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起从阿拉肯来到这里的那段航程,现在她承认,当时她根本没抱希望能活下来。保罗坚持要亲自驾驶自己的扑翼机。瞎眼的他居然把扑翼机开到了这里。她知道,那次经历之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再感到惊讶了。
又一阵疼痛从腹部扩散开来。
死灵发现她呼吸急促,脸绷得紧紧的。说:“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误了。”他说,拽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匆匆忙忙朝下面的大厅走去。
她发现他已经恐慌到极点,于是说:“还有点时间。”
他好像没有听见。“真逊尼教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说,扶着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觉,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发生的事对抗,对抗是失败之母。不要总想着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是陷阱。只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卧室门口。他扶着她穿过帷幔,大叫道:“哈拉赫!哈拉赫!加妮要生了。快去叫医生!”
听见他的喊叫,侍从们也跑了进来。在匆忙跑动的人群中,加妮觉得自己像一个平静的孤岛……直到另一轮疼痛向她袭来。
海特退到外面的走廊里。镇定下来以后,他才有机会想想刚才都做了什么,对自己的行为惊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时间点上,在这些点上,一切真理都是暂时的,相对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仅仅因为加妮可能死去,还因为加妮死后,保罗会来到他身边……悲痛不已……他亲爱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无中不可能生有,死灵告诉自己。那么,这股恐慌从何处而来?
在这个问题面前,他感到自己的门塔特头脑都变钝了。他打了个寒噤,长长地吐了口气。头脑中仿佛飘过一片阴影,意识变得漆黑一片。他发现自己正凝神倾听,等待着某个决断的声音,像丛林中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
他吐出一口气,全身猛地一震。危险暂时过去了,没有爆发。
他缓缓地聚起力量,一点一点清除着压制自己头脑的那股力量,渐渐进入门塔特状态。他发挥出了自己的全部运算力量。这样做不好,但必须这么做。他不再是一个人,变成了数据转换器,他的一切经历都化为数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带来变数,产生出无数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依次而过,依次比较、判断。
他的前额布满汗珠。
轻若鸿羽的想法化为黑暗——未知。无限!门塔特无法处理无限,因为既定的数据无法概括无限。无限不可能化为具体可感知的数据,除非他自身同样化为无限暂时化为无限。
一阵涌动,他突破了障碍。他达到了这个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面前,好像被他体内发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个侏儒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个致命的深渊边摇摇欲坠。他将自己的门塔特时间功能向前延伸,计算自己未来的行为。
“强制冲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道,“我被别人操纵了,这是一种强制冲动!”
海特说话的时候,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仆从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问:“您在说什么吗,先生?”
死灵并不看他,点点头:“我说出了一切。”
第二十三章
曾有一个聪明人,
跳进一个大沙坑。
他的眼睛烧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声。
他调出重重幻影,
终于成了圣人。
——童谣,见于《穆哈迪的历史》
保罗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预知幻象告诉他现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耸立在他左边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这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的第一个穴地,正是在这儿,他和加妮……
不要想加妮,他告诉自己。
幻象告诉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右手很远的地方是一丛仙人掌,还有一条银黑色的暗渠,流过今天早上的风暴堆积起来的沙丘。
沙漠里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种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里流动的水。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水流是多么珍贵,即使是这条流过沙漠盆地的黑黝黝的臭水沟也是无上的珍宝。
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一个助理从后面闪了出来。
保罗伸出双手,取过吸着一张金属纸的磁板。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像暗渠里的流水。幻象在移动,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情愿随着它移动了。
“对不起,陛下。”助理说,“塞布利条约……需要您签署。”
“我看得见!”保罗厉声说。他在签字的地方潦草地写上“亚崔迪皇帝”几个字,将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脸上的惊恐。
那个人一溜烟逃走了。
保罗转过身。丑陋、贫瘠而荒芜的土地!他想像着阳光暴晒下的大地,酷热的天气,满天沙尘,黑压压的尘土吞没了一切,风魔肆虐,挟带着无数赭色水晶般的沙砾。但这里又是个富有的地方:正在从一个沙暴横行、寸草不生、只有壁立的悬崖和摇摇欲坠山脊的地方变成一个蓬勃发展的巨大星球。
这一切都需要水……还有爱。
生命会将狂暴的废物变成优雅灵动之物,他想,这就是沙漠对我们的教海。现实这种改变常常让他瞠目结舌。他很想转身冲着挤在穴地入口处的助手们大声叫喊:如果你们一定要崇拜某种东西的话,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贱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属于我们全体!
