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挥了挥左手,让大使及其随从退下。“海特,”保罗说,“你留下来。”
大使的随从们拖着箱子散去了。橘红色气体里的艾德雷克飘动起来,包括眼睛、嘴唇,以及轻轻起伏的四肢。
保罗看着他们,直到最后一个宇航公会的人走掉,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做出来了,保罗想,我得到了这个死灵。这个特雷亚拉克斯产品是诱饵,这一点无可置疑。那个圣母老巫婆扮演的也很可能是同样的角色。很早以前,他便预见到了这张塔罗牌,现在,它终于打出来了。真是一张该诅咒的牌!它搅混了流动不息的时间之水,让预见能力竭尽全力也只能看到一瞬以后的事,而不是一个小时以后。他提醒自己,不止一条鱼既吃了诱饵又逃脱了。话又说回来,这张牌尽管不利于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无法预见未来,但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死灵站在那里,偏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着。
史帝加跨上台阶,挡住保罗的视线,用穴地狩猎时使用的契科布萨语说:“那个箱子里的生物令我厌恶,陛下。还有这件礼物!扔掉它算了!”
保罗用同样的语言说:“我不能。”
“艾德荷已经死了。”史帝加反驳道,“这东西不是艾德荷。我们把它身上的水取给部族的人,扔掉它。”
“这个死灵是我的难题,史帝加。你的难题则是那个囚犯。对圣母要严加看管。派我亲自训练过的那些人去,只有他们才能抵抗她的魔音大法。”
“我不喜欢这个家伙,陛下。”
“我会小心的,史帝加。你也要小心。 ”
“好的,陛下。 ”史帝加下了台阶,从海特身边经过的时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快步走了出去。
邪恶的气味是嗅得出来的,保罗想。尽管史帝加曾把绿白相间的亚崔迪战旗插到了许多星球上,可他仍然是个迷信的弗瑞曼人,头脑永远是那么简单固执。
保罗仔细研究着这件礼物。
“邓肯啊邓肯,”他低语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们给了我生命,陛下。”海特说。
“可他们为什么要重新训练你,并且把你送给联?”保罗问。
海特嘴唇一撇,“他们打算让我来摧毁您。”
这句话的坦率让保罗大吃一惊。可是,一个真逊尼门塔特还能有什么别的回答?即使变成了死灵,门塔特也只说真话,而且带着真逊尼式的内心宁静。这是一台人类计算机,大脑和神经系统执行的是很久以前由机器执行的任务。把他训练成真逊尼教徒这意味着双倍的诚实……除非特雷亚拉克斯人在这具躯体里做了某种最怪异不过的手脚。
还有,为什么要弄成一双机械眼?特雷亚拉克斯人炫耀说他们的金属眼比原生肉眼更加先进。可奇怪的是,没有多少特雷亚拉克斯人愿意选择它。
保罗朝阿丽亚的窥视洞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并得到她的建议。她的建议会很客观,不会掺杂责任和歉疚。
他再次看了看死灵。这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礼物,它对危险的问题做出了诚实的回答。
他们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知道这是一件用来对付我的武器,保罗心想。
“那我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你的伤害呢?”保罗问。他用的语式也很坦诚,没有用皇帝的“联”,是向过去的邓肯·艾德荷提问时用的语气。
“甩掉我,陛下。”
保罗摇摇头:“你打算怎样毁掉我?”
海特看了看周围的卫兵。史帝加离开后,他们离保罗更近了。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大厅四周,然后用金属眼睛盯着保罗,点点头。
“这是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可以高踞众人之上。”海特说,“这个地方显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想到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世间万物终将消亡时,人们才有能力认真思考这种权力。把您带到这个地方的是陛下的预知神力吗?”
