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这儿来或许是个错误。”伊如兰说。
圣母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然后闭上。这个姿势很像一头好奇的爬行动物。
斯凯特尔的目光从伊如兰转向那只箱子,以此让公主明白自己的观感,与自己取得共识。她会看出来的,斯凯特尔想,会看出艾德雷克是一个多么令人恶心的家伙:眼神冒失无礼,手脚畸形怪异,在气体中缓慢游动,周身还缭绕着橘红色的烟雾。她会对他的性习惯产生好奇,会想,和这样一个怪物交配该是多么诡异。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为艾德雷克再造太空失重状态的力场发生器也会让她厌恶不已。
“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正是因为这位艾德雷克,您丈夫的灵眼才无法看到某些事,包括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据说是这样。”
“据说。”伊如兰说。
圣母闭着眼睛点点头。“即使是拥有预知能力的人,也并不怎么了解这种能力。”她说。
“身为宇航公会的资深领航员,我有预知能力。”艾德雷克说。
圣母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射向了变脸者,带着比·吉斯特特有的、具有强烈穿透力的眼神。她在仔细权衡。
“不,圣母,”斯凯特尔喃喃自语,“我不像我的外表那样简单。”
“我们不了解这种第二视觉。”伊如兰说,“但是有一点,艾德雷克说我丈夫不能看见、知道或者预测领航员的影响范围内所发生的事件。可这个范围到底有多大呢?”
“我们这个宇宙中有些人、有些事,我只能通过结果才能知道。”艾德雷克说,他的鱼嘴抿成了一条细线,“我知道它们一直在这儿……那儿……或者某个地方。就像水下生物在行进中泛起层层涟漪,预知者也会搅动时间的波涛。你丈夫看见的,我也能看见;但我永远看不见他本人,也看不见那些他忠心相待的同道者。高手总能把自己人隐藏得很好。”
“但伊如兰不是你的人。”斯凯特尔说着,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公主。
“我们都知道,这场小阴谋只有在我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安排。”艾德雷克说。
伊如兰的口气像在描述一台功能卓越的机器:“你当然有你的用处,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现在终于明白他是什么东西了,斯凯特尔想。很好!
“未来正在塑造之中,并未定型。”斯凯特尔说,“记住这一点,公主殿下。”
伊如兰瞥了一眼变脸者。
“保罗忠心相待的同道者。”她说,“当然是那些披着他的战袍的弗雷曼军团战士。我见过他为他们昭告预言的情景,听过他们向穆哈迪欢呼的声音,他们的穆哈迪。”
她终于明白了,斯凯特尔想,她是在这儿受审,判决有待作出。可能保全她,也可能消灭她。她看出了我们为她设下的圈套。
斯凯特尔的目光和圣母对视了一瞬。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他一样,也看出了伊如兰此刻的心思。自然,比·吉斯特姐妹会已经把情况向公主做了简要介绍,给她灌足了迷魂汤。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比·吉斯特姐妹会的人总是相信自己的训练和直觉。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最想从皇帝那儿得到什么。”艾德雷克说。
“谁会不知道?”
“您想做奠定世代皇朝的国母。”艾德雷克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除非你加入我们,否则休想做到。相信我的预言吧。皇帝因为政治的原因娶了您;可您永远不能和他享受床笫之欢。”
“这么说来,预言者也是窥淫癖。”伊如兰讥讽道。
“皇帝更宠爱他的弗瑞曼小妾,而不是您!”艾德雷克有些气急败坏。
“可她并没有给他生出皇位继承人。”伊如兰说。
“理智总是感情冲动的第一个牺牲品。”斯凯特尔喃喃自语。他察觉到了伊如兰的怒火,看出自己的诱导起到了作用。
“她没有给他生出皇位继承人。”伊如兰说,竭力保持镇静,“是因为我在给她秘密使用避孕药品。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这种事儿让皇帝发现可不太好。”艾德雷克微笑着说。
“我早就把搪塞的话准备好了。”伊如兰说,“他或许会察觉到真相,可有些谎言比真相更易于让人信服。”
“您必须做出选择,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但要明白怎么才能保护您自己。”
“保罗对我是公平的。”她说,“我在他的国务会议里有一席之地。”
“您当了他十二年的公主妻子。”艾德雷克问,“他是否向您表示过一丝一毫的温存?”
伊如兰摇摇头。
“他利用那伙弗瑞曼暴徒罢黜了您的父亲,为登上皇帝宝座娶了您,可他永远不会让您成为真正的皇后。”艾德雷克说。
“艾德雷克想在您身上打感情牌,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真有意思。”
她向变脸者扫了一眼,看见了他脸上大胆的笑容,于是抬了抬眉毛表示回应。斯凯特尔知道,现在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她让这次会议置于艾德雷克的支配之下,那么他们的密谋,以及此时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许都能逃过保罗的灵眼。可如果她暂且不做出承诺……
“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艾德雷克似乎对密谋的事管得太多了,您觉得呢?”
