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交易从来都是一件赏心乐事。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想让托马斯明白其中的乐趣。可怜的人,是个好人,可惜来自一个无法理解这种乐趣的文明世界。
奇维从隔热包装里拿出支付弗洛莉亚近期产品的部分报酬: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盆景,爸爸花了几兆秒才做出来。里面有缩微级的蔗类植物,枝叶交叠,形成一个个天篷。弗洛莉亚将盆景凑近舱室顶灯,细细端详着这一团翠绿。“虫子!”—亚毫米级的昆虫,“彩色翅膀!
奇维一直谨慎地不动声色,仔细观察朋友的反应,这会儿再也绷不住了,笑道:“我还担心你看不见呢。”这个盆景比爸爸平时做的小些,但也许是他的作品中最漂亮的一个,比奇维在资料库中看到的任何盆景美得多。她从隔热包装里掏出付给对方的另一部分报酬,“冈勒私人给你的,是这个盆景的架子。”
“是……木头的。”被盆景迷得神魂颠倒的弗洛莉亚吃了一惊,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木纹。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批量生产了,相当于把干燥过程掉个个儿。不过这是冈勒从细菌大缸里培养出来的,模样有点怪。”它的木纹和年轮是用生化技术在木质里制造的,“只要有地方有时间,肯定能弄出真玩意儿来。”也许用不着。爸爸认为,他可以诱导细菌,使木头形成足以乱真的年轮。
“没关系。”弗洛莉亚的声音恍恍惚惚,“冈勒还跟我打过赌呢……她赢了。嗯,应该说你爸爸替她赢了。真了不起,批量制造真正的木材,不止是盆景里的小树枝,营地园子里那几棵树。”她望着奇维容光焕发的脸,“她肯定以为这下子把以前欠我的全付清了,还绰绰有余。对吧?
“这个嘛……我们是这么想的,只要你喜欢,以后做买卖就便当了。”两人坐下,弗洛莉亚拿出事先说好的茶—同样来自冈勒·冯的培养菌,而培养菌之所以能制造出茶叶,又是因为提炼站周围的挥发矿和钻石。两人开始围绕本尼和冈勒共同提出的清单讨价还价。清单上开列的不仅是他们自己订的货,还有他们当中介替别人订的货(跑合拉纤的事,本尼的酒吧里天天有)。有些货主要供给易莫金人。嘿,有些东西连托马斯都用得着。还有那个里茨尔·布鲁厄尔,一准用得上这张清单上的某些货色。
弗洛莉亚提出一大堆技术上的难处,另外,清单上还有些东西,必须先满足某些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才造得出来。她当然要尽可能强调难度,拿到尽可能多的利润,但清单上的要求确实难度很大,这也是实情。这次飞行之前,奇维还没到七岁,有一次爸爸把她带到特莱兰的一个提炼站。“奇维,菌囊依靠的就是这里的产品。提炼站的产品支撑着菌囊,就像菌囊支撑着公园一样。每一个层面都比在它下面的层面漂亮,但即使是处于最底层的提炼站,做好它也是很不容易的,是一种艺术。”阿里热爱自己处于高端的工作,但他向来很尊重在他下面的各个层次。弗洛莉亚·佩雷斯是个天才化学家,提炼厂勃糊糊的产品,只要出自她的手笔,都是妙不可言的顶级制作。
四千秒后,两人敲定了弗洛莉亚这一班的交易:好处换好处,大家得利。新沏了一道茶,两人坐着聊了会儿闲天,随意说着这次交易完成后下一次怎么合作。奇维把特林尼所说的定位器告诉了弗洛莉亚。
“要是那个老梆子没撒谎,这倒真是个好消息。说不定你以后再也用不着像这样频繁当班了。”弗洛莉亚以一种奇异、伤感的眼神打量着奇维,“以前你还是个小丫头呢,现在却比我还大。真不该这样,生命一下子耗光了,仅仅为了平衡几堆石头。”
‘气也一一州也没那么糟。该做的就得做,哪怕没有最好的医疗手段也得做。”再说,扣马斯始终当班值勤,他需要我的帮助。“大多数时间都醒着,其实也有好处。所有活动差不多都有我一份,我知道该找谁做交易,上哪儿找得到好处。有利于提高贸易技巧嘛。”“唔。”弗洛莉亚转开视线,又猛地掉转过来,“可这不是贸易!只是傻里傻气的小把戏!”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不该这么说,奇维,你是不会明白的……可我知道真正的贸易是什么样子。我去过基勒,去过堪培拉。而这个,”她一挥手,仿佛把整个L}包揽在内,“这里只是假象。知道我为什么要求来提炼站吗?我把这个控制间改装了一番,像个家的样子。在这儿我可以生活在假象中,假装我是孤身一人,在遥远的远方。我不想住在营帐里,跟易莫金人混在一起,骗自己说他们也是体面人。”
“可许多易莫金人确实是体面人呀,弗洛莉亚!”
