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了。如果只是他多疑呢,那他反正损失不了什么。
斯契潘诺夫就是抱着这种心态与何不疑寒暄、参观、目睹那个类人进入轮回、
听何不疑说他打算进行“实战检验”——到这时,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突然睁
开了。从表面上看,何不疑的安排完全正常:他是一个极有职业道德的总工程师,
想在退休之前最后检查一次安全程序,同时使它具有尽可能浓的戏剧味儿,让自
己的毕生工作在高潮中落幕。一切正常。但斯契潘诺夫的直觉却在一边轻轻摇头
:嗨,且慢,老家伙,这里的戏剧味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斯契潘诺夫惯于作逆向思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想法十分荒诞,十
分纡曲,但它至少不是绝不可能的。那就是:也许对2 号的真正挑战者正是何不
疑本人?他想在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天作一件震惊世界的事情,把一个有自然指纹
的类人盗出2 号,而斯契潘诺夫只是他所用的一个幌眼的道具?
并非完全不可能啊。如果何不疑确实打算这么作,他可能有两点动机:一,
类人制造是他毕生的事业,他对自己的产品有最深的感情;二,他是一个智力上
的强者,这种人常常向社会提出挑战。
当然,这种可能尚属臆测,被证实的可能性不大。但斯契潘诺夫宁可拿它作
思考的基点。顶不济他可以作一次自娱性质的智力体操,事后他可以拿这种虚拟
的构思写一部作品。于是,斯契潘诺夫以平静的旁观者的心态,对事件的进程进
行着缜密的、近距离的、全方位的观察。
从四个警卫抱着襁褓一进屋,斯契潘诺夫就时刻使自己处于最有利的观察位
置。何不疑解开襁褓,对婴儿拍照,杰克逊进行死亡注射,何不疑重新包装,交
还给警卫,这个过程始终处于他的目光之中。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设身处地站在何不疑的位置上考虑,如果他妄图把类人婴儿带出2 号,他
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调包,把一个假死的婴儿(心跳停止、体温降低都能通
过医学手段做到)同假冒者调包,然后再伺机把假死的婴儿带出2 号。
婴儿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目光之中,不过斯契潘诺夫并未盲目乐观,他知道训
练有素的魔术师要想骗过观众和摄像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但何不疑的所有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正常——也许只有一点勉强算得上可
疑。在把死婴重新包装后,他把死婴先放到一个杂物柜上,其高度大致与人的胸
部平齐,然后按电铃唤警卫,这个“往杂物柜上放”的动作有些不大必要。而且,
在他重回杂物柜前取下襁褓时,曾以后背极短暂地遮没过斯契潘诺夫和大伙儿的
视线。很短暂,只有0。5 秒,动作衔接得也很自然,但一个手法纯熟的魔术师在
这个瞬间足以把“活儿”做完。
好,现在假设他已完成了调包,那个真婴儿已通过高茶几之后的某个机关被
掩藏起来。下面,何不疑要怎么办?
董小姐正愤怒地盯着自己,她一定是气愤自己的冷血,对一个类人婴儿被杀
无动于衷。斯契潘诺夫多少有点抱歉,高强度的推理思考干扰了他的情感反应,
对不起,董小姐,我不能作你的同盟军。亲爱的何老弟,请你继续表演吧,我在
这儿准备为你鼓掌呢。
不过,在他推理时,心中一直还有一个声音说:很可能这纯属他的臆想,很
可能何不疑此刻扮演的正是他的本来角色。谁知道呢,且看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吧。
警卫在走廊拐角处消失了。何不疑和杰克逊安静地等待着。5 分钟后,室内
某个暗藏的麦克风响了:“杰克逊先生,何先生,死婴已经销毁。”
杰克逊上前拥抱何不疑:“祝贺你,2 号的安全系统通过了最严格的实战检
验。”
“我也很高兴。我的最后一幕演出得了满分。再见,老伙计,我要走了,永
远同2 号告别了。”
杰克逊摇摇头:“真的,你退休得太早了,可惜我没能劝动你。”他多次劝
老何收回这个决定,刚刚50岁,正是科学家的巅峰期呀,但何不疑不为所动。杰
克逊想,也许高智商的人爱做意外之举?至少他知道李叔同——中国近代史上一
位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戏剧家和画家——就在盛年时突然剃度为僧,法名弘
一,遁居深山,青灯古卷,终生不悔。
何不疑笑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秘书丁佳佳也进来了,眼眶红红地同何总拥抱。何转身对客人说:“请吧,
我们一同离开2 号。关于今天的事,你们尽可自由地报道,不会有人限制你们。
董小姐,”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也尽可在文章里骂我,说我是一个残忍嗜杀的
恶魔。不过,我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吧,离开2 号后,中午我请客,二位
如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作延伸服务——不过不能以2 号老总的身份了。”
