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私者的香料制造厂——发出嗡嗡声的扑翼飞机围绕着的母机——悬浮在沙丘上面,像一群昆虫围着的皇后。在这飞机群的前面,一条低矮的岩石山脊从沙漠中升起,像一堵人造的屏蔽墙,干燥的山脊两边被最近的暴风刮得干干净净。
在聚合泡沫建造成的工作舱里,哥尼·哈莱克身子前倾,调整着双筒望远镜的焦距,遥望着沙漠的景色。在山脊的那一边,他只能看见一片黑色,那可能是衰微香料花。他向空中盘旋的飞机发出信号,派它去进行侦察。
飞机抖动着翅膀,表示收到了信号。它飞出机群,迅速向那黑色沙面飞去。它开动着探测器,盘旋在那黑色沙面的上空,悬浮着接近沙面。
突然,它突出的机翼在迅速下落之后又急速抬起,然后在空中盘旋着,表示它找到了衰微香料。
哥尼收起望远镜。他喜欢这里,山脊会给工厂提供良好的隐蔽和保护。虽然这是沙漠深处,不可能遇到埋伏,哥尼还是派了一组飞机飞到山脊上空,侦察一番,同时命令护卫机群以战斗队形占据有利位置——不能太高,因为那样会被哈可宁的探测器发现。
但是,哥尼不相信哈可宁人会深入到这遥远的南方沙漠,这儿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盘。
哥尼检查了一下他的武器,屏蔽是不能用的,因为它的磁场会引来沙蜥。他摸着下颌上的伤疤,打量着沙漠,判断通过山脊到衰微香料生长地是否安全,而步行探查是最好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可宁人正互相残杀之时,人人都得小心谨慎。
弗雷曼人使他不安。他们并不介意你花钱买他们所有的衰微香料,但是你若涉足他们禁止你去的地方,他们就会变成嗜好战争的恶魔。近来,他们的战术较以往高明得多了。
这些土著人在战斗中很狡猾,而且熟悉地形。他们是哥尼曾经遇到过的最老练的战士。而哥尼本人是宇宙中受过最好训练,并在极其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最优秀的战士。
哥尼再次扫视了一下沙漠,想知道是什么使他感到不安。也许是他们看见的沙蜥……但那是在山脊的那一边。
忽然,一个脑袋从聚合泡沫工作舱里冒了出来——那是制造厂的司令,一个独眼强盗。他满脸胡须,因长期食用衰微香料食品而呈蓝色的眼睛,奶白色的牙齿。
“看起来像一片盛产香料的地方,”制造厂司令说,“我派人到那里去看看好吗?”
“从山脊的那边下去,”哥尼命令说,“我让我的人着陆,你们可以跟着从那里到达香料地。我们现在来看看那些岩石。”
“是。”
“万一有危险,”哥尼说,“先救工厂,我们可以坐飞机离开。”
工厂司令向他敬了一个礼。“是。”他立刻退回到舱里。
哥尼又一次扫视着这片沙漠,他不得不考虑到这里有弗雷曼人的可能性,而他正在侵犯他们的领土。弗雷曼人既粗野又难以捉摸。这宗买卖的许多方面使他不安,但丰厚的酬金又令人难以拒绝。他感到不安,也因为不能让飞机到高空侦察。此外,无线电的停止使用也更增加了他的不安。
工厂母机调过头来,开始下降。它轻轻地向山脊脚下的沙滩滑下去,放下起落架,停在了沙面上。
工厂母机一停稳,哥尼便解开安全带,打开前舱口的泡沫圆顶,走了出去。他一走出工作舱,泡沫顶盖便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爬到支架上,跳到紧急网外的沙地上。他的五个卫兵和他一起走出机舱,其他人从工厂母机的机翼下走出来。工厂母机离开地面,上升至低空作圆弧飞行。
巨大的工厂母机立刻倾斜,离开山脊,摇摇摆摆地朝沙漠中的那片黑色香料地飞去。
一架扑翼飞机俯冲下来,突然停下,然后一架接着一架,它们吐出了哥尼的一排人,再升到空中,盘旋着。
哥尼在滤析服里试了试他的肌肉,伸展四肢。他把过滤器罩子从脸上取下来,为了更大的需要而必须失去一些水分——如果他要发布命令的话,这可以使他的声音更有力。他开始爬上岩石堆,察看着地形——脚下的岩石和沙堆,以及飘来的衰微香料的气味。
这里是作为紧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在这里埋下一些供给物质也许是正确的。
他回头望了一下,看到他的人在他身后散开。优秀的战士!甚至那些还没有经过考验的新兵都是优秀的,每次都没有必要告诉他们应该怎么行动。他们身上都看不出屏蔽的闪光,也没有人是胆小鬼。如果使用了屏蔽,会使沙蜥感觉到它的磁场,而来这儿掠夺他们所发现的衰微香料。
从岩石丛中稍高一点的地方,哥尼可以看到大约半公里远的那片衰微香料生长地。他抬头看了看低空飞行的飞机,注意到它们的高度——不太高。他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向山脊爬去。
就在这时,山脊中突然喷出火焰!
