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巨石黑塔从底至顶,成了一个漆黑的剪影。
“出什么事了?我刚才睡着了,不知道。”安德森边走边问,走上气泡室来。
“好像是地震?塔上的灯也熄灭了。”
他们往外看去,只见塔影和白茫茫的冰面。安德森在行车日志上记下了这一情况,然后摇摇头,说道:“这行星已经冻到了深处,应该没有能量产生地震……”
“我的上帝呀!那是欣奇先生。”卡洛斯突然指着前方,大叫道。
只见欣奇赤着脚,发疯般从洞里冲出来。身上没有了枪,也没有了刀。他兀自狂奔,可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他逃到砾石堆旁时,摔了一跤,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旋即又翻身起来,继续赤脚疯跑,两手在脑袋周围空空乱打,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厮打。
“快去救他!把气密室的门也给他打开!”卡洛斯对克鲁兹大喊道。
“就去。”
下面传来一阵嗡嗡的马达声,车发动了。接着,“咔嚓”一声,气密室的充气门也打开了。车很快开到欣奇旁边。他两手还在空中一个劲地胡乱打着,情形也十分古怪。头上的头盔还在,里面的黑色贝雷帽却不见了;眼镜歪挂在一边的耳朵上。他一边逃,一边惊恐地扭头回望,忽而左,忽而右,一个劲乱冲,好像根本没看见身边的登陆车。
“长官!这边跑!这边跑!”卡洛斯通过对讲机急切地叫道。
欣奇好像聋了一样,一点反应没有,只围着车乱转一阵,然后,奔远方逃去,消失在黑暗中。
“跟上他,”安德森对克鲁兹说道,“等他精力耗尽时,自会停下来,我们再把他接上来。”
他们循着欣奇留在冰面上的脚印,向前追赶。脚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跑得很快,车开了好久,还没追上。大约追出6公里路后,卡洛斯发现前方冰面上,有一道很宽的冰缝。脚印到冰缝边时,就断了。
“停下!停下!”卡洛斯大喊道。
克鲁兹在距冰缝几米远处刹了车。那冰缝约有两米宽,边沿清晰锋利。
“就是刚才那一次地震裂开的。”安德森瞪着冰缝,面无表情地说道。
冰缝沿左右两边笔直地延伸开去,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安德森和卡洛斯到冰缝边查看了一遍。热力灯光下,冰缝边沿呈粉红色;几米深处,冰壁就变暗了;再往下,则是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冰神’被欣奇先生激怒了,”卡洛斯说,“便裂开坚冰,把他吞了。”
第十四章
罗克在厨房整日里干苦活,汗污满身。他恨这里的一切,没完没了的苦工,熏人的蒸汽,残汤剩水的臭味。最最让他咬牙切齿的,还是主厨耶苏·里维拉。那满嘴脏话的家伙,简直拿他当奴隶使唤,一双眼睛时刻盯着他。大声吼叫他,让他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那,稍有差错,哪怕只溅了一丁点油星在舱板上,也要咒骂不休,骂他是个死了大脑的白痴。罗克决计逃离这苦海。欣奇在冰上失踪的消息传来后,他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斯特克很少离开自已的卧舱。以前,由欣奇给他送饭。欣奇走后,里维拉另派了一个服务生去替他。斯特克不买账,满脸怒气,瞪眼望着菜饭,说是臭垃圾,抓起一碗豆汁杂烩汤朝服务生劈面砸去,吓得那服务生不敢再去。罗克于是主动请缨,问自己去行不行。
“怎么不行?”里维拉一边说,一边在围裙上拭着自已的一双胖手,斜眼盯着罗克,上下打量,“可我丑话说在前面,斯特克可是时常醉酒的,就是不醉,也乖戾刁顽,是个难伺侯的主儿。愿不愿干,可是你自个儿的事。”
“我愿干。”
“那请便。你这可是自讨苦吃。”里维拉一耸肩,同意了。
轮到罗克给斯特克卧舱送饭时,托盘里不再有豆汁饼、合成饮料之类的东西。他让里维拉打开斯特克的个人储藏柜,自己往托盘里放东西。他选了烤火腿、新鲜奶酪芦笋、法国春卷、奶油苹果布丁,外加一杯香喷喷的正宗咖啡。看着这些美味的食品。罗克自已也馋得直流口水。
“还是人家斯特克有眼界,”里维拉咕哝道,“早赶在飞船发射前一周,就往基地运来一卡车好吃的东西,装在船上。喏,就是这些宝贝。飞船降落在这么个地狱般的地方,他自己反倒乐得高兴,就因为他有机会消受这些宝贝东西了。他那样的人,就是吐泡口水在你脸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来到斯特克卧舱门前,罗克敲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斯特克才来开门。只见他赤裸上身,胡茬满脸,两眼深陷,咧着大嘴,一股臭气从嘴里散出来。他站在门里,瞪眼望着罗克。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飞船巡察员,长官。当初我在对飞船作最后验收检查时,飞船接到告密,说有人在上面安放了炸弹,于是封船搜查,我就滞留在船上了。算我倒霉。找到炸弹时。飞船已经沉入发射坑,我出不去了。”
“嗯嗯,是不巧。”斯特克喝着美味的咖啡,语气缓和了许多,“上这样的鬼地方来,是没什么好。你不想来,可以理解。瞧,现在不就给困住了么?”