佩雷斯摇摇头,嗓门一下子抬高了。“也许吧。也许这才是最恐怖的。像丽塔·廖、乔新那样的易莫金人,都是没什么毛病的普通人,对吧?可他们每天都在奴役其他人,待他们比动物还不如,把他们当—当成机器零件。最可恨的是,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廖是‘编程主任’,乔新是‘飞航主任’,对不对?宇宙中最最邪恶的行为,他们却欣欣然不以为意。跟我们一块儿在本尼酒吧里厮混,而我们呢,我们接受了他们!”声音响得尖锐刺耳,然后突然沉默。弗洛莉亚紧紧闭上双眼,泪水簌簌淌下,飘向空中。
奇维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对方的手,拿不准弗洛莉亚会不会甩开她。她在许多人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痛苦,其中有些人向她倾吐过,而另一些人,比如伊泽尔,却将这种痛苦牢牢锁在心底。在这些人身上,她只能偶尔感受到一丝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
弗洛莉亚一声不吭,弯腰枯坐。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抓住奇维的手,双手握住,头埋在手上抽泣起来,硬咽着吐出含混的字句,“……不怪你……真的不怪。我知道你父亲的事。”硬咽的抽泣打断了她的话,片刻后,声音清楚了些,“我知道你爱那个托马斯·劳。没关系,没你他可能管不了这么一大摊。没你的话,我们可能早就死了。”
奇维搂住弗洛莉亚肩头,“我并不爱他。”这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弗洛莉亚同样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我是说,我尊敬他。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帮助了我,救了我,就是吉米杀害我母亲的时候。可……”把这些告诉弗洛莉亚,感觉很奇特。这些话她一直藏在心里,对谁都没有提起。托马斯需要她。他是个好人,只不过生在一个可怕、邪恶的制度中。他理解自己文明的邪恶,尽了最大努力消除它,这种行为最清楚不过地证明了他本人的善良。奇维心想,如果换了自己,她做的肯定不如托马斯。她会像丽塔和乔新一样,借然不知,只能接受现状,同时庆幸自己逃脱了被聚能的命运。而托马斯·劳却真心实意地想改变这一切。但她真的爱他么?虽然他是那么风趣、有爱心、有智慧,可她对他只有隐隐约约一点爱的影子。但愿他永远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但愿弗洛莉亚这个破坏分子有本事破坏里茨尔的监控设备。
奇维极力甩开这些念头。两个女人一时间四目相对,呆呆地盯着对方,吃惊地发现对方对自己敞开了心扉。她轻轻拍了拍弗洛莉亚的肩膀。“共同值班的这些时间加在一起,我跟你认识已经一年多了,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
弗洛莉亚松开奇维的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她的声音差不多完全平静下来了。“是啊。从前,我一直在心头加上一把锁,盖上盖子。我对自己说,‘别出头,别引人注意。只管做个小小的、被彻底征服的买卖人好了。’这方面我们天生很能干,你说是不是?或许是因为我们能从长远观点看问题。可现在……我在舰队里有个亲妹妹,你知道吗?”
“不知道。”真惭愧。旅程开始时,舰队里有那么多青河人,年幼的奇维认识的人太少了。
“露安是个小混混,不算太聪明,但跟各种人都处得来……高明的舰队司令选拔人员时总会挑几个她那样的,让团体更融洽。”一缕笑意刚刚浮上脸庞,又被痛苦的回忆淹没了,“我是化学工程博士,可他们聚能的偏偏是露安,而不是我。本来应该是我呀,他们却抓了她。”
沉重的负罪感扭歪了她的脸。其实她不必内疚,也许弗洛莉亚像许多青河人一样,具有免疫力,蚀脑菌无法永久性地感染她。还有一种可能。托马斯既需要聚能者,也需要正常状态的专家。不然的话,专家们全都纠缠在细节中,整个体系终将被拖垮。奇维张嘴解释,可弗洛莉亚不想听。
“我忍下来了,但始终关注露安的消息。她被聚能在他们的所谓艺术上。她和她的同伴一班又一班接连不断值勤,在哈默菲斯特大大小小的门框上精雕细刻。你说不定见过她上百次。”
是的,可以肯定。雕刻工是聚能者中地位最低的,不像阿里·林或译员们,从事的是创造性的工作。易莫金人死板的“历史传奇”毫无创造性可言。雕刻工们在钻石雨道里成群结队忙碌着,根据图案的要求,用小小的镶片一厘米一厘米装饰墙壁。里茨尔原来的安排是用这种项目耗掉“没用的人力资源”,不为他们提供任何医疗救助,听任他们工作至死。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连续值班了,弗洛莉亚。”这还是奇维在跟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对抗中获得的第一批胜利呢。雕刻工的值班强度大为减轻,所有人当班时都能获得医疗保障。他们可以活着看到这个流放期结束,最后获得托马斯许诺的解放。
弗洛莉亚点点头,“是啊。这样一来,我们的班次岔开了,但我还是很留心露安的消息。班次重合的时候,我常常在甫道附近转,只要有其他人来往,我就装出正好路过的样子。我甚至还跟她聊她喜欢的那种肮脏的‘艺术’—她只能说这方面的事。‘征服弗伦克怪兽’。”弗洛莉亚像吐口痰一样吐出这个名称。她的怒火消失了,整个人仿佛枯萎了,“不管说什么,我总算还能看到她。我总是想,如果我当个恭顺肯于的小买卖人,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放了她。可现在……”她望着奇维,声音再一次颤抖起来。“……现在,她死了。花名册上已经勾销了她的名字。他们说她的冷冻箱出了故障,说她死于冬眠。这些无耻、下流、满嘴谎言的……杂种……”
青河冷冻箱的安全程度无与伦比,只要使用方法适当、冬眠期不超过四千兆秒,所谓故障率只是统计学上的猜测。但易莫金人的设备却脆弱得多。还有,经过那场战斗,没有谁的设备称得上百分之百可靠。露安的死很可能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事故,跟那次几乎杀死所有人的大疯狂一样。但我怎么才能让可怜的弗洛莉亚相信呢?“不能别人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这方面你说得对,弗洛莉亚。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上岗率是百分之百,即使现在还保持在百分之五十。我几乎什么事都知道。告诉你,这么长时间里,我从没发现托马斯撒过一次谎。”
“唔。”弗洛莉亚怨恨地哼了一声。
“你想,有谁会杀害露安呢?”