虽然郁怒未平,董红淑也不好过于偏执。毕竟何不疑是在人类道德的框架中
行事,他只不过是一个执行堕胎手术的医生罢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
但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
斯契潘诺夫打断了她:“不,董小姐,拒绝何先生的盛情是不礼貌的,而且,
这样的采访机会以后永远碰不到了。何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何不疑最后留恋地望望四周:“再见了,我在这儿的生活落幕了。从现在起,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他面向电脑,用额头碰碰霍尔的合成面孔,“霍尔老朋友,
再见——很可能是永别了。”
霍尔显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浑厚的男中音中饱含怅然:“再见,祝你的新生
活愉快。替我向夫人和未来的孩子问好。”
“谢谢。佳佳,来,让我们吻别。”
佳佳处于浓重的别情之中,她忍着泪说:“到大门口吻别吧,我和杰克逊先
生送你到大门口。”
“好,走吧——噢,佳佳,替我拎上那篓火腿,一会儿我请两位客人品尝。”
斯契潘诺夫仍在冷静地旁观着。何不疑说他的生活落幕了,但他今天的演出
不一定结束呢。然后,何不疑提到了他的火腿篓,斯契潘诺夫的神经像针扎一样
忽然惊醒了。
佳佳拎起办公桌上形状古朴拙厚的竹篓——在人造食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凡
是真正的自然食品大都采用这样自然的包装——它的个头不大,但如果采用某种
措施,装下一个婴儿并非不可能。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全部睁开了。截止此前,
他的思维一直保持着两道平行线,即,何不疑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有猫腻,两
种可能没有轻重之分。但自从“竹篓”一进入舞台,情况马上变了。因为,竹篓
是个过于突兀的道具,它恰恰今天出现在舞台上不大可能是巧合。
一个竹篓,一个正好适合装下婴儿的道具。
不过他还不知道何不疑准备怎么使用这个道具。在众目睽睽下,不大可能把
掉包的婴儿装进竹篓,但是——且看下边的发展吧。佳佳已走向门口,何不疑笑
着做了个手势,请大家稍等,他走进卫生间,关上房门。
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何去小解不能说是不正常,但这是他第一次
走出大家的视野,在那扇房门之后,他能干的事情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个竹篓
倒是一直在佳佳的手里拎着。短短两分钟后,何不疑走出卫生间,同大家一起沿
着人行道向大门走去。何不疑一路上说话很少,十分留恋地看着四周,他向两个
客人解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观看2 号了。2 号的安全措施十分严格,非现职
的工作人员是不可能再进入的。”
斯契潘诺夫想,这也意味着,他如果真有所图的话,一定会在今天把婴儿带
出2 号。
佳佳拎着竹篓一直紧紧傍着何总,这个忠实的秘书对自己的上级十分依恋。
杰克逊与他并排而行,低声说着什么。董红淑一个人闷头走在后面,她的情绪还
没有恢复。斯契潘诺夫则紧紧傍在丁佳佳的右侧,时刻把那个竹篓罩在自己的视
野中。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杰克逊先与何不疑拥别。斯契潘诺夫注意到何不疑一直
没有接竹篓,佳佳直接把竹篓放到物品通道的传送带上。在这儿,所有物品都要
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即使放在铅箱里的病菌也会被杀死。那么,何不疑
用这个竹篓到底想干什么呢?
佳佳过来,同何不疑长时间地拥抱,吻别,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再见,何
总再见。迁入新居后请告诉我们地址,我们去看望你。”
何不疑实际是委婉地拒绝了:“我们要到深山中隐居,那儿交通很不方便,
以后再说吧。佳佳再见,老杰再见,还有——2 号再见。”
何不疑和两个客人脱光衣服进入人行通道,水流在三个裸体上打出一片白雾,
也在斯契潘诺夫的脑海中打出一片迷雾。三个人穿上衣服,走出通道,经过伽玛
射线照射的竹篓摆在传送带上,何不疑走过去想把它拎下来,斯契潘诺夫比他早
到一步:“让我来吧。”
何不疑没有客套:“多谢。就在门口的‘红云’酒吧请你们吧,呶,酒吧在
那儿。”
红云酒吧在百米开外,从外面看十分冷清。2 号虽说是个大单位,但由于严
格的保密限制,在它附近没有形成可观的商业区。“红云”是这儿唯一的酒吧,
门面也不是十分豪华。三个信步走去,行走中,斯契潘诺夫暗地估量着竹篓的重
量。竹篓不重,大致相当于一个婴儿的重量吧。竹篓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无论
如何,他要想办法查明竹篓的内容。
酒吧门口是一张L 型的吧台,收银员正和一位服务小姐隔着柜台闲聊。这会
儿不到午饭时间,所有桌子都是空的。那位穿短裙的小姐走过来,为他们斟了茶
水,送来菜单。斯契潘诺夫把竹篓放在身边,时刻拿眼光罩住它。何不疑打开菜
单:“董小姐,请你点吧。”董红淑摆摆手。“斯契潘诺夫先生?算啦,大概你