十二条怒吼的火龙喷向盘旋的扑翼飞机和工厂母机的机翼。
工厂母机发出金属爆炸声,哥尼四周的岩石上站满了戴着头罩的战士。
哥尼仅有时间想到:伟大的圣母!火箭!他们竟敢使用火箭!
他面前站着一个头戴面罩的人,那人半蹲着,手持啸刀刀,准备进攻。两边的岩石上,站着另外两个人,在等着。哥尼只看见他面前的战士的头罩和眼睛。那人蹲着的姿势和攻击的准备状态告诉他,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那双蓝中带蓝的眼睛属于沙漠中的弗雷曼人。
哥尼一边拔刀,一边定定地盯着那把啸刃刀。既然他们敢使用火箭,他们就可能有其他武器。这个时候尤其需要谨慎。仅通过声音,他也能判断出至少有一部分飞机被击落。还有他身后几个人正在搏斗所发出的哼哼声。
哥尼面前那个战士的眼睛随着哥尼的手移动着,看着刀,然后目光收回来又看着哥尼的眼睛。
“让刀留在刀鞘里,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哥尼犹豫着,即便有过滤器的阻挡,那声音听起来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你没有必要对我用刀。”那人说。他直起身,将啸刃刀插入袍子下面的刀鞘:“告诉你的人,停止无用的抵抗。”
那人把头罩抛到脑后,把过滤器拉到一边。
他看到了那人的脸,一下惊呆了。开始他以为他见到了雷多。
阿特雷兹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过来。
“保罗,”他小声说,“你真的是保罗吗?”
“难道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保罗问。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喘着粗气,向前迈了半步。
“告诉你的人,投降吧!”保罗命令道,他朝山脊下面的沙地挥了挥手。
哥尼转过身,眼睛不情愿地离开保罗。他仅看到几堆战斗的人,似乎到处都是戴头罩的沙漠人。工厂母机静静地躺在地上,它顶上站满了弗雷曼人,天上也没有了飞机。
“停止战斗!”哥尼大声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合拢双手当做扩音器:“我是哥尼·哈莱克!听我命令,停止战斗!”
慢慢地,打斗着的人分开来,疑惑地看着他。
“这些人是朋友。”哥尼高声说道。
“朋友?”有人高喊道,“我们中有一半人被杀。”
“这是一个误会,”哥尼说,“不要再增加伤亡。”
他转过身,盯着身旁这个年轻人蓝色的弗雷曼人眼睛。
保罗嘴角边露出笑容,哥尼回想起老公爵——保罗祖父的话中带有的一种强硬口气。哥尼看到保罗强健有力,是他以前在阿特雷兹人身上没有看到过的——皮肤像皮革一样,眼睛一瞟,似乎就可以测出一个东西的重量。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
“让他们这样想是最好的保护措施。”保罗说。
哥尼意识到,在他抛弃了的所有希望中,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相信他的年轻公爵……他的朋友已经死了。他想知道,他所了解的、以一个斗士的训练方式训练出来的那个男孩身上,这时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保罗向前走了一步,离哥尼更近了,发现了他眼中的悲伤。“哥尼……”
出于内心的激动,他们拥抱在一起,相互拍着背,抚摸着对方令人感到可靠的坚实的背脊。
“你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你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哥尼不住口地说。
保罗说:“哥尼,男子汉!哥尼,男子汉!”
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开,相互打量着。哥尼吸了口气,说:“原来,你就是那个使弗雷曼人在战术上变得如此聪明的人,我早就应该知道。他们不断使用我设计的战术。如果我知道的话……”他摇摇头:“要是你给我捎个信就好了,小伙子。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我会跟随你,并且……”
保罗的表情使他停了下来,严厉、有力地盯着他。
哥尼叹了口气。“当然,有人想知道哥尼·哈莱克为什么要追随你,还有人问为什么,他们一直在寻找答案。”
保罗点点头,瞧着他们周围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队员脸上新奇的表情。他把目光移回到哥尼身上,发现这个以前的剑术名家得意洋洋。他把这看成是一个好兆头,他未来的道路会一帆风顺。
有哥尼在我的身边……
保罗越过弗雷曼敢死队员,顺着山脊看了一眼,打量着与哈莱克一道来的走私者。
“你的人站在哪一边,哥尼?”他问。
“他们都是走私者,”哥尼说,“哪边有利可图,他们就站在哪一边。”
“在我们的事业中,没有多少利可图。”保罗说。他注意到哥尼的右手发出细微的手指信号——他们熟悉的过去的手势,表明走私者中有可怕的、不能相信的人。
保罗努努嘴,表示他已知道了。抬头望着站在他们上面岩石上担任警卫的人,他看到那里的斯第尔格。一想到他与斯第尔格未了的事情,便感到得意不起来了。
“斯第尔格,”他说“这是哥尼·哈莱克,我经常向你谈起的那个人。他曾是我父亲的军事统帅,一位剑术名家,我的一位老朋友。
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信赖他。“
“我听说过他,”斯第尔格说,“你是他的公爵。”
保罗盯着他那黝黑的面孔,对斯第尔格的话感到惊愕:他的公爵。斯第尔格的话总有一种奇怪的调子,好像他宁愿说其他也不愿说这句似的。那不像是斯第尔格——弗雷曼的领袖,一个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着保罗。是的,雷多公爵死后,公爵的头衔就落到保罗头上。
在哥尼的脑海中,阿拉吉斯的弗雷曼人的战斗模式出现了新的形式。我的公爵!他心里死去的东西开始复苏过来。他只有部分意识集中在保罗的命令上:走私者被解除武装,直到他们受审的时候。
哥尼的思绪又回到命令上,他听见他的人在抗议。他摇摇头,转过身,吼道:“你们都聋了吗?他就是阿拉吉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执行。”
走私者抱怨着,投降缴了械。
保罗走到哥尼身边,低声说:“我没有想到你落到这个地步,哥尼。”
“我应该受到责备,”哥尼说,“我敢打赌,那片香料地没有一粒沙子,是引诱我们的诱饵。”
“那个赌你赢了。”保罗说。他看着下面那些被解除武装的人,“在你的队伍中,有没有我父亲的人?”
