我甚至大声地央求水手们。蒙哥马牙。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摇头。
“你得下船,我告诉你。”船长反反复复就重复着一句话……“见法律的鬼去吧。这儿我说了算。”
我承认,在发出咄咄逼人的威胁之后,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一股歇斯底里的怒火从我心底蹿上来。我走向船尾,两眼悲哀地瞪着,却什么也不看。
此时此刻,水手们正在迅速卸下行李和装在笼子里的动物。一艘张着两面四角帆的大划艇靠在帆船下面的避风处,七七八八的古怪货物在空中打着旋,被吊到艇上。木帆船的船帮挡住了划艇的底部,我看不见岛上来取货的人。
蒙哥马利和他的同伴对我毫不理睬,只顾忙着帮助和指挥那四五个水手卸货。船长走过来,不帮忙却找麻烦。我一会儿感到绝望,一会儿又想孤注一掷。有那么一两回,当我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判决的时候,我忍不住嘲笑自己可悲的窘境。没吃上早饭,我更感可怜。肚子空空体内缺血,夺走了一个男子汉的骨气。我彻底明白了,我既没气力抗拒船长要把我赶下船的决定,也没有能力强迫蒙哥马利他们接纳我。于是我只好听任命运安排,蒙哥马利的东西在往划艇里转运,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货很快卸完了,接下来是一场搏斗。我被拖到下船口,我挣扎、反抗,但力量太弱。即使在挣扎中我也注意到了与蒙哥马利在一条划艇上的那些人,他们脸色都是棕色的,甚是怪异。然而这时划艇已装得满满的,并且被匆匆撑开。我脚下的绿水越来越宽。我使劲往后挣扎,免得栽进水里。
划艇里的人嘲讽地大声喊叫起来。我听见蒙哥马利怒斥他们。紧接着,船长在大副和一名水手的帮助下把我拽到船尾。“虚荣女士”号的小救生艇一直拖在大船的后面;里面的桨已经没有了,海水灌了半船,什么给养也没有。我不肯跳进小船,扑倒在甲板上。最后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我捆起来,吊进小船——船尾没有悬梯——尔后他们砍断了绳索,我便漂在小船里了。
我慢慢地漂离了木帆船,木然地望着所有的水手都在调整风帆,一点儿一点儿地将船帆迎向风头。风帆哗啦啦地响着,一会儿便鼓满了风。我瞪着那饱经风霜的船帮,见它陡陡地耸在我的前方,渐渐地驶离我的视野。
我没有转头去看它。开始我难以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我缩在小船里面,木呆呆地瞪着油一般的茫茫大海。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再一次落入了我的小地狱,而这个地狱现在进了一半水。我隔着小救生艇的上缘回头望去,只见那大船停在我的远处,红毛船长正站在船尾嘲笑我;转过来往那座岛子方向望去,只见驳艇越来越小,往海滩驶去。
猛然间我意识到了被抛弃的残酷性。我无法靠岸,除非碰巧随风漂上岸。读者不要忘了,我在小救生艇上漂荡了好几天,现在身体仍然很弱;肚子空空,头脑发昏,否则我会更坚强些。可是事实上,我突然哭了起来,而我从很小就没再哭过。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绝望之中,我挥舞拳头狠捣船底的水,用脚猛踢船帮的上缘。我大声祈祷上帝,请求上帝让我死去。
第六章 满脸兽相的水手
然而小岛的主人看见我真地在海里漂流,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我往东面缓缓地漂着,往小岛斜切过去。很快我就欣喜若狂地松了一口气。那驳艇掉转船头朝我开来。驳艇上装载得满满的,它驶近时,我看清楚了蒙哥马利的那个白头发阔肩膀的伙伴。他和那些猎狗、行李箱挤在艇尾上。这个人一直盯着我,纹丝不动,一言不发。那个黑脸的畸形人靠近美洲狮坐在艇首上。他也在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另外还有三个人,都是怪里怪气的,样子像野兽。猎狗不住地对他们狂吠。蒙哥马利在掌舵。他把船靠近我,起身抓住我的船头缆绳,拴在他的舵柄上,把我和小船拖在后面——因为驳艇上一点空地方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从喜出望外的激动中恢复过来。当他靠上前来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勇气十足地应答着他。我告诉他,救生船里进的水差不多要满了。于是他就递给我一只小木桶。两船间的缆绳骤然紧了一下,我趔趄着倒退了一步。我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把船里的水舀出去。
我把船底的水舀光,船里的水没了,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了。这时我才腾出空来重新打量驳船里的一班人。