“我早已表示,”艾德雷克说,“我将尊重会议做出的最佳决断。”
“哪种决断最佳,谁来裁决?”斯凯特尔问。
“难道你希望让公主在没有做出加入我们的承诺之前离开这里吗?”艾德雷克问。
“他只是希望她的承诺确实发自内心。”圣母喝道,“我们之间不应该相互欺诈。”
斯凯特尔看出伊如兰已经放松下来,双手插进袍袖,认真思考着。她现在一定在想艾德雷克抛出的诱饵:成为奠定世代皇朝的国母!她还会想,密谋者会提出什么计划,以保护他们自己免遭来自她本人的打击。她需要掂量权衡的方面很多。
“斯凯特尔,”片刻之后,伊如兰说,“据说你们特雷亚拉克斯人有一种奇特的荣誉体系:必须给你们的猎物留一条逃生之路。”
“只要他们能找到。”斯凯特尔表示同意。
“我是你们的猎物吗?”伊如兰问。
斯凯特尔爆发出一阵大笑。
圣母哼了一声。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说。声音很轻,充满诱惑,“不用怕,您已经是我们的人了。难道您不是在替您的比·吉斯特上级监视皇室的一举一动吗?”
“保罗知道我会把信息泄露给我的老师。”她说。
“难道您不曾提供一些皇室的把柄,使反对派有了更加有力的宣传口实,以反对您的皇帝吗?”艾德雷克问。
他没有用“我们的”皇帝,斯凯特尔注意到,用的是“您的”皇帝。以伊如兰接受的比、吉斯特训练,她绝不会忽略这个细节。
“关键是力量,以及如何运用力量。”斯凯特尔说着,慢慢靠近宇航公会领航员的箱子,“我们特雷亚拉克斯人相信,宇宙的万事万物中,只有追求物欲的冲动是惟一恒定不变的力量。这种力量通过学习种种经验教训,不断壮大自己。听好了,公主殿下,这种力量始终在学习。而这种不断学习的动能,我们才称之为力量。”
“你们还是没有说服我,证明我们能够击败皇帝。”伊如兰说。
“我们甚至没有说服自己。”斯凯特尔说。
“无论我们转向何方,”伊如兰说,“总会面对他的魔力。他是科维扎基·哈得那奇,一个可以同时处于不同时空的人;他是穆哈迪,对奇扎拉教团的传教士来说,他的每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是一名门塔特,其大脑远远超过最优秀的古代计算机;他还是弗瑞曼军团的穆哈迪,可以命令他们杀光星球上所有的人类;他拥有能看破未来的灵眼,还有我们比·吉斯特孜孜以求的基因模式……”
“这些我们都知道。”圣母插话说,“而且我们还知道更不妙的事:他的妹妹,阿丽亚,也有这种基因模式。可他们也是人,两个人都是。因此,他们也有薄弱环节。”
“可这些薄弱环节在哪儿?”变脸者问,“我们能在他的宗教圣战军团中找到吗?皇帝的奇扎拉僧侣会反叛他吗?抑或是大家族的那些当权者?立法会除了耍耍嘴皮子还能做什么?”
“我认为是宇联公司。”艾德雷克说,在箱子里转了个身,“宇联公司是做生意的,永远逐利而行。”
“也可能是皇帝的母亲,”斯凯特尔说,“杰西卡夫人。她留在卡拉丹星球,但和儿子的联系十分频繁。”
“那条背信弃义的母狗。”莫希阿姆说,声调平淡,“我真想剁掉这双训练过她的手。”
“我们的阴谋需要一个人手处,一个可以操纵对方之处。”斯凯特尔说。
“可我们并不仅仅是阴谋家。”圣母反驳道。
“啊,是的。”斯凯特尔表示同意,“我们精力过人且聪明好学,是希望的曙光,人类必将因此获得拯救。”他用演说的方式说出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对特雷亚拉克斯人来说,这或许是最极端的讽刺了。
只有圣母理解了话中的奥妙。“为什么?”她问,问题直指斯凯特尔。
变脸者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艾德雷克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们别玩弄这些愚蠢的玄学游戏了。所有哲学问题只有一个:‘万物为什么存在?’而所有的宗教、商业和政治的问题也只有一个‘谁拥有权力?’所谓联盟、联合、协作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假的,除非为了追求权力。权力之外的一切全是瞎扯淡,最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斯凯特尔朝圣母耸耸肩。艾德雷克已经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是他们最大的薄弱环节。为了确信圣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斯凯特尔说道:“好好听听导师的教诲吧。人都需要受教育。”
圣母缓缓点头。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说,“选择吧。你已经被选择出来,成为命运的工具,你是最优……”
“把你的赞誉留给那些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吧。”伊如兰说,“早些时候,你提到了一个鬼魂,一个亡灵,说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毒药,用它毒害皇帝。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亚崔迪家族的人自己打败自己。”艾德雷克得意洋洋地说。
“不要卖关子了!”伊如兰厉声说,“这个鬼魂是谁?”
