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寂寥无人,剑鸣开车返家。就在这时,黑影里也滑出一辆汽车,远远地
跟着他。剑鸣很快觉察到了,他回忆到,从今天下午离开警局,似乎就有这辆黑
色汽车跟在后面。是谁在跟踪他?为了什么?
为了验证,他有意把车速加快,后边那辆车立即也加快车速,行过一条街,
剑鸣降低了车速,那辆车也随即降速。剑鸣不再验证了,冷笑着一直开回家,把
车缓缓停在楼前。那辆汽车也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剑鸣忽然急速打
过车头,朝着那辆车快速开过去。那辆车没来得及逃去,或者他干脆就没打算逃
走,当剑鸣的车与他并肩而停时,那边干脆打开车内灯光,隔着玻璃与剑鸣对视。
是齐洪德刚。
剑鸣走下车,拉开对方的车门含笑说:“是齐洪先生吗?真巧,在这儿遇上
你,能否请你到家中小坐?”
德刚冷冷地盯着他:“谢谢,不必了,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忘不了你的
恩惠。”
剑鸣叹道:“我已经再三说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齐洪先生,不要与
法律对抗,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是吗,谢谢你的关心,不过齐洪德刚早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么。”
他挂上倒档:“祝你睡个好觉,像你这么良心清白的人一定不会失眠的。”他满
踩油门,汽车刷地退走了,把剑鸣带了一个趔趄。
黑色汽车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剑鸣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能理解德刚的仇
恨,他甚至欣赏德刚的血性。
不过他知道今后不会有清静日子了,德刚一定会像只牛虻一样紧紧盯着他。
他本人并不惧怕,今后该注意的是不要把如仪牵连进去。
回到他的单人寓所,他首先对屋内摆设扫视一遍,看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没有,樱桃木的书架里书籍仍然整整齐齐,沙发上的座垫、电脑前堆放的光盘,
都保持着走前的模样。显然高智商的齐洪德刚不屑于用非法手段来报复。他打开
电脑,立即发现有人闯入过他的资料库。这台电脑中没有机密,都是一些普通的
家庭资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墙。闯入者似乎并不在意留下闯入的痕
迹,离开前他曾详细翻阅了宇何剑鸣的个人档案和家庭档案。
不用说,又是那个齐洪德刚。剑鸣对此并不担心,他的一生是一部公开的书,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没有齐洪德刚可以利用的缺口。不过他还是决定认真
对待德刚的挑战,他知道德刚是位电脑高手,但自已也不会比他差吧。于是他埋
下头来,开始在网络中追查闯入者的痕迹。
齐洪德刚家中有一个灵堂,一个永久性的灵堂,雅君的遗像嵌在黑色的镜框
中,镜框上方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纸花。哀乐轻轻响着,似有似无。德刚每次
回家,都要先到灵堂,额头顶着雅君的像片,默默祭奠一番。
这儿是有效的仇恨强化器。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剑鸣的仇恨在慢慢减弱。
的确,剑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本人并不是冷血的刽子手,把仇恨集中到
剑鸣身上并不公平。但每次回到灵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复。不管怎么说,雅
君死了,是他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剑鸣复仇!他不会使用匕首和毒药,他要设
法使剑鸣名声扫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抛弃,这才是最无情的复仇。
电脑上闪现着宇何剑鸣的全部资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恋人的资料。这是十几
天来他搜集到的,大部分是从宇何剑鸣的家庭信息库下载,少部分是通过社会保
险局查询到的。这些资料中似乎没有可供利用的秘密。
宇何剑鸣,2095年5 月24日生,马上要过30岁生日了,父亲何不疑,退休前
是2 号工厂的总工程师。德刚原来没想到宇何剑鸣的父亲还是这么一个大人物,
RB雅君就是在2 号工厂里诞生的呀,她是何不疑手下的第一批产品。网络中调出
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面容英俊刚毅,肩膀宽阔,大腹便便。剑鸣母亲叫宇白
冰,结婚后一直没有出外工作,留在家中相父教子,从照片上看是一位风姿绰约
的女人,当然这也是30年前的照片。
宇何剑鸣的履历表清白无暇,上学是在北京警察大学,毕业后分回家乡,在
南阳特区警察局B 系统工作。
他似乎天生是个好学生,好警察,档案中到处是褒扬之语。
查不出什么东西,连剑鸣父母的档案中也没有任何污点。何不疑50岁时退休,
那时他在社会上的声望正处于巅峰期,所以不少人在报纸上表示惋惜。德刚在这
儿发现了一点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剑鸣出生的日期,也许他老
年得子,一高兴就辞职回家抱儿子去了?