我发现那位自发人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这会儿看来,他好像很是迷惑不解。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他垂下眼帘去看卧在他双腿之间的猎狗。我说过,他身材魁梧,额头宽阔,粗眉大眼。只是他的上眼皮奇怪地聋拉着——上了年纪的往往会这样。他的大嘴巴两角下垂,显得坚毅好斗。他跟蒙哥马利说着什么,声音小得我听不见。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他的三个手下人身上。他们真是一批奇怪的水手。只消看看他们的脸,就觉得有种东西——但说不上是什么——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恶心。我仔细地端详告他们,那种印象还是挥之不去,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觉得他们像是棕色人,然而奇怪的是他们的胳膊、腿,甚至手指、脚趾都裹着一层又脏又薄的发白的东西。过去我从未见过男人如此打扮,只是在东方见过妇女披袍戴纱。船上人还裹着包头巾,他们的眼睛从包头巾下面打量着我。在他们那妖怪般的脸上,下唇向前凸出,两眼炯炯放光。他们的头发又黑又直,几乎像马鬃。他们坐在那里,身材似乎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种族的人都高。我看得出来,那位自发人身高足有六英尺,但他坐在那里,比那三人矮一头。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比我高,但他们的上身出奇的长,大腿出奇的短,并且奇怪地打着弯。无论怎么说这帮人都奇丑无比。他们的脑袋上方的前额下面露出那张黑脸,他那双眼睛在黑影里闪闪发光。
我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他们一个个连忙躲开我的目光,怪模怪样地偷眼看我。我想,也许是我让他们反感了,便把注意力转向正在靠近的小岛。
小岛不高,上面草木茂盛,到处长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桐树。从一个地方冒出一小缕自白的雾气,歪斜着升向高空,然后像鹅毛一般飘散开来。我们驶进一个宽阔的海湾,它的两边是低低的海岬。暗灰色的沙滩很陡,通往一个大约海拔六十到七十英尺的小山岭。山岭上的树木野草东一棵西一棵的,半山腰上有一个斑斑驳驳的石头围起来的方形院落。后来我才看出那是用珊瑚礁和轻质火山石砌成的。院落里隐约露出两个草屋顶。
有个男人正站在水边等候我们。船离着还远的时候,我恍忽看到别的奇形怪状的人钻进峭壁半腰的草丛里,然而当我们靠近时,我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男人中等身材,长着黑人的面孔,嘴巴特别大,几乎没有嘴唇,胳膊特别瘦长,双脚又细又长,两腿罗圈得像张弓。他向前探着一张多毛的脸,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他的装束和蒙哥马利还有他那位白发同伴一样,都是蓝哔叽衣裤。
船靠得更近时,那怪物开始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做着极其古怪的动作。蒙哥马利一声令下,小艇里的四个人笨手笨脚地跳起来,扯下前帆。蒙哥马利把船头绕了个弯,将船靠到海滩上挖掘出来的窄小码头。岸上的那个人飞快地朝我们跑过来。我所称作的码头事实上不过是个水湾,按现在潮位,刚好能容下这只艇。
我听到大船船头触到沙子上的声音,忙用小水桶挡着我的小救生艇免得撞到大船船尾的舵上,然后松开牵引绳,上了岸。那三个戴头巾的人从船里爬出来跳到沙滩上,动作笨得不能再笨。他们在岸上那人的帮助下马上开始卸货。我感到他们腿部的动作特别奇怪——那些腿不是僵硬,而是有些变形,仿佛接错了位置。白发人牵着猎狗上了岸,猎狗冲这几个人狂吹着。
那三个大块头彼此说着话,声音奇怪的沙哑着。岸上等候我们的那个人一边和他们搬运船尾上垛着的那几个大包,一边兴奋地同他们说着什么——我觉得他们说的是一种外国话。我好像听到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白发人站在海滩上,手里牵着的六只猎狗狂吠不已,他大声喝斥着,想制止它们的嚎叫。蒙哥马利卸下方向舵,也上了岸,全体人马一起卸货。我长时间饿着肚子;加上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的光脑袋,感觉太虚弱了,便没上前帮忙。
一会儿,白发人好像想起了我的存在,朝我这边走来。
“看起来,”他说道,“你好像没吃早饭。”
他的浓眉下面,一双黑色的小眼睛闪闪发亮。
“我得向你道歉。你现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必须让你宾至如归——尽管,你也知道,你不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
“蒙哥马利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普伦狄克先生——他说你懂,或科学。我能问问你都受过哪些教育吗?”
