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别害怕。”她耳语道。
他握紧她的手,点点头,“躺着别动。”他说。
他想:她不会死!她不能死!不能让一个亚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劲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有违门塔特逻辑。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这样,生命才能继续。
这个死灵爱我,阿丽亚想。
这个想法成了一块她可以着力的磐石。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脸庞后面是一间实实在在的屋子。这是保罗套房的一个房间。
终于有了一个固定不变的人影。这个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咙里做了点什么。她禁不住一阵恶心。
“幸好抢救及时。”一个声音说,她听出是皇家医生,“你应该早一点叫我的。”医生听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从喉陇里滑了出来——一条蛇,一条闪光的绳索。
“这一针会让她入睡的。”医生说,“我叫她的随从去——”
“我守着她。”死灵说。
“不可能!”医生断然拒绝。
“留下来……邓肯。”阿丽亚悄声说。
他抚摸着她的手,让她明白他听到了她的话。
“夫人,”医生说,“最好……”
“用不着你告诉我什么是最好。”她喘着粗气,每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都疼痛不已。
“夫人,”医生说,声音带着责备,“您知道服用过多香料会有危险。我只能假设是某人把香料塞给您,没有经过……”
“你真是个傻瓜。”她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不想让我看到幻象,是吗?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么,为什么服用。”她一只手放到喉咙上,“退下。马上!”
医生退出她的视线,说:“我会向您的哥哥禀报此事。”
她感到他离开了,于是把注意力转向死灵。现在,她意识里的幻象更清晰了,将现实包容在内,现实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这股时间流中,她感到死灵在移动,但已经变得清晰了,不像刚才那样是幻影幢幢。
他是对我们的严峻考验,她想。他是危险,也是拯救。
她打了个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经看到过的幻象。不争气的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摇摇头。不要流泪!流泪不仅浪费水分,更糟糕的是扰乱了本来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罗!哪怕只有一次,就这一次。
她穿越了时间,想将自己的声音放置在他将来的必经之路上。但是压力太大,变化太大,她很难办到。时间流穿过她哥哥,就像光透过镜头。他站在焦点上。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已经将未来发展的每一条路径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许它们逃离他的掌握,发生丝毫改变。
“为什么?”她喃喃道,“是因为仇恨?时间伤害了他,所以他想打击时间本身?这是……仇恨吗?”
死灵以为她在叫他,说:“夫人?”
“我要把这种该死的预知能力从我身体里驱除掉!”她哭叫道,“我不想与众不同。”
“求求你,阿丽亚。”他悄声道,“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笑。”她小声说,眼泪从双颊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个被尊为神的皇帝。人们怕我。可我从来不想成为别人害怕的对象。”
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低语道,“我只想被爱……爱人。”
“大家都爱你。”他说。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邓肯。”她说。
“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恳求道。
“可你确实忠心耿耿。”她说,“忠诚是一件珍贵的商品。它可以出卖……却不可以买。买不到,只能卖。”
“我不喜欢你的玩世不恭。”他说。
“让你的逻辑见鬼去吧!这是事实!”
“睡吧。”他说。
“你爱我吗,邓肯?”她问。
“我爱你。”
“又是一句谎言?”她问,“一个比真实更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我害怕相信你,为什么?”
“你害怕我的与众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
“做一个男人吧,别老当门塔特,总是在计算!”她喝道。
“我是门塔特,也是男人。”
“你会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我会做爱所要求的一切。”
“爱,还有忠诚?”
“还有忠诚。”
“而这正是你的危险之处。”她说。
她的话使他不安。这种不安没有反映在他的脸上,肌肉没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记下的幻象清楚地显示出他的不安。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还有些别的情况,她理该记得。应该还有一种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预言能力带来的幻象一样无端出现在她的脑海。但这种感受却被时间投下的阴影遮挡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现了情感,她没有直接寻找这种情感,她找的是其他东西,隐藏在这种情感之下的某种东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缠住了——一种由恐惧、悲伤和爱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儿,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惧、悲伤和爱于一身,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邓肯,不要离开我。”她悄声道。
“睡吧,”他说,“别抗拒睡意。”
“我必须……我必须抗拒。他是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中的诱饵,他是权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将丧失……一切。 ”
“你是说保罗吗?”