“说得对,长官。”
罗克清理干净桌上的杂乱杯盏,放上托盘,揭开盖子。嗬!好家伙,斯特克一见,乐了,二话没说,一头扑在火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罗克立在一旁侍候。他注意地板上乱七八糟,到处扔着脏衣服、空罐头盒、摔碎的盘子,还有洒在地上的食物。
“对不起,长官。我可以给您收拾一下房间吗?”罗克讨好地问道。
“嗯?”斯特克嚼着一大块肉,含混不清地答道,“随你的便,老子不在乎。”
“那我给您收拾一下,您会感到舒服的。”
斯特克只顾埋头吃喝,也不理会,早把罗克忘了。罗克把脏衣服收集起来,找来扫帚扫走了玻璃碎片,又用抹布把地上的污渍也擦干净了。他还拿来干净床单,为斯特克重新铺了床。
“还有别的事儿要我干吗,长官?”
斯特克一口喝干咖啡,眨了眨眼,疑心地打量着罗克。
“是格伦葛什派你来的吗?”他问道。
“不是,长官,是我自愿来效劳的。我以前听过您在‘太空播种行动’集会上的演讲,棒极了。打那时起,我就很崇拜您。”罗克奉承道。
“这话我爱听。”斯特克一把推开托盘,吹嘘道,“去他妈的什么‘太空播种行动’,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也就是人家出钱,我耍嘴皮子,为人家鼓动鼓动,编些谎话骗点钱而已。瞧瞧那帮蠢猪有多傻,我不过信口开河,胡吹一通,什么高新技术啦,未来宇宙社会的乌托邦啦,他们全听进去了,全信了!嘿嘿,老子一丁点儿也不信。他妈的,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给弄到这么个阴曹地府来受罪,当初倒是没想到。”
说着,他用手擦着油嘴,打起嗝来。
“我完全理解您,长官。”罗克点着头,深表同情,“我和您搭的是同一条船。不过,出路还是有的。格伦葛什和那帮专家,都是懂量子技术的,他们既然能把我们弄到这儿来,也一定能把我们从这儿弄走,另寻个像样的地方,只要他们不热衷于在这里营建什么生命环境就行了。”
“这个该死的格伦葛什!”斯特克恶声恶气地骂道,提起这人,他心里就有气,“就因为老子搞掉了他的老友阿尔特,他就对老子怀恨在心。欣奇曾警告我,说他在密谋造反,想把老子关起来,或扔下船,由他自己独揽大权。”
“对对对,他与保安部暗地里互相勾结。”罗克在一旁添油加醋地煽动,俨然自己成了斯特克的同党,“沃什伯恩就是他的帮凶。那个黑婊子,还把‘均分社’安的那颗炸弹栽到我的头上,不加审判,就把我投到牢里,后来又交给厨房的里维拉,当狗使唤。”
“这帮杂种,”斯特克浑骂起来,“都联起手来反老子。”
“您可以依赖我,长官。”罗克向斯特克伸出手去,想和斯特克握握手,可对方歪在一边,打起嗝来。
“我还会给您送饭来的,”罗克说道,“有事您尽管吩咐。”
“老子只想离开这个大冰球。”
“我也一样。您可以信任我,机长,记住,我可是您的人。”
“就你?”斯特克鼻子哼了一声,“你他妈的干得了什么事?”
罗克还想说什么,可斯特克瞧不上他,没心思听。
欣奇的死让卡洛斯感到几分害怕,几分难过。就算他是魔鬼,这惩罚也太严厉了。再说,他也是斯特克机长的受害者,是被斯特克引诱,才越变越坏的。末了,那老贼为了隐匿自己的罪行,又把他被骗到了这里。
然而,好人也罢,恶人也罢,对“冰神”来说都一样。为了保卫自己古老的家园,为了抗拒外来的侵略者。他们不得已而略施威力。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加害登陆车。
上车后,他们看见克鲁兹在气泡室里。显然,下面的情况他也看见了。
“我们被困住了么?”他看着冰缝,焦急地问道,“能过得去吧?”