我告诉他我在皇家科学院念过几年书,师从赫胥黎搞了些生物研究。听到此他的眉头微微一扬。
“是这样的话,情况就有所不同了,普伦狄克先生。”他的话里带出些许尊重。“碰巧我们全是搞生物的。这儿是一个生物研究站——可以这么说吧。”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身裹脏白布的人身上,此刻他们正忙着搬运那头美洲狮。他们把岔子放在一些圆棍上,往院子方向拖。“我和蒙哥马利都是生物学家,至少我俩是。”他又补上一句。
然后他说道:
“你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儿,我说不好。我们不在航线上,大约每十二个月左右才能见到一艘船。”
他忽然离我而去,沿海滩向上走去,超过那群人。我想他是进院子里去了。另外两人正同蒙哥马利一起将一垛小件行李骡到一辆低矮的推车上。那头美洲狮和几笼兔子还在船上。猎狗们仍冲船上的座板蹿跳着。那三人把货物装好,椎起那辆上吨重的货车跟在美洲狮后面。这时蒙哥马利离开了他们,回头朝我走过来,并伸出了手。
“我个人感到很高兴。”他说,“那个船长是头蠢驴,他本不该难为你的。”
“是你,”我说,“又救了我一次命。”
“那看怎么说了。我敢说,你会觉得这个岛子像地狱一样怪。如果我是你,我就小心行事。他……”他忽然犹豫起来,好像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希望你能帮我搬搬这些兔子。”他说。
他处理那些兔子的方式很独特。我和他膛水到船上,帮他把一只兔笼子抬上岸。笼子一上岸,他就打开笼门,提着笼子一头把里面的生灵都倒在地上。兔子一只压一只,胡乱挣扎,乱作一堆,他拍拍手,那些东西蹦蹦跳跳跑上海滩。我觉得有十五只或二十只。“朋友,繁衍生息吧,”蒙哥马利说,“充实充实这个岛子。眼下我们这里缺点儿肉呢。”
我望着兔子跑远,白发人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和一些饼干回来了。“活命的东西,普伦狄克。”他的话比过去亲热多了。
我没客气,接过饼干就吃;白发人帮蒙哥马利又放出了大约二十只兔子。但是还有三大笼兔子给搬到了放美洲狮的房子里。我没动那瓶白兰地。我有生以来从不喝酒。
第七章 上锁的门
读者也许不难理解,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的处境是意外的遇险所造成的,因此我觉不出周围的那件事比另外一些事更怪异些。我跟在美洲驼后面沿海滩往上走,蒙哥马利从后边赶上来,叫我不要到石墙里面去。这时我注意到装着美洲狮的笼子和一垛行李都放在院子门口。
我转回头,只见划艇里面的东西都卸完了,划艇又划出去,然后被拖上岸。白发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对蒙哥马利说道:
“现在来谈谈这个下速之客的问题,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他懂点儿科学。”蒙哥马利说。
“我恨不能马上就工作——用那个新家狄。”白发人说着,朝院子方向点点头,眼睛越发明亮。
“我敢说你是急不可待了。”蒙哥马利说道,言不由哀。
“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那边,又抽不出空来为他盖一栋新棚屋,而且我们现在当然还不能告诉他我们的底细。”
“我听凭你们安排。”我说,不明白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蒙哥马利答道。“我的房间外面还有个门……”
“就这样吧。”年长者看着蒙哥马利随声应道。于是,我们三人朝院子走去。“普伦狄克先生,很抱歉我故作神秘——不过你要记住你不是我们邀请来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有点小秘密,实际上就是一种蓝胡子①秘室。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对神志健全的人而言。但现在……我们还不了解你……”
“那是自然的。”我说,“我要是因不被信任而生气,那我就是个傻瓜。”
他的厚嘴唇弯了一下,算是微笑——他是那种冷面人,笑起来只是嘴角向下微微一斜——他点了点头,表示对我的讨好之辞领情。我们路过院门,大门的木头又厚又重,四边包着铁皮,上了锁。划艇里的货物都堆在大门外面。我们拐过弯走进一个小过道。我先前没注意这个过道。白发人从他油腻的上衣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他的那种眼神,而且人离开不远竟要上锁,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奇怪。
①蓝胡子是法国一个古老故事中的人物,他外出旅行时,将古堡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新婚妻子,但不许她进入其中一间公室。出于好奇,他妻子还是打开了秘室的房门,发现里面有被蓝胡子杀死的六个前妻的遗骸。——译注我跟随在他身后,来到了一个小套房间,里面摆设简陋,但也还舒适。屋里面还有一个门,虚掩着,通向一个铺着石子的院子。蒙哥马利赶紧把那个了了关上。在屋子暗处的角落里斜拉着一张吊床。一个不大的窗户俯瞰着大海,上面有铁栏杆,但没镶玻璃。
白发人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为了防止出事,”他要从外面把屋里的那扇门锁上。那道门成了限制我深入的一道界线。他告诉我窗前有个方便躺椅,躺椅旁的书架上放了好多书。我发现那些书大都是外科手术书和希腊、拉丁文的古典原著——那种语言我读起来太费事。他从前门出去,仿佛是有意避免打开后门。
“我们通常在这里用餐,”蒙哥马利说,然后仿佛有了疑惑似的,追着白发人走了。“莫罗。”只听他喊道,我想当时我并没在意,我翻弄着架子上的书,突然想起来,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在窗前坐下来,拿出剩下的饼干,大口嚼起来。
“莫罗?”
我从窗子望出去,一个身披白布的怪人正在海滩上拖着一包东西。一会儿,他从窗前消失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钥匙插进门锁和旋转锁门的声音。之后我听到那扇锁着的门后传来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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