保罗的手指敲打着王座扶手。门塔特在搜寻数据,但他的问题让他惴惴不安。“让我登上权力宝座的是坚强的决断……而不总是我的别的什么……能力。”
“坚强的决断。”海特说,“这些东西很能锤炼一个人。金属也可以这样锻造,把一段优质金属加热,不经淬火,使其自然冷却,这就叫锻造法。”
“你想用真逊尼教派那套寓言式的鬼话来逗我开心?”保罗问。
“陛下,除了娱乐之外,真逊尼教派还有别的可取之处。”
保罗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维模式进入门塔特的反击状态。反击的话语立刻浮现出来。难道敌人正是希望他用全部力量跟这个门塔特交锋,把国事抛到脑后?不,不会是这样。为什么煞费苦心制造一个信奉真逊尼教的门塔特?哲学……话语……冥思……内省……数据太匮乏了。
“朕需要更多数据。”他喃喃地说。
“门塔特需要数据,可数据并不会随随便便掉在他头上,像穿过一片花圃时花粉沾在身上一样。”海特说,“人必须搜集花粉,从中仔细甄别,把它放到高倍放大镜下检视。”
“你必须教我这套真逊尼的修辞法。”保罗说。
那对金属眼睛朝他眨巴了几下,然后说:“陛下,也许这就是他们安排我到这里来的用意所在。”
用新奇的话语和观念麻痹我的意志?保罗拿不准。
“能转化为行动的观念是最可怕不过的。”保罗说。
“扔掉我,陛下。”海特说。这是邓肯·艾德荷的声音,充满了对当年那位小少爷的无限关切。
保罗感到自己被这个声音俘虏了。他无法摆脱这个声音,即使它来自一个死灵。“你留下来。”他说,“我俩都要加倍小心。”
海特顺从地鞠了一躬。
保罗看了看窥视窗口,用眼神恳求阿丽亚把这件礼物从他手中夺走,查清它的隐秘动机。死灵是吓唬孩子们的鬼魂。他从未想过要了解这种东西。如今,为了了解它,他不得不战胜自己的怜悯之情……可他不能保证能做到这一点。邓肯……邓肯……在这个量身定做的肉体里,艾德荷在哪里啊?不,它不是一具肉体……只不过徒具肉体的形式而已!艾德荷永远死去了,死在阿拉肯的洞穴里。他的灵魂正从金属眼睛里向外凝视。这具躯体里存在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非常危险,它的力量和本性都隐藏在这个独一无二的面具后面。
保罗闭上眼睛,让过去所看到的幻象从意识里浮现。爱和恨的精灵从波涛翻滚的大海里喷涌而来。这片喧嚣之上看不到岩石,也搜寻不到任何可以躲避波涛的安全所在。
为什么没有在过去的幻象中看到今天这个全新的邓肯·艾德荷?他问自己。是什么遮蔽了时间,连他的灵眼都无法看到?很
显然,另外有人在利用他的预知能力作祟。
保罗睁开眼睛,问:“海特,你有预知魔力吗?”
“没有,陛下。”
声音非常诚恳。当然,这个死灵有可能并不知道他有这种能力,可是,不知道这个信息,他的门塔特功能会受到干扰。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旧日的幻象围绕着保罗,汹涌澎湃。他非得选择最可怕的道路吗?时间发生了扭曲,暗示着跟这个死灵有关的可怕的未来。难道无论他怎么做,他都将不可避免地踏上这条道路?
放手……放手……放手……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鸣响。
在保罗的上方,阿丽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死灵。这个海特像磁铁一样迷住了她。特雷亚拉克斯人的复容术使他青春焕发,似乎在向她发出纯洁而热烈的呼唤。其实她完全明白保罗无声的恳求。当预知能力丧失作用时,人们只好转而依赖间谍和实实在在的力量。至于她自己,她急切地想接近它,这种冲动让她迷惑不解。她渴望靠近这个陌生的男人,甚至触摸他的身体。
对我们两人,他都是一个威胁,她想。
第七章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瑞曼格言
“圣母,您的处境让我震惊。”伊如兰说。
她站在囚室门口,比·吉斯特的训练让她能一眼测出屋子的大小。它只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罗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机在棕色纹理的岩石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屋里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摇椅,圣母凯斯·海伦·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面;一个铺着棕色床单的垫子,散乱地扔着一副崭新的沙丘塔罗牌;一个改建过的面盆,上面装有调节水量的龙头;一间密封水汽的弗瑞曼式厕所。所有家具都简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个角上分别固定着四盏球形灯,发出黯淡的黄光。
“你带话给杰西卡夫人没有?”圣母问。
“带了。可我不认为她会对自己的长子动一个手指头。”伊如兰说。她瞥了一眼纸牌,牌面的故事诉说着有权有势者如何对受难者的哀告掉头不顾。“荒芜的沙地”那张牌下是“圣沙虫”,这种排列的含义是要人们耐心等待。她心想,这个道理人人皆知,何须塔罗牌的教诲。
伊如兰知道,外面的卫兵正透过门上的窗口监视着她们,而且还有别的监视器在监视这次探视。来之前她不得不考虑很久,策划很久。但是,不来同样有危险。
圣母已经陷入了般若冥思,间或查查塔罗牌。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阿拉吉斯星,但尽管如此,通过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镇定下来了。她的预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许仍然可以把水搅浑,干扰保罗的灵眼。再说,还有比·吉斯特对抗恐惧的祷词。
这一系列最后导致她被投入这个狭小监室的活动十分重要,但她还没来得及充分领会其重要性。黑色的猜疑在她心头酝酿,挥之不去(塔罗牌同样暗示了这一点)。难道这一切都是宇航公会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奇扎拉在巨型运输船的舰桥上等着她。他的头剃得光光的,戴着头巾;毫无生气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又小又圆、晶亮湛蓝的眼睛;皮肤历经沙丘星的风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随从正在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从一只球形咖啡杯上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放下杯子。
“你就是圣母凯斯·海伦·莫希阿姆?”