他还查到两年来剑鸣同父母所通的电子邮件,内容尽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没什么特殊内容,仅何不疑的一次问话有些反常。在这封邮件中,他详细询问了
儿子同吉平如仪的关系,特别是问及两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谐,因为(何不疑在信
中解释道),现代高科技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不少人慢慢丧失了自然本能,包
括性能力。剑鸣似乎对父亲的问话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说一切都好,何不疑说那
我就放心啦。
齐洪德刚对这次通话多少有些怀疑,一般来说,父亲不大会过问儿子的性生
活,似乎在此之前,父亲对儿子的性能力一直怀有隐忧,也许剑鸣小时候曾受过
某种外伤?
这个小插曲说明不了什么,德刚继续扩大搜索的范围,他用飓风搜索通进行
搜索,键入何不疑的名字后,蓝色的间断线在各个网站的名字后闪烁着,一条蓝
线拉满了,又一条蓝线拉满了。他打开搜狐的搜索结果,关于何不疑的条目竟然
有5 万多条!他一条一条浏览着,几乎全是褒扬之语,衷心赞叹着何不疑及其同
事们所创造的“上帝的技术”。即使对制造类人持反对态度的人,对何不疑本人
也是钦佩有加。
已经凌晨四点了,眼皮又涩又重。他去卫生间擦把脸,雅君的化妆品还摆在
梳妆台上,那个丰腴的身影似乎还坐在镜前。德刚揉揉眼睛,又回到电脑前。这
回他查到了30年前的一则长篇报道,标题是《万无一失的人类堤防》,作者董红
淑。报道的内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认真地读下去。
这篇报道从近距离观察了2 号工厂的内幕(德刚真想看看雅君的出生地!),
叙述了何不疑导演下的一次实战演习。她的生花妙笔再现了那个惊人动魄的时刻
:一个具有人类指纹的类人婴儿被及时发现,并被何不疑亲手“销毁”。德刚冷
笑着想,这就难怪宇何剑鸣如此冷血了,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的货色!董红淑的
文章写得比较隐晦,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对何不疑的厌恶,是钦佩夹着厌恶。
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发问:人类有没有权力判决B 型人的生死?尽管B 型人
的DNA 是用纯物理手段组装成的,但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齐洪德刚早就知道董红淑的名字,她是北京一家报纸的名记者,至今常有文
章见诸报端。看了这篇文章,德刚觉得同董红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决定拜访
这位为B 型人鸣不平的女记者。
电话响了,是妈妈。她恼怒地盯着儿子,久久不说话,谴责之意是显而易见
的。德刚心酸地与妈妈对视,不想为自己辩解。很久,妈妈才说:“德刚,我们
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你也太胡闹了,竟然和一个类人……算了,过去的事情不
说它了,你一定要忘掉那个类人,赶快振作起来。”
爸爸接过电话,说了内容相似的一番话。德刚烦燥地听着,真想马上挂掉电
话,他妈妈忽然从屏幕上看到了为雅君设的灵堂,从丈夫手中抓过话筒尖声问:
“你还在为那个类人设灵堂?你……刚儿,明天我们就到你那儿去。”
德刚坚决地说:“不,你们不要来,明天我将去北京办事。爸妈再见。”不
等妈妈说话,他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他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机。
在记者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德刚见到了董红淑女士。她50多岁,头发花白,
但行动敏捷,看不出丝毫老态。董女士亲自为他倒了杯绿茶,亲切地问他有什么
事。德刚说:“我刚拜读过你30年前一篇关于2 号工厂的文章,是这篇文章使我
决定拜访你。”
董女士陷入回忆中:“是吗?我这一生写了不少文章,但我个人最看重的就
是那篇报道。”
“董妈妈,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谴责了对B 型人婴儿的谋杀,这是需
要勇气的。”
董女士摇摇头:“不,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坚定,我无法目睹一个无辜的
B 型人婴儿被销毁,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工业化生产的B 型人很快
就会取代自然人,这对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叹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两
难的,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我从文章中读出了你对何不疑的厌恶。”
“对,我是厌恶他——在他谈笑自若地对一个婴儿进行死亡注射时。不过,
除此之外,我对他其实很钦佩,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哲人,待人宽厚仁慈。
看到这么矛盾的性格共处于一个身体,确实让人迷惑。”
“何不疑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30年前退休后他就从社会上销声匿迹了,据说他隐居在家乡的深
山里,离2 号工厂不是太远。
像他这么咤叱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真的能抛弃红尘。小伙子,“她用锐利的
眼睛盯着德刚,”请告诉我,你与何不疑先生有什么个恩怨吗?“
德刚犹豫着,决定实话实说:“我和何先生没有个人恩怨,但他的儿子宇何
剑鸣害死了我的B 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声,注意地重新打量齐洪德刚:“原来是你!我一直关注着那
件案子的报道,只是没记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痴情的丈夫,为未婚妻雕刻了
假指纹?”