“他们驱策着他,迫使他摧毁自己。”她喘息着,躬起后背,“担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们诱惑他,让他远离了爱。”她躺到床上,“他们在制造的那个宇宙,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在其中。”
“谁在做这些事?”
“就是他本人! 啊哈,你太傻了。他是这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说着说着,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层下降,一层又一层。渐渐低下去,最后沉降在肚脐后面。身体和意识已经分离,融入无数幻象碎片之中——移动,移动……
她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心跳,一个未来的孩子。就是说,香料的药力仍未过去,药力让她继续在时间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尚未怀上的孩子。
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将经历她所经历的痛苦,和她一样在子宫中被唤醒。不等出生,它就将是一个有意识、能思考的独立实体。
第二十二章
权力有其极限,即使最有权力者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而不伤害自身。政府的统治艺术就是判断这个极限位于何处。滥用权力是致命的罪恶。法律不是复仇的工具。你不能以之威胁任何人,却不接受其带来的后果。
——摘自由史帝加注释的《穆哈迪论法律》
加妮透过泰布穴地下面的裂隙,凝视着清晨的沙漠。她没有穿蒸馏服,所以觉得自己在沙漠中很没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隐藏在她身后高耸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无论走到哪里,她心里总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转了个身,看见某件始终在那里的东西。一阵疼痛从肚腹袭来。生产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克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独自分享这个时刻。
正是黎明时分,大地一片静谧。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墙山台地间流动着。阳光从高高的悬崖上倾泄而下,将湛蓝天空下伸向无尽远方的单调的沙漠景象猛地拽到她眼前。风景单调凄凉,和她自从知道保罗瞎眼后郁郁寡欢的心情非常合拍。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她心想。
这不是一次发现之旅。除了给她找一个生孩子的地方,保罗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这次旅行还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个特雷亚拉克斯侏儒;死灵,海特,也可能是邓肯·艾德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会领航员、大使;凯斯·海伦·莫希阿姆,他所仇视的比·吉斯特姐妹会圣母;丽卡娜,奥塞姆那奇怪的女儿,似乎处于卫兵的监视之下;史帝加,她的耐布舅舅,还有他可爱的妻子哈拉赫……以及伊如兰……阿丽亚……
风声穿过岩石,伴着她的思绪。沙漠的白天变得黄上加黄,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为什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我们已经忘了‘同伴’这个词的原意。”对她的疑问,保罗回答道,“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这些人就是我们的同伴。”
“可他们有什么价值?”
“你瞧!”他那双可怕的眼窝对着她,“我们已经丧失了清晰单纯的生活观念。无论什么,只要它不能用瓶子装起来,不能击打、刺戳或者储存的话,我们就觉得它没有任何价值。”
她委屈地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亲爱的。”他说,温柔地安抚着她,“我们在金钱上是如此富裕,可生活上却非常贫乏。我真是个邪恶、固执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这话同样是真的。我的双手在时间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试图创造生命,却不知道生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然后,他抚摸着她的肚腹,那个新生命的栖息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把双手放到肚皮上,颤抖着。她后悔恳求保罗带自己到这儿来。
沙漠狂风搅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是悬崖底部的固沙植物发出来的。弗瑞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难闻的气味,说明此刻不是吉时。她面朝狂风,发现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条沙虫。它慢慢挪动着,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间游动着,一路拍打着沙砾。接着,它闻到了对它来说是致命毒药的水汽,于是一头拱进沙下。
沙虫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经是阿拉吉斯星的精神和灵魂,现在却变成了毒药。水带来了瘟疫。只有沙漠是干净的。
下面来了一队弗瑞曼工人。他们攀进穴地的中门,脚上沾着泥浆。
脚上沾着泥浆的弗瑞曼人!