他们不会明白的,他们是沙漠之中最荒芜的沙澳。生命不会为他们上演自己的绿色舞蹈。
他捏紧拳头,试图停止幻象。他想逃离自己的意识,它就像一头吞噬他的怪兽!他的意识躺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团巨大的海绵,吸入了无数人的经历,湿淋淋、沉甸甸的。
保罗绝望地将思绪挤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识飘向群星,无穷无尽的星河。无尽的群星啊,只有近于疯狂的人才会想像自己能够统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国属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者和敌人。他们中是否有人看到过教义之外的东西?有没有摆脱了狭隘偏见的人?没有,甚至皇帝也摆脱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谓‘夺占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创造一个宇宙。但是,这个似乎热热闹闹的宇宙终于崩溃了,静静地分崩离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给它吧!
是自己制造了这个神话,用错综复杂的运动和想像,用月光和爱,用比亚当还古老的祷词,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红的影子、悲伤,以及无数殉道者的生命——最终,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波浪退去之时,时间的河岸将一片空旷,除了无数记忆的砂砾闪闪发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人类美好时代的起源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石壁上响起一阵摩擦声,死灵来了。
“你今天一直在回避我,邓肯。”保罗说。
“您这样称呼我很危险。”死灵说。
“我知道。”
“我……来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灵于是全部说了出来:比加斯,强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冲动。
“那种强制冲动具体是什么,你知道吗?”保罗问。
“暴力。”
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来到一个从一开始便在召唤自己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圣战已经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时间的滑道上,让未来那可怕的引力一劳永逸地攫住他,再不松手。
“不会有任何来自邓肯的暴力。”保罗悄声道。
“可是,陛下……”
“告诉我你在我们附近看到了什么。”保罗说。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么样?”
“您看不见?”
“我没有眼睛,邓肯。”
“可是……”
“我只有幻象。”保罗说,“可我希望自己没有它。预知力量正逐步扼杀我,你知道吗,邓肯?”
“也许……您担优的事不会发生。”死灵说。
“什么?不相信我的预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坚信不疑,因为我上千次亲眼看到我预见的未来变成现实。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为魔力,天赐的礼物。而实际上,它是痛苦!它不让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灵喃喃地说,“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罗感应到了死灵的混乱和矛盾,“你叫我什么,邓肯?”
“什么?我怎么……等等……”
“你刚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邓肯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保罗伸出双手,抚摸着死灵的脸,“这也是你的特雷亚拉克斯训练的一部分?”
“不是。”
保罗把手放下来,“那么,它是什么?”
“它来自……我内心。”
“你在侍奉两个主人?”
“也许是的。”
“把你自己从死灵中解放出来,邓肯。”
“怎么解放?”
“你是人。做人该做的事。”
“我是死灵!”
“可你的肉体是人类。这具肉体中藏着邓肯。”
“这具肉体中藏着别的某种东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罗说,“可你必须做。”
“您预见到了?”
“去他的预见!”保罗转过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开始向前狂奔,中间还有许多缺口,但这些缺口并不足以让幻象停住脚步。
“陛下,如果您已经……”
“安静!”保罗举起一只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陛下?”
保罗摇摇头。他仔细查看着。那边,在漆黑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知道他在这儿。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人。
“真美呀,”他悄声说,“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说什么,陛下?”
“我说的是未来。”
那边,那个朦胧模糊、形体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感情,应和着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个最强音,久久不绝。
“我不明白,陛下。”死灵说。
“一个弗瑞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会死的。”保罗说,“他们把这个称做‘水病’。这难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吗?”
“非常奇怪。”
保罗竭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回想起夜里加妮倚在他身边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这样的慰藉吗?他怀疑。他只能清楚地记起一件事:他们离开皇宫,出发到沙漠的那一天,加妮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干吗要穿那件旧外套?”她问道,眼睛盯着他穿在弗瑞曼长袍下面的那件黑色军服,“你是皇帝!”
