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兽类!我开始认识到莫罗暴行更残忍的一面。在这以前,我还从未想到过,兽人在手术痊愈以后会有些什么样的痛苦和烦恼。我只是为它们在营地里所忍受的伤痛感到过心寒。可现在看来,那显得微不足道。在这之前,它们是兽类,它们的本能与所处的的环境完全一致,享受动物的乐趣。可现在,它们却生活在人类的桎梏中,恐惧无休无止,莫名其妙的法律束缚着它们的手脚;它们对人类生活的模仿是在痛苦中开始的,而且将会是长期的心灵折磨,长期的对莫罗的恐惧。这又是为什么呢?这里面的荒唐性质令我不安。
如果莫罗的实验有什么可以理解的目的,我至少会对他有一点同情的。我并不是看见疼痛就大惊小怪的人。即使他是出于仇恨的动机,我也会多少原谅他的。可他就是那么不负责任,那么地无所用心。他完全被好奇心,被毫无目的的研究狂热所驱动。他的研究成果被抛到一边,活上年把,挣扎,犯法,受折磨,最后在痛苦中死亡。它们本身已充满痛苦,它们被习惯的兽类憎恨驱使着相互勾心斗角,而法律却禁止它们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决一雌雄,了结心中的怨愤。
在那些岁月里,我对兽人的恐惧跟我对莫罗的疑惧一同增长。我实际上陷入一种深刻持久的病态心理,不同子一般恐惧。这在我的心灵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我得承认,看到世上竟容忍这座痛苦混乱的小岛存在,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是正常的世界。
塑造人世百态的似乎是盲目的命运,一台巨大的无情的机器。我、莫罗(被他研究的狂热)、蒙哥马利(被他的嗜酒),还有那些被本能与理性限制折磨的兽人,都照例被这台无情而又复杂机器的轮子扯碎碾烂。但是这种状况不是一时形成的……的确,我说这话的时候,已预感到灾难就要降临了。
第十七章 灾难
还不到六个星期,我对莫罗那些可耻的实验只剩下厌恶和憎恨了。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离开这些被残忍歪曲了的上帝形象,回到人类温暖健康的生活中去。我曾逃离我的同类,这会儿,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却变得那么高尚美好。我与蒙哥马利的友谊没有再增长。他脱离人类太久了,而且有酗酒恶习,他显然很同情那些兽人。这一切都使我不喜欢他。好几次,我让他单独与兽人厮混在一起。我不想与兽人有任何交往。
我越来越多的时间是在海滩上度过的,了望海面,寻找那从未出现过的能搭救我们的帆影,直到骇人的灾难发生的那一天。这个灾难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处境。
灾难发生在我上岛后的第七八个星期——我想也许更晚些,尽管我没花心思去记时间。事情发生在早晨,我想也许是六点钟。三个兽人往营地搬木头,我被吵醒了,我挺早就起了床,吃了早餐。
早餐后,我走到营地敞开的大门口抽烟,呼吸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莫罗从营地的一角走来,与我打了个招呼。
他从我身后走过,我听到他打开实验室门锁,走了进去。当时我对那地方的憎恨已久,知道美洲狮又开始经受新的一天折磨,我竟无动于哀。美洲狮见到它的迫害者,发出了一声尖叫,活像悍妇的声音。
这时,出事了。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到身后一声惊叫,有人跌倒的声音。我转过身来,见一张可怕的脸向我扑来,那不是张人脸,却也不是动物的面孔,令人恐怖,棕色的脸上好像有一道道红伤疤,血正从疤上滴下来,眼睛没有眼睑,闪着怒火。我撩起胳膊,护住自己,它一下把我推倒在地,我的小臂摔断了。那浑身扎着绷带的大怪物从我身上跳过去,跑了,几缕带血的绷带头在身后飘舞。
我在海滩上滚呵滚呵,想坐起身来,摔断的胳膊撑不住身体,又摔了下去。这时莫罗跑出来了,鲜血从前额流在苍白的大脸盘上,更加骇人。他一只手拿着左轮枪,冲我瞥了一眼,便匆匆向美洲狮追去。
我试着用另一只胳膊支撑,坐了起来。前面美洲狮的身影已经模糊,只见它一蹿一蹿地沿着海滩大步前跑,莫罗在后面紧追不舍。
美洲狮回头看到莫罗,身子猛地一纵,向矮树丛跑去。每跑一步,都把莫罗拉远一段。我见美洲狮钻进树丛,莫罗斜刺里追过去,想截住它,他开了一枪,没打中狮不见了。随即莫罗也消失在攒动的绿色里。
我盯着他们消失的地方,觉得胳膊像火烧一样炙疼起来,我呻吟了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来。蒙哥马利衣着整齐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左轮枪。
“上帝啊,普伦狄克!”他喊道,没注意我受伤了。“那畜牲跑了!把镣铐从墙上拽下来了。你看到他俩了吗?”见我抱着胳膊,他厉声问道:“怎么了?”