也看不懂中国的菜谱,还是我来吧。”他点了腰果虾仁、素羊肚、西芹百合等,
“噢,对了,麻烦厨师把这竹篓里的金华火腿拼出一个盘子。我答应过让二位品
尝的。”
斯契潘诺夫随即站起来,拎上竹篓:“我把竹篓送去吧,我还没见过著名的
金华火腿是什么样子呢。”他估计何不疑可能要拒绝,但没有。何不疑平静地笑
笑,像是对外国人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做了个手势:请吧。斯契潘诺夫在侍者
的导引下来到厨房间,侍者向一位头戴白帽的厨师作了交待,厨师含笑接过竹篓,
解开上面的封盖,从中掏出一个很大的铝箔真空包装袋。斯契潘诺夫接过竹篓检
查一下,里面已经空了。厨师用厨刀割开真空包装,露出里面的——金华火腿。
确确实实是一只火腿。厨师用锋利的厨刀一片一片切着,肉皮是漂亮的金黄
色,内部呈粉红色,肉质细腻。等他切够一盘的用量,又把剩余的火腿塞到真空
袋中,递到斯契潘诺夫的手里。至此,斯契潘诺夫知道自己是失算了,他仔细回
想了何不疑走出大门的全过程,不得不得出结论:何不疑不可能躲过众人的眼睛,
把一个3000克的婴儿用竹篓夹带出2 号。
也许他的怀疑是过于多疑。
他拎着竹篓回到饭桌上,何不疑正和小董低声谈话,谈得很投入。何说:
“小董,我理解你的敏感,甚至我很赞赏你的愤怒。我们这些人闻惯血腥味,已
经见多不怪了。”他自嘲地说,“但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类人的生产是一个
危险的游戏,只要稍稍放松,类人就会代替人类占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对于
‘原作’来说确实极不公平。至于你耿耿于怀的死亡注射,说到底,是一个生物
伦理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没有确定答案的。斯契潘诺夫先生,”他对刚入座的
斯契潘诺夫说,“你对今天的参观有什么感想?”
斯契潘诺夫微微一笑:“我正在以一个侦探作家的智力,对你的安全系统发
起攻击呢。我正考虑写一部小说,梗概是这样的,某个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
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2 号里带了出来,引发了一场世界性的政治地震。”
“哈哈,看过刚才那场实战演习,你还不死心吗?2 号的安全系统是万无一
失的。”
斯契潘诺夫温和地说:“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复杂系统。连数学——世界上
最严密的系统——还存在着漏洞呢,诸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罗素悖论等。”
“那好,希望老斯发挥你的才智,在2 号安全系统上找出一个缺口,世界政
府肯定会给你颁发奖章。”他问小董,“还有什么问题吗?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我退休之后,将回到家乡山中隐居,以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
菜肴送来了,何不疑请大家用餐,尤其要尝尝远道而来的金华火腿。董红淑
的心情基本上已趋于平静,尽管想起何的死亡注射,心中仍不舒服。三人边吃边
闲聊,忽然何不疑的手机响了,他说:“抱歉。”打开手机,脸色随着通话越来
越欣喜,“好,我马上回去。”
关闭了手机,他说:“请祝贺我吧,我太太已生了一个男孩。50岁才做爸爸,
而且我们采用的是自然生育方式!对不起,请你们慢慢用餐,我要先告退了。”
他迅速填了一张支票给侍者,站起来同二人告别。
两人道了喜,把满面喜色的新爸爸送到酒吧门口。何不疑拿出飞碟遥控器按
一下,他的飞碟马上飞过来,在门口降落。何不疑匆匆登机,向两人挥手,小飞
碟轻灵地飞起。董红淑忽然喊:“何先生,你的火腿!”
何不疑在风声中大声说:“先放吧台上,我明天再来取!”飞碟倏然升空,
消失在白云中。
两人返回酒吧,把午餐用完。斯契潘诺夫盯着竹篓自嘲地说:“刚才我还以
为竹篓里夹带着那个类人婴儿呢。”
董红淑不理解他的深层想法,对这句话付之一笑:“他干嘛夹带一个死婴?
即使再冷血,他也不会拿类人死婴当晚餐呀。”虽然心情已经平静,但她的话中
仍流露出对何的不满。
斯契潘诺夫也哈哈一笑,把这个话题抛开。小姐送来了甜汤,他问:“怎么
样,今天的参观?”
“我会写一篇详尽的报道,一篇冷静客观的报道。”她想,我会让读者看到
一个真实的何不疑。
“你会成功的。你有真感情,我看过你的一些文章,冷静加激情,这就是你
的风格。”斯契潘诺夫简短地评论道,结束了午饭。
两人返回南阳,董红淑乘当晚的火车返回北京,斯契潘诺夫在白河宾馆里下
榻。当他在淋浴器的水帘下沐浴时,思绪还留在2 号基地。他以侦探作家的睿智
和经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了何不疑的所作所为,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要他
完全放弃猜疑,他又不甘心。
白河宾馆是四星级,楼顶的激光束在夜空中旋转,漂亮的女服务员带着标准
的微笑为他开了床。斯契潘诺夫洗浴完毕,穿上睡衣,打开“请勿打扰”的标识
灯,枕着双臂睡在床上。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参观里肯定有些反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