“就算皇帝,也可以有一两身自己喜欢的衣服。”他说。这句话居然让加妮眼里流出了泪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泪。
如今,在黑暗中,保罗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那上面已经潮湿了一片。是谁把水给了死者?他想。但这是他自己的脸呀,不过又好像不是。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梦境迅速破灭。胸口为什么胀痛?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难道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把水给了死者,那个另一个他为什么如此痛苦、悲伤?狂风卷裹着沙粒,皮肤被吹干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种颤栗的感觉又是谁的?
突然响起一阵哀号,远远的,在穴地深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一丝亮光闪了一下,死灵猛地转过身,圆睁双眼。有人一把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只见一个人站在光线中,灯光照出他的笑脸——不!不是笑脸,是伤心欲绝的哭泣的脸!这是一个名叫坦迪斯的弗瑞曼敢死队军官,他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见了穆哈迪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加妮……”坦迪斯说,“死了。”
保罗低声说,“我听见了。”
他转身对着穴地。他熟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无处可藏。汹涌而来的幻象让他看到了弗瑞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这个弗瑞曼敢死队员的悲伤、恐惧和愤怒。
“她走了。”保罗说。
死灵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一个耀眼的光环,灼烧着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属服窝。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带上的啸刃刀。他的思维变得非常陌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牵动木偶的线条来自那个可怕的光环,拉扯着他。他移动着,遵照另一个人的命令,另一个人的意志。线条猛地牵扯着自己的双臂、双腿,以及下领。某种声音挤出自己嘴里,一种可怕、重复的叫喊——
“哈拉赫克!哈拉赫克!哈拉赫克!”
啸刃刀就要挥出。就在这一瞬,他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嘶哑的喊声:“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们不会逃。”保罗说,“我们的举动必须保持尊严,我们要做必须做的事。”
死灵肌肉紧缩。他颤抖着,摇晃着。
“……必须做的事!”这句话像一条大鱼般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必须做的事!”啊,这话听上去像老公爵,保罗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须做的事!”
这些话在死灵的意识里动荡着。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同时存活着两个生命:海特/艾德荷/海特/艾德荷……过去的记忆洪水般涌来,他一一记下它们,赋予新的理解,开始将这些记忆整合进入自己全新的意识。新的人格暂时处于系统的顶端,但个性冲突之际,刚刚形成的意识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他不断调节,因为外界在不断施压:小主人需要他。
接着,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邓肯·艾德荷。他仍然记得有关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环消失了。他终于摆脱了特雷亚拉克斯人强加给他的强制冲动。
“到我身边来,邓肯。”保罗说,“我有许多事需要你做。”见艾德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又说,“邓肯!”
“是,我是邓肯。”
“你自然是!你终于清醒了。我们现在进去吧。”
艾德荷走在保罗身后。仿佛回到了过去,但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摆脱特雷亚拉克斯的控制之后,他们给他带来的好处随之呈现出来:真逊尼式的培训使他能够应对纷繁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镇定自若;门塔特的造诣又赋予他处理这些事件的能力。他摆脱了恐惧,他的整个身心完全是个奇迹:他曾经死了,可仍然还活着。
“陛下,”他们走过去时,弗瑞曼敢死队员坦迪斯说,“那个女人,丽卡娜,说她必须见您。我叫她等一等。”
“谢谢你。”保罗说,“孩子……”
“我问了医生。”坦迪斯跟在保罗身后,“他们说您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活着,很健康。”
“两个?”保罗迷惑地说,抓住了艾德荷的手臂。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坦迪斯说,“我看过他们了。都是漂亮的弗瑞曼孩子。”
“怎么……怎么死的?”保罗低声说。
“陛下?”坦迪斯弯下身体,靠得更近了。
“加妮。”保罗说。
“是因为孩子,陛下。”坦迪斯哑着嗓子说,“他们说孩子长得太快,她的身体被耗尽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带我去看看她。”保罗轻轻说。
“陛下?”
“带我去!”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