“必须过去。”安德森呆呆地站着,回头看着石塔,阴沉着脸,说道,“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向格伦葛什报告情况。现在,连无线电通讯也中断了。因此,一定得尽快回去,格伦葛什需要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来开车。”安德森仔细打量了一下冰缝,说道,“裂口顶多两米宽。加大车腿幅宽,我想能够跨过去……”
突然,脚下的冰面又一次震动起来。
安德森一声怪叫,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浑身一震,便僵直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恐怖地张着。约莫过了半分钟,身子一歪,向旁边倒去。卡洛斯和克鲁兹忙一把将他抓住,扶了起来。克鲁兹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
“死尸一样僵硬,”克鲁兹叫起来,“但心脏隐约还在跳动,赶快把他弄到车里去。”
安德森像个石头人,沉得挪不动。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搬到车里,放到床上。克鲁兹找来急救包,时他做了急救处理。
“血压在降低,”克鲁兹摇着头,忧心忡忡地说,“已经降到40/20了。脉搏紊乱而且微弱 。所幸的是,他还活着。”
他们一直守在安德森身边。两个小时后,持续下降的体温开始慢慢回升,心率逐渐恢复正常,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终于,他又恢复了呼吸,只是很困难,大声喘着粗气。有几次,他的身体突然痉挛性地扭动,想坐起来,可最后还是无力地瘫软下去了。卡洛斯扶起他的头,想喂他些水,可他推开了,只是躺着喘大气。
“他这是怎么啦?”
卡洛斯被这情形吓坏了,又难过,又害怕:一个无畏而能干的科学家,一个厚道的新朋友。在这里,卡洛斯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可安德森从不拿他当外人。
“是什么东西击倒了他?”卡洛斯颤声问道,“又是什么东西杀了欣奇?”
克鲁兹摇了摇头。沉默。
如果真有所谓“冰神”存在,那他们一定是一种与黑塔有关的东西,一种无声无形的东西,一种在黑太阳下生存了数十数百亿年之久的东西。他们是夜的幻影,冰的幽灵,冷的鬼魂。
“你在想些什么?”卡洛斯又问道。
“冰神”是什么,像克鲁兹这样杰出的科学家,是应该知道的。他偏爱数学符号甚于普通言语。往他眼里,任何世界不过一堆原子而已;身处这陌生的世界,他从未慌乱过,犹如呆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神秘莫测的茫茫宇宙中,任何种群,为了生存都得竞争,人类不过是其中之一。可如今,就是这样的科学家,也深感黔驴技穷。只见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空空,不知所措。直到听见安德森的喘息声有些异样。他才回过神来,俯身去摸安德森的脉搏,并扭头看着卡洛斯,两眼闪着泪光。
“上帝!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喃喃自语道,“可上帝能看得这么遥远吗?”
安德森呻吟着,浑身发抖。他们急忙找来毯子,给他盖上。克鲁兹又量了他的体温。
“仍然很低,但在回升。”他说道。
卡洛斯冲了一杯合成饮料,扶安德森坐起来,让他小口小口地喝。
“……冰钻进了我身体。”安德森两眼大大地睁着,颤声说道,“还有……还有,另外一个……一个什么东西。”
安德森的手抖得历害,弄洒了些饮料,溅在宇航服上。卡洛斯拿来毛巾,替他擦拭干净。
“你说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呢?好好回想一下。”克鲁兹追问道。
“没法设想。”说着,安德森抓过杯子,一口喝了,“既不是敌意的,”他声音有些嘶哑,“也不是友善的,只是出于好奇,查看我而已。而我自己呢,则像一只放大镜下任人观察的虫子。我知道的,就这些,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不,这说明问题十分严重。”克鲁兹点点头,“那它们想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只拿我当死人,做些尸体解剖一类的研究。我感到它们进入了我的身体,像在解剖室里研究塑料教具器官一样,研究我的各个器官及其工作原理。先是我的身体,而后是我的大脑。”
说到这里,安德森歇一歇,递过杯子,让卡洛斯给他加些饮料。
“谢谢,卡洛斯。”他贪婪地喝着,“我冷,需要热量。”
“大脑?”克鲁兹追问道,“它们把你的大脑怎么了?”
“它们干了些什么,怎么干的,我都不知道。”安德森移开目光,好像要到空中去寻找答案,“我只感觉到,自己是一只实验室里供实验用的老鼠。最初,它们斛剖我的机体组织,我因疼痛而抽搐;后来,又解剖我的精神世界,我的情绪被弄得波动起来,身体也不自主地开始摇摆。至于它们是如何控制我的情绪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感到十分害怕。”
说着,他紧咬牙关,苦笑起来。
“更可怕的是,我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哪怕想轻轻动一下,也不可能。”说着,他身体又抖了一下,还感到后怕,“这真是经历十八层地狱,太恐怖了,永远也不想再回忆。谢天谢地,总算慢慢过去了。”
“还记得其它的事吗?”免鲁兹再次追问道,“只要想得起,都说出来。”
“对了,记忆,我的记忆。”他皱起眉头,回忆道,“他们要的,是我的记忆,有关我的一切,意识的,潜识意的。我早已忘记的往事,也被唤起来了:我儿时制作的小蒸汽机;阅读欧几里德①几何学的兴奋;我的小火箭在空中爆炸了,引来大批警察等等。再往后,就是量子工程,波态飞行器,‘太空播种行动’,以及上这里来的种种经历。”
【① 约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著有《几何原本》13卷,一直流传至今,关于光学和天文学也有著述。】
“他们读取了你的记忆数据。”克鲁兹似乎松了口气,“并以此断定,你不同于欣奇,从而没有杀你。但愿情况就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安德森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它们并没有完全读懂我。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往事。它们没有完全得到想要的数据,不满意,就放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