“我正站在门口,”我说。
他走上前来,攥着我的胳膊。
“你袖子上有血迹,”他说着,挽起了法兰绒衣袖。他把手枪放回口袋,把我的胳膊上下摸了摸,疼得我够呛,随后把我扶到屋里。“你的胳膊断了,”他说;接着他又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我给他讲了我目睹的一切,断断续续地,疼得我不断吸气,与此同时,他熟练迅速地把我的胳膊包扎起来。他猛地将我的胳膊甩下来,往后退一步,看着我。
“你会好的,”他说。“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思忖道。接着他走出去,锁上了营地的门。他出去了好大一会儿。
我的心思主要在我的胳膊上。我觉得这只不过是许多可,怕事件的一次重演。我坐到躺椅上,坦白地说,我把这座小岛痛骂了一顿。
起初,胳膊只是钝痛,蒙哥马利回来的时候,胳膊炙痛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下牙龈露出的比任何时候都多。
“我看不多他的踪影,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说道。“我想他也许需要我的帮助,”他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我。“那可是个力大无比的畜牲,”他说。“竞把镣铐硬是从墙上扯了下来。”
他走到窗前,又走到门边,转身冲着我。
“我得去找他,”他说。“还有一只左轮枪,我留给你。说实话,我有点担心。”
他取了手枪,放在我手边的桌子上,便走了出去,空气中弥漫着他的不安。他走后,我又坐了一会儿,便拿起左轮枪,走到了了口。
早晨寂静得像死了一般,没有一丝风,大海像一面镜子,天空空荡荡的,海滩显得凄凉。一半兴奋,一半发烧,万籁俱寂,使我感到压抑。
我试着吹口哨,声音消失在空寂里。我又骂了起来,这是我从早晨起来第二次骂人。随后我走到营地一角,盯着吞没莫罗和蒙哥马利的绿树丛。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从远处的树林里走出来一个灰色的小兽人,它跑到水边,四处溅水玩。我踱到门口,再回到这个角落,接着便像个值勤哨兵一样踱来踱去。一次,我听到远处传来蒙哥马利的喊声:
“喂——莫——罗!”
我的胳膊不太疼了,但却发烫。我发烧了,口渴了。我的影子越来越短。我望着远处兽人的身影,直到它也消失。
莫罗和蒙哥马利再也回不来了吗?
三只海鸟在争抢潮上来的什么宝贝。
这时,营地后面的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沉寂了很长一会儿,又是一声枪响。接着稍近些的地方传来人的喊叫声,随后又是一段令人担心的沉寂。我不幸的想像力开始折磨我。这时近处突然响了一枪。
我走到那个角落,吃惊地看到蒙哥马利,他脸色紫红,头发蓬乱,膝盖处的裤子破了,一脸深深的惊恐。在他身后,没精打采地跟着木铃,它的一嘴巴周围有诉说着什么不祥的棕色痕迹。
“他回来了吗?”他问道。
“莫罗吗?”我应道。“没回来。”
“上帝!”他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地像在抽泣。“进屋吧,”他说着挽起了我的胳膊。“他们疯了。跑疯了。出什么事了呢?我搞不懂。我喘口气就告诉你。哪有点白兰地?”
他在我的前面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坐到躺椅上。木铃躺倒在门外,像狗一样喘息不已。我给蒙哥马利拿来自兰地和水。他坐在那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呼呼地喘气。过了几分钟,他开始给我讲他的经历。
他循着他们的踪迹往前追了一段路。起初,踪迹明显,一路上到处是踩倒折断的小树、美洲狮绷带上扯下来的碎片,有时在矮树丛的叶子上也能看到血迹。
我曾看多。兽人喝水的小溪对面是石头地,蒙哥马利追到那里,找不到踪迹了,只好向西漫无目的地边走边喊莫罗的名字。
后来,木铃拿着小斧头来到他的身边。木铃一点也不知道美洲狮的事,它正在砍柴,听到了蒙哥马利的喊叫声。他们接着往前走,一起喊着。两个兽人蹲在矮树丛下睃着他俩,打着手势,它们鬼鬼祟祟,样子怪怪的,令蒙哥马利吃惊。他向它们打招呼,它们满面羞愧地逃走了。在那之后,他不再叫喊了,他们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时间,便决定去看一看兽人的窝棚。
他发现溪谷里空无一人。
每过一分钟,他都更加惊愕,他开始原路返回。这时,他碰上了我上岛那天夜里看见的那两个蹿跳的猪人,嘴边血迹斑斑,兴奋异常。它们踏着小树而来,见到蒙哥马利后露出一脸凶相。
他有点惊慌,抽了一响鞭,兽人立即向他扑来。以前没有哪个兽人敢这么干。他一枪把一个兽人的脑袋打穿了,木铃扑向了另一只,在地上滚作一团。
木铃把那兽人压到了身下,牙齿咬进了它的脖子。那兽人在木铃身下挣扎的时候,蒙哥马利开抢把它打死了。费了很大劲,他才诱使木铃继续跟他往回走。
就这样,他们匆匆地赶回到我这里。回来的路上,木铃冲进了树林,赶出一只小豹猫人,嘴巴上也有血,脚受了伤,一瘸一拐的。这畜牲逃了一小段路,便回转身来,凶残地做困兽之争。蒙哥马利——我想他有点杀戮成瘾——开枪把它打死了。
“这意味着什么?”