此时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记得这句话,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她的喉头感到一阵恐惧的痉挛。皇帝的手下怎么知道她在运输船上?
“我们知道你在船上。”奇扎拉说,“难道你忘了永远不许你踏上神圣星球吗?”
“我并不在阿拉吉斯上。”她说,“我只是宇航公会运输船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没有什么自由的太空,夫人。”
声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怀疑。
“穆哈迪的统治无所不在。”他说。
“我的目的地不是阿拉吉斯星。”她坚持道。
“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是阿拉吉斯星。”他说。一时间,她担心他会喋喋不休地谈论香客们的朝圣之旅(每条船都装载了上千名香客)。
可奇扎拉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金色护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额碰了碰,然后把它放到右耳边仔细听了听。一会儿过后,又把护身符放回原来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阿拉吉斯去。”
“可我要去别的地方!”
她怀疑宇航公会出卖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发现了她。也许是那个领航员泄露了他们的密谋。那个亵渎神明的阿丽亚,她肯定拥有比·吉斯特圣母的魔力。当这种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时,后果会怎样?
“快点!”奇扎拉厉声催促道。
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叫着,不要再次踏上那颗该死的沙漠星球。正是在这里,杰西卡夫人背叛了姐妹会。也正是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保罗·亚崔迪,这个他们费尽心机寻找了许多世纪,并且把他养育成人的科维扎基·哈得那奇。
“好的。”她同意道。
“时间不多了。”奇扎拉说,“皇帝的命令所有臣民都必须服从。”
这么说,命令来自保罗!
她想向运输船的船长提出抗议,可又放弃了。抗议不会有任何用处。宇航公会能做什么?
“皇帝说过,如果我踏上沙丘的土地就必死无疑。”她说,想做最后一丝努力,“你自己刚才也这么说。如果你一定要带我去,就等于宣判我死刑。”
“少哆嗦。”奇扎拉命令道,“这件事必将发生,是命中注定的。”
她知道,他们总是这样说皇帝的命令。命中注定!圣皇本人也这样说,因为他的眼睛能看到未来。要来的东西一定会来。他已经看见了,难道不是吗?
一想到陷入了一张自己亲手编织的罗网,她便感到异常沮丧。她屈服了。
罗网现在变成了一间伊如兰可以探视的囚牢。和那次瓦拉赫Ⅸ星上的见面相比,伊如兰老了点,眼角新添了些忧虑的细纹。好吧……现在正好瞧瞧这位比·吉斯特姐妹是否遵守诺言。
“我住过更糟糕的地方。”圣母说,“你从皇帝那儿来吗?”她让自己的手指微微动弹了几下,像惊惶不定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伊如兰读懂了手指的意思,手指一动,做出回答,嘴里说:“我一听说您在这儿就赶来了。”
“皇帝不生气吗?”圣母问。手指又动弹起来:专横,急迫,苛求。
“让他生气好了。您是我在姐妹会的老师,还是他母亲的老师。他难道认为我也会像她一样背叛您吗?”伊如兰的手语却比划出种种借口,恳求她的原谅。
圣母叹了口气。表面上是一个囚徒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可在内心,这声叹息却反映了她对伊如兰的看法。看来,想让亚崔迪皇帝的珍贵基因模式通过这东西保存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无论长相多么美丽,公主的缺陷都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徒具性感的外表下,生活着一只哼哼卿卿的小耗子,愿意夸夸其谈,却不敢采取行动。但尽管如此,伊如兰毕竟是个比·吉斯特,姐妹会专门有一套办法对付这些意志薄弱的信徒,以确保她们贯彻执行受领的命令。
她们又装模作样地谈了些要求,如更柔软的床垫,更好的食物等。可暗地里,圣母却半是劝说半是命令地告诉伊如兰:必须让那对兄妹乱伦交配。(伊如兰听到这个命令后几近崩溃。)
“至少应该让我有个机会!”伊如兰用手语恳求道。
“你有过机会。”圣母反驳道。她的指示非常明确:皇帝总会对他的小妾不满吧?他那独一无二的魔力肯定让他感到孤独。为了得到理解,他会把心里话对谁说呢?显然是他的妹妹。因为他妹妹和他一样孤独。他们之间的沟通会逐渐密切,私下在一起的机会也随之增加。必须设法让他们有更加亲密的接触,而且还必须想办法除掉他的小妾。悲伤会使人逾越所有传统的界限。
伊如兰提出抗议。如果杀死加妮,他们肯定立即会怀疑到她这个公主夫人。此外还有别的问题。加妮正在吃一种古老的弗瑞曼饮食,据说它可以提高生殖能力。关键是这种饮食能使所有避孕药丸失效。抑制作用的消失会大大增加加妮怀孕的可能性。
圣母的手指急速划动着,简直难以掩饰自己的暴怒。这件事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伊如兰怎么会如此愚蠢?如果加妮怀孕并有了儿子,皇帝肯定会把这个孩子宣布为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