在她头顶上,穴地的孩子们开始唱起晨歌,悠扬的歌声飘出上面的入口。歌声让她觉得时间飞逝,迅捷如鹰。她颤抖起来。
凭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罗到底看到了什么风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恶毒的疯子,一个厌倦了歌声的独夫。
她发现天空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云彩像光滑白润的光束。卷裹着沙子的狂风划过天际,在上面镂刻下一些古怪的图案。南面一线闪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这一线白色,这个傍晚顿时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读出了这个信号。弗瑞曼人有句老话: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露的嘴。风暴就要来临,巨大的风暴。她感到了预示风暴的阵阵微风,扬起沙丘,打着她的脸颊。风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里的臭水味,浸湿的沙地味儿,隧石燃烧的焦味儿。这种风暴会带来水,正因为这个原因,憎恶水的夏胡露才会送出这种难闻的风。
鹰也飞进她所在的岩缝,寻找躲避风沙的安全之处。都是和岩石一样的褐色,翅膀则是深红色。真想和它们在一起啊。它们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却没有。
“夫人,风沙来了!”
她转过身,发现死灵在穴地的上端入口处叫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弗瑞曼式的恐惧。利利落落的死没有什么,还能把尸体的水留给部族。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复活的某种东西……
风沙抽打着她,把她的脸庞刮得红扑扑的。转头一看,只见可怕的沙尘直冲天空。风沙肆虐的沙漠变成了茶褐色,躁动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罗告诉她的拍打海岸的浪头。
她转念一想,觉得沙漠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与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悬崖上拍得再响,也不过像一口煮开的小锅罢了。
但对她来说,沙暴已经充斥于整个宇宙。动物全都躲起来了……沙漠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沙漠自己的声音:被风卷起的沙砾摩擦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汹涌的狂风发出尖啸;一块巨石从山头猛地滚落下来——砰!视线以外的某个地方,一条蠢笨的沙虫翻翻滚滚,一路拍打着沙漠,尽快逃回自己干燥的深洞里。
她只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与时间本身相比一般不值一提。但就在这一瞬,她觉得连这颗星球都快被狂风吹走,和狂风挟带的其他一切一样,变成宇宙的尘埃。
“我们必须快点。”死灵来到她身边。
她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这是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它会把你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他说,仿佛需要给她解释什么是沙暴。
他的关切之情驱散了她对他的害怕。加妮让死灵扶着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阶,到了穴地。他们走进挡在洞口前的屏挡墙,随从们打开封闭水汽的密封口,他们进去后,密封门立即关闭。
穴地的臭气刺激着她的鼻孔。各种味道都在这儿搅合——整个一个人挤人,人挨人的养兔场,充斥着回收人体排泄物释放的恶心的酸气,还有熟悉的食物味儿,以及机器运转时隧石燃烧的怪味……最最浓烈的则是无处不在的香料味:到处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气:家。
死灵松开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边,变得顺从、安静,好像一台暂时无用而被关掉的机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机警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加妮在门口犹豫着,这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迷惑。这儿确实曾是自己的家。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点着球形灯在这儿捉蝎子。尽管如此,有些东西却变了……
“您不想进屋吗,夫人?”死灵问。
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一阵搅动,好像被他的话惊醒了。她竭力掩饰,不让自己现出难受的表情。
“夫人?”死灵说。
“为什么保罗担心我怀上我们自己的孩子?”她问。
“他为您的安全担心,这很自然。”死灵说。
她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风沙已经把脸吹得通红。“可他就不担心孩子的安全吗?”
“夫人,他不能想那个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联想起被萨督卡杀死的头胎子。”
她打量着死灵:扁平的脸,无法看懂的机器眼睛。他真的是邓肯·艾德荷吗,这个生物?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友善吗?他说的是真话吗?
“您应该有医生陪伴。”死灵说。
她再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对她安全的担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无遮无盖,暴露在外,随时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声说,“我的友索在哪儿?”
“他在处理国家大事,暂时脱不开身。”死灵说。
她点点头。政府各部门也搭乘整整一队扑翼机,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让她感觉迷惑的东西是什么:来自异乡的气味。那是从职员和助理们身上发出的香水味,还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异的化妆品的味道,等等,弥漫了整个穴地,构成了一股恶臭的暗流。
加妮摇摇头,克制住自己刻薄地大笑一声的冲动。只要穆哈迪到场,连气味都会发生改变!
“有些非常紧迫的事需要他处理。”死灵说,误解了她的犹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块儿来的。”
她回忆起从阿拉肯来到这里的那段航程,现在她承认,当时她根本没抱希望能活下来。保罗坚持要亲自驾驶自己的扑翼机。瞎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