他摇了摇头,又去喝他的白兰地。
第十八章 找到了莫罗
我见蒙哥马利喝第三杯白兰地,便开始干预了。他已经半醉了。我对他说莫罗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否则他现在该回来了。我说我们有必要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蒙哥马利嘟哝着不愿去,可最终还是同意了。我们吃了点东西,一行三人便出发了。
可能我当时太紧张了,直到现在,那天的情景还十分清晰。木铃走在头里,它驼着背,古怪的黑脑袋一弹一弹地转来转去,先是转向这一边,随后另一边。它没带武器。它的斧头在与猪人遭遇的时候丢掉了。要搏斗的话,牙齿就是它的武器。蒙哥马利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手抄在口袋里,脑袋聋拉着;他酒喝多了,对我莫名的不满。我的左胳膊吊了起来——碰巧是左臂——右手握着左轮枪。
我们走在茂密森林的林间小道上,往西被方向走。木铃突然停了下来,高度警惕,身体都僵硬了。蒙哥马利差点撞到它身上,也止住了脚步。屏息细听,我们听到树林里有向我们走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他死了。”一个低沉的颤音说道。
“他没死,他没死,”另一个吱吱喳喳的声音说。
“我们亲眼看见的,亲眼看见的。”几个声音一齐说。
“哈——罗!”蒙哥马利突然喊了起来。“哈罗,谁在那里!”
“该死!”我说了声,握紧了手枪。
静了一会儿,草木交错的林间传来枝条折断的声音,一忽儿这边,一忽儿那边,接着便出现了五六张脸,光怪陆离中映出隆异的面孔。木铃喉头里低吼着。我认出了猿人。在这之前我就已经听出了它的声音,还有两个我在莫罗的船上见过,是裹着白布,面色棕黄的家伙。同它们一起的还有两个身上有斑纹的怪物,还有那个诵读法律的坏家伙,它的眉毛银灰而浓密,银灰色头中分,毛发一缕缕沿著有坡度的前额搭在面颊上,看上去像一个没有面孔的大怪物,一双怪怪的红眼睛从绿影中好奇地盯着我们。
挺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吭声。然后蒙哥马利打了个嗝:
“谁……说他已经死了?”
猿人不无愧疚地看着那灰毛怪。
“他死了,”那怪物说道。“它们看见的。”
这话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威胁。它们好像很敬畏很迷惘。
“他在什么地方?”蒙哥马利问道。
“在那边。”灰色怪物用手指着说。
“现在还有法律吗?”猿人问道。“还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吗?他真的死了吗?”
“还有法律吗?”裹白布的兽人也问道。
“还有法律吗,你这第二个执鞭人?他已经死了,”银毛怪说道。
它们都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普伦狄克,”蒙哥马利说,他那迟钝的目光转向了我。“他死了,显然死了。”
他们议论的时候,我一直站在他身后。我开始看清摆在我们面前的形势。我猛地走到蒙哥马利前面,大声说道:
“受法律约束的孩子们,”我说,“他没有死。”
木铃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
“她变了形,他改变了躯壳,”我继续说道。“一时间你们是看不到他的。他在——那儿,”我用手指着天上,“她在天上看着你们。你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你们。当心法律的惩罚吧。”
我两眼正视着它们,它们畏缩了。
“他真伟大,他是好人,”猿人说着,眼睛胆怯地瞟了一眼枝杈茂密的上方。
“那么他追的那一个呢?”
“那个浑身流血,边跑边哭叫的家伙,它也死了。”那银毛怪说道,眼睛仍盯着我。
“这就好,”蒙哥马利嘴里哼道。
“另一个执鞭人,”银毛怪又开口了。
“怎么?”我问道。
“另一个执鞭人说他死了。”
蒙哥马利还没醉到搞不懂我为什么否认莫罗已死的地步。
“他没死,”他缓慢地说道。“根本没死,像我一样,活得好好的。”
“有的兽人,”我说道,“违犯了法律。它们会死掉的。有的已经死了。好吧,带我去看看他原来的躯壳在什么地方。他扔掉了那个躯壳,因为他用不着了。”
“曾跑进海里去的先生,请往这边走。”银毛怪说道。
六个兽人领路,我们穿过纠缠交错的树丛爬藤往西北走去。这时,传来一声尖叫和树枝折断的声音,一个粉红色小兽人尖叫着从我们身边跑过,一个凶猛的怪物,身上血迹一道一道的,在它身后紧追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停住脚步,早已跑到我们中间了。
银毛怪跳到一边;木铃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也被打到一边;蒙哥马利冲它开了一枪,没打中。蒙哥马利把头一低,手高举着,转身就跑。我开枪了,那东西还在往前冲;我又冲它那丑陋的脸上开了一抢。火光闪处,看不见它的鼻子眼了。它的脸被打了个窟窿。可是它还是从我身边冲过,抓住了蒙哥马利,一头栽倒在蒙哥马利身边,临死挣扎中,将他拽倒在自己身上。
我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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