“我没说‘杀害’,你的托马斯也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跟你说,注意雕刻工的不止我一个。我在那儿见过里茨尔·布鲁厄尔,见过两次。有一次那些女人都在,他从后面打量她们……另外一次,在那儿的只有他和露安。”
“哦。”声音很轻。
“我没有证据。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神态、他脸上的表情,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当时我没吱声。而现在,露安死了。”
弗洛莉亚的疑心病一下子有了依据。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确是个魔鬼,统领体制只能勉强约束住这个魔鬼。奇维从来没有忘记两人的那次交锋,他大发雷霆时金属短杖敲击掌心发出的叭叭一千兆秒约等于三十年。声仍旧回响在奇维耳边。那一次奇维压倒了他,她既感到愤怒,又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事情过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害怕。如果没有托马斯,她肯定会死在那次交锋中……甚至比死更可怕。但里茨尔知道,如果托马斯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他会落个什么下场。
伪造一起死亡事故,或者未经许可擅自处决某人。这种事是相当难办的。即使是统领,一举一动也会记录在案,只不过记录方式不同于常人罢了。除非里茨尔狡猾过人,否则一定会留下线索。“听着,弗洛莉亚。我有些办法,可以查查这件事。你的估计有可能是对的,不管对错,我们总会查明真相的。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嗯,草营人命这种事,托马斯决不会听之任之。他需要全体青河人跟他们同舟共济,不然的话,无论青河人还是易莫金人,谁都活不下去。”
弗洛莉亚严肃地注视着她,然后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奇维感受到她的身体传来的颤抖,但弗洛莉亚没有哭。过了好一会儿,弗洛莉亚道:“谢谢你。谢谢你。最近这一兆秒,我真是太害怕……太羞愧了。”
“羞愧?”
“我爱露安,但聚能把她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听到她的死讯,我应该放声大叫,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次谋杀。该死的,一看到布鲁厄尔跟她在一起,我就该说点什么。可我太害怕了,现在……”她松开手,勉强冲奇维笑了笑,“现在,也许我又让另一个人担上了风险。但你至少还有机会……要知道,奇维,她甚至有可能现在还活着。一定得尽快找到她。”
奇维抬起手掌,“也许,只是也许,还得看我能发现什么情况。”
“是啊。”两人喝完茶,弗洛莉亚把自己记得的、看到的妹妹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奇维。她尽了最大努力保持平静,却怎么都掩饰不住忧虑和紧张的心情:说话的速度太快,手势的幅度也比平时大得多。
奇维帮着她把盆景及木架安在房间主照明灯下的一个支撑架上。“我可以给你弄一大堆木料。冈勒非常、非常需要你替她生产一批高纯度聚合物。到时候,你可以用真正的材料做墙板,像古代船长的舱室一样。”
弗洛莉亚扫视着自己的控制间,配合着奇维改变了话题。“我能做到。你跟她说,或许我能和她做笔交易。”
奇维来到舱室门口,拉下全封闭工作服的兜帽。忧虑重又出现在弗洛莉亚脸上。“千万小心,奇维。”
“我会的。”
奇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驾着交通艇停了好几次,检查山体,将问题和变化发给聚能专家协同工作网。与此同时,她的脑子急转,设想着种种让人毛骨谏然的可能性。好在有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如果弗洛莉亚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即使有托马斯的支持,眼前的形势仍然非常危险。里茨尔插手的事太多了。如果他能暗中破坏冷冻箱,或者伪造死亡记录,说明托马斯的管理网络已经遭到了暗中破坏。
里茨尔会不会怀疑我知道这些事?奇维滑下分隔三号钻石与四号的峡谷。阿拉克尼的蓝光从身后直射过来,照亮山石之间崎岖不平的地面。这里出现了一些水凝剂的升华结晶体,颗粒太细小,连传感器网络都感应不到。但只要飘在空中,脸凑到离地面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她能直接看到这些结晶体。这是个应该上报的问题。但就在她汇报的同时,意识的一部分已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