“一个不同寻常的鬼魂,”艾德雷克说,“它有肉体,还有名字。肉体……是赫赫有名的剑客邓肯·艾德荷。至于名字嘛……”
“可艾德荷已经死了。”伊如兰说,“保罗经常当着我的面哀悼他。他亲眼看见艾德荷被我父亲的萨督卡杀死。”
“虽说他们吃了败仗,”艾德雷克说,“但您父亲的萨督卡并不是笨蛋。让我们设想一下,一个聪明的萨督卡指挥官在战场上认出了这位剑术大师的尸体。然后会怎样?这具肉体是可以利用、可以训练的……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 ”
“一个特雷亚拉克斯的死灵。”伊如兰悄声说,看了一眼身旁的斯凯特尔。
斯凯特尔察觉到了伊如兰的眼光。他开始用起自己的变脸魔力来:外形不断变化,肌肉也在移动调整。一会儿工夫,伊如兰面前出现了一个瘦削的男人。脸庞依旧有些圆,可肤色更深,五官微微有些扁平。高耸的颧骨,眼睛深陷,还带着明显的内毗赘皮。乌黑的头发桀骜不驯地顶在头上。
“就是这个模样的死灵。”艾德雷克指着斯凯特尔说。
“也许并不是什么死灵,只不过是另一个变脸者?”伊如兰问。
“不可能。”艾德雷克说,“长时间审察之下,变脸者很可能暴露。不,不是变脸者。我们假设那位聪明的萨督卡指挥官把艾德荷的尸体保存在再生箱里。为什么不呢?这具尸体的肉身和神经属于一个历史上最优秀的剑客,一个亚崔迪家族的高级顾问,一个军事天才。它完全可能被重新激活,成为萨督卡军团的教官,扔掉这具训练有素、才能卓著的尸体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浪费。”
“这件事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我父亲从前还一直非常信任我呢。”伊如兰说。
“哦,那是因为您父亲打了败仗,而且几个小时之内您就被卖给了新皇帝。”艾德雷克说。
“这件事办成了吗?”她询问道。
带着令人厌恶的沾沾自喜,艾德雷克说:“我们设想这个聪明的萨督卡明白速度的重要性。他迅速把这具受到严密保护的艾德荷肉身送到了特雷亚拉克斯人手里。我们再进一步设想,指挥官和他的战士们不久便死掉了,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您父亲反正他已经没机会拿它派上用场了。事实就是,一具肉身被送到了特雷亚拉克斯人那里。不用说,运送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巨型运输船。我们宇航公会的人自然熟知运送的每一桩货物。得知这个消息后,岂有不把这具宜于对付皇帝的死灵买下来之理?”
“这么说,这件事办成了。”伊如兰说。斯凯特尔又恢复了先前胖乎乎的脸。他说:“正如这位唠唠叨叨的朋友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确实办成了。”
“你们是怎样训练艾德荷的?”伊如兰问。
“艾德荷?”艾德雷克问,一边看着那个特雷亚拉克斯人,“你认识艾德荷吗,斯凯特尔?”
“我卖给你们的是一个叫海特的生物。”斯凯特尔说。
“噢,对了……是叫海特。”艾德雷克说,“为什么把他卖给我们?”
“因为我们曾经繁殖过一个我们自己的科维扎基·哈得那奇。”斯凯特尔说。
圣母苍老的头颅猛地一晃,眼睛死死盯住他,“你没把这事告诉我们!”她指责道。
“您也没有问。”斯凯特尔说。
“你们是怎么制服自己的科维扎基·哈得那奇的?”伊如兰问。
“一个以毕生精力塑造自我的生物,宁可死去,也不愿演化成那个自我的对立物。”斯凯特尔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艾德雷克冒冒失失地说。
“他杀了自己。”圣母喝道。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圣母。”斯凯特尔警告地说。这句话所用的米拉哈萨语态同时传达出另一层意思:你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东西,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
特雷亚拉克斯人等着对方弄懂自己这个表达方式过于花哨的暗示。她肯定不会误解他的意思。开始一定很愤怒,随后就会意识到,特雷亚拉克斯人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辱骂她,因为他本身的繁殖离不开比·吉斯特姐妹会。但话又说回来,他的话着实粗俗难听,颇有侮慢之意,完全不像一个特雷亚拉克斯人。
艾德雷克立即插嘴,用的是米拉哈萨语的安抚语态,想缓和此刻的尴尬。“斯凯特尔,你曾说过,之所以出售海特,是因为你们知道我们打算怎么使用它,而你们也有同样的愿望。”
“艾德雷克,没有我的允许你最好别开口。”斯凯特尔说。宇航公会的家伙刚想分辩,圣母厉声说:“闭嘴,艾德雷克!”
艾德雷克在箱子里向后一缩,恼怒异常。
“我们自己一时的感情与解决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无关,”斯凯特尔说,“只会蒙蔽我们的理智。只有一种感情是重要的,就是让我们聚在一起的那种最基本的恐惧。 ”
“我们理解。”伊如兰说,瞥了圣母一眼。
“必须看到,针对那个人的灵眼,我们的防护是非常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