“没有。我们都分开了,在自由贸易者中有几个,大部分人花光了他们的钱,离开了这个地方。”
“但是,你留下来了。”
“我留下来了。”
“因为拉宾在这里。”保罗说。
“我认为我只有复仇。”哥尼说。
从山脊上传来一声破锣似的叫声,哥尼抬头看见一个弗雷曼人挥动着手巾。
“沙蜥要来了。”保罗说。他走到一块岩石的尖顶上,哥尼跟在他身后。他们向西南方望去,看见一条沙蜥拱起的一堆堆沙包,灰尘滚滚,一路势如破竹,穿过沙丘向山脊奔来。
“它真大呀!”保罗说。
下面的母机发出噼啪的机器声,它在支架上转动着,如同一只巨大的昆虫,隆隆地朝岩石移过去。
“真糟糕,我们不可能保留下运输机。”保罗说。哥尼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着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来的大型运输机和扑翼飞机,以及沙漠上一处处冒烟和散落钢铁碎片的地方。他为那里损失的人员——他的人,感到痛心,说:“你父亲对那些救不了的人更关心。”
保罗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侵略者。你必须明白,他们看见了他们不该看的东西。”
“我完全清楚那一点,”哥尼说,“现在,我后悔看到了我不该看的东西。”
保罗抬起头,看到哈莱克脸上那种过去的狡狯的笑容,他下颌上那波浪形紫色伤疤十分显眼。
哥尼朝他们下面的人点点头。弗雷曼人似乎正在那里做他们该做的事情,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沙蜥的到来。
一阵打击声从那片作为诱饵的香料地的沙丘传来。沉闷的鼓槌声仿佛是通过脚听到的。哥尼看见,沙漠上,弗雷曼人分散站在沙蜥要经过的道路上。
沙蜥,像某种巨大的鲨鱼,奔了过来。它那巨大的躯体隆起。环节弯曲着,推起的沙像一座小山。一会儿,从他所站立的岩石顶上,哥尼看到了沙蜥被捉的一幕——一个手拿倒钩的人,勇敢地一跳,爬到沙蜥背上。那生物扭动着。接着,整整一队人都跃到这有鳞甲的生物上面。沙蜥的一侧发出弧形的闪光。
“这又是一件你不该看到的事。”保罗说。
“这一直是谣传,”哥尼说,“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令人难以相信。”他摇着头:“这是所有阿拉吉斯人都害怕的生物,你们却把它当做坐骑来使用。”
“你曾经听到我父亲讲过沙漠的力量,任何风暴、任何生物,以及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我们。”
我们。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他已经把自己看成是弗雷曼人!哥尼又一次看着保罗那衰微香料染成的蓝色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有那种颜色。但是走私者还可以得到其他食物,因而眼睛的颜色表示着他们微妙的身份。他们所说的“衰微香料刷过的痕迹”,是指太土著化,暗示着不信任。
“有一次在白天,在这些高地上,我们没有骑沙蜥,”保罗说,“可是拉宾没有足够的飞机留下来,让他能够在沙漠上寻找我们的痕迹而不会再次丧失它们,”他看着哥尼,“你的飞机使我们感到震惊。”
我们……我们……
哥尼摇着头驱走那样的想法。“我们并没有使你们感到震惊,而是你们使我们感到震惊。”他说。
“洼地和村庄里的人关于拉宾讲了些什么?”保罗问。
“他们说,他们在地沟的村庄里构建了防御工事,你们伤害不了他们。他们说,他们只需要坐在防御工事里,你们会在无能为力的进攻中耗掉自己。”
“一句话,”保罗说,“他们龟缩不动。”
“而你们则可以到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哥尼说。
“这是你教我的战术,”保罗说,“他们失去了主动,那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战争。”
哥尼笑了,有意识地缓和气氛的笑。
“我们的敌人确实呆在我想要他们呆的地方。”保罗说。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