“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还是被何剑鸣识破了,这个刽子手!父子两
代都是刽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着他,有人进来送上一份稿件,董心不在焉地签了名字。来
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劝说:“小伙子,我十分钦佩你的情意,不过我不赞成你把
仇恨集中到那位年青警官身上。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这件事的责任要由
法律来负,由社会来负。”
德刚切齿道:“他们父子两代恰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声说,神情有点恍惚,“是啊,父子两代。。。。。。
小伙子,”她忽然说,“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点便饭。”她多少带点难为情
地说:“有些话在我心中憋了30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谢谢你的邀请。”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来,女儿不在家住,女仆(当然是类人)含笑在门口
迎接,递上两双拖鞋,接过两人的外衣挂在衣架上。董红淑交待她去炒几个菜,
打开一瓶葡萄酒。女仆点点头,先送来两杯绿茶,然后走进厨房。董女士在对面
的沙发坐下,小心地询问了雅君被“销毁”的情形,对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
她详细追亿了当年参观“2 号”时的感受。
“那次感受确实终身难忘!”她玩弄着茶杯,缓缓说:“我们那一代和你们
不同,你们已习惯了B 型人的存在,把它当成无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呢,那时还
受传统思想的束缚,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虽不是耶和华或女娲的创造,
但至少是天造地设,是大自然经亿万年锤炼、妙手偶得的珍品。人类的智慧和生
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复制。可是突然间,所有这一切用激光钳摆弄一些原子便
可以得到。没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缔结为一定模式,就会分裂、发育,变成婴儿、
成长,具有智慧和感情,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我们虽然已习惯了B 型人的存在,同样认为它不可思议。”
“告诉你,自从那次报道后,我再也没写过有关B 型人的文章,为什么?因
为我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关B 型人的是非。我曾以思维清晰自豪,可是只要涉及
到B 型人,我就成了双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恶何不疑的残忍;另一方面,我
从理智上也赞同他们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类被一些生产线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们不是工件,”德刚恼怒地说:“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请原谅我的失言,”董红淑笑着说,“也许这就是两代人的代沟,你
们的理智和感情已趋于同一化了,我们的理智和感情还分离着。”
“雅君不是工件,”德刚重复道,“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爱情最炽
烈。”
董红淑温和地反驳道:“这一代B 型人都生活在人类环境中,有的被人类同
化了。我参观的2 号工厂里的B 型人,既无爱情,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记得吗?
我在文章中记述了一个进入‘生命轮回’的类人,他们对待死亡十分平静,就像
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对死亡的轻侮算不上美德,不值得夸奖,那是人类和
类人的重大区别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这样?”
她看着德刚,德刚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静,不过他没有说话。董女士再次劝
道:“你不要把仇恨集中到何不疑父子身上,不要造成新的悲剧,如果你认为自
己是对的,就去改变这个社会,改变社会准则。”
德刚沉默着:“那是过于遥远的事,”他含糊地说。
董红淑叹口气:“仇恨使你变得过于偏执,”她不再劝说,饭菜送上来了,
女仆为两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在董妈妈家里,类人同样没有与主人同桌吃饭的
权利,这使德刚心中很不快。董女士随便闲聊着。她介绍了何不疑的外貌,描述
了他宽阔的肩膀和臃肿的大肚子;她回忆了那个B 型人进入“生命轮回”的平静
和自己的震惊,也回忆到进行死亡注射时斯契潘诺夫的冷血,及自己对他的愤怒。。。。。。
“斯契潘诺夫先生还在世吗?”德刚插问。
“还健在,仍像过去一样居无定所,最近听说在美国旧金山定居,”她敏锐
地问:“你准备找他吗?”
德刚含糊地说:“也许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宇何剑鸣的情况。”
董红淑想,然后你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缺口?她知道德刚与宇何剑鸣是较上
劲儿了,她不赞成这样的怨怨相报,不免暗暗叹息。她想,也许自己该给何不疑
父子提醒一下,让他们对德刚的报复有所准备。
她也很喜欢德刚,尽管有点偏执,但德刚不愧是一个真情汉子,这种生死不
渝的爱情在机器化社会里很是难得。她为德刚满满斟上一杯,给自己斟上半杯:
“来,干杯!德刚,记住我的忠告,忘记过去,从今天开始新的生活。你能记住
吗?”
德刚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午我还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记住给董妈妈说说。
多来电话,啊?”
“谢谢董妈妈。”
类人5 资料之五《在实验中制造生命》英国卫报1999年12月报道,美国马里
兰州罗克维尔基因研究所的克莱德。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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