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来迟了。”水玲珑期期艾艾地说。──“置人于死地”后心中难免有点打鼓。
“不,来得正好,送她最后一程吧。”妲拉说。
“最后?”扈平的脸色很难看,“龙琪她……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吗?”
“你先看看她吧。”妲拉倒很平静。
扈平看着龙琪那满是红斑的脸,“这……”
“医生说,她不会醒过来了,身上的红斑也无法控制,会一点点溃烂……?”这时的病房里,充斥着一种怪味,连鲜花的芬芳都以掩饰。
扈平看着龙琪想着她这之前的神态,觉得人若遭此际遇,确实是生不如死。
沉默片刻后,妲拉直截了当地:“我给她服了药,让她安乐死。”这话时她一直都很平静,她已经准备承担所有的后果。
扈平看着她,眼神由震惊而愤怒,由愤怒而哀伤,又由哀伤而平淡……
“谢谢你。”过了很久,他说。
妲拉看着说话者,“为什么谢?”
“对,不该谢,大恩不言谢。”扈平说。
妲拉听这话句,淡淡地笑一笑,无语。这些天,她的心里已经经历了惊滔骇浪。
“我真不知道,我若遇上这种情况,会不会有个人肯牺牲自己的名誉来成全我的心愿。”扈平轻轻地说。
妲拉看着他,置人于死,折损的,不光是名誉,还有良心。
“我……也谢谢你。”
水玲珑一旁看着这两人一对一句地谢来谢去,也不知怎么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在这里有点多余,正要走出去,妲拉说:“让我们再守她一晚吧。”
一个晚上很容易就过去了,当晨光照亮病房的时候,水玲珑用发抖的手摸着龙琪的脸,她总感觉,那人应该冰冷冷地了,可是……
“喂,她、她……”水玲珑这时有点意外,又有点激动。
妲拉和扈平蓦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还能有更坏的消息吗?已经跌至谷底,再接下来,就将是上升之路。
“她还活着,是吗?”扈平似乎更激动。虽然明明知道龙琪活着比死更难受,可还是愿意让她活着。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灵魂上的慰藉。
妲拉也是欣喜若狂,心里的一块石头悄然落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活着!
──可是怎么可能呢?欣喜之余,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说是天意。
“既然上天不让她现在走,那一定有救。”扈平说。
“这里的医疗设备是很先进的,医生也是最好的。”妲拉说。她花了重金的。
“我想起一个人来……”水玲珑思索了半天后眼一亮。
“谁??”妲拉扈平齐声问。
“乔烟眉!”
“没错没错,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扈平极度兴奋,“小乔生在中医世家,她虽然不在了,可她家还有比她医术更好的啊!”
“那还犹豫什么呢?”水玲珑激动地跳了起来,“快,现在就走。我去!”
妲拉倒沉稳很多,“乔家是中医,中医现在连比西医差很多。”
“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我们的中医风行天下时,西医们还蹲在太阳地里和尿泥呢。谁说我们就不如他们了。”水玲珑说。
“是啊,”扈平也附和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用科学两个字解释不清的。乔家医术传家好多代,应该有他们的绝技,不妨试试。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妲拉也给说的心热起来,“那,谁去?”
这个问题也比较头痛,乔烟眉的死讯还未带到乔家去。这段日子一个龙琪一个方晓飞也够忙的了。
“我去吧。”扈平说。
“我陪你去。”水玲珑自告奋勇。
妲拉想了想,水玲珑善于跟人打交道,她跟着扈平,成功的系数会更大。
一个星期后,扈平跟水玲珑到了乔家。真的是好大一座园子。里面晚谢的花木,散出清冽的芬芳,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陶冶出乔烟眉那样的人吧?扈平良多感慨,水玲珑早已伤感得不能自已。
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啊……
扈平叩了一下柴扉,乔家的院子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只是用丁香界成一排,丁香花早已谢了,叶子也几近凋零,几剩着些残绿。
院里有些响动,只听得叮叮咚咚一阵响,一只狗头探出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来人,汪地叫了一声,像在打招呼:“汪,好!”
扈平笑了,弯下身子拍拍小狗的脑袋,“你好,我们是来拜望你家主人的。”
小狗点点头,又叫了两声,然后转过身哒哒哒地跑了。
“跟着它走吧,看来这是乔家的通讯员。”扈平说。
水玲珑已经喜欢上了这条聪明的小狗,更喜欢这里的环境,多美啊,尽管是冬天,红稀绿瘦,可是没有一点萧瑟之意,反倒一种生机,从地底溢出来。
这个开头很好,接下来的情况也十分良好,乔家数乔烟眉的爷医术为最好,但他年岁已高,加上龙琪又是个女的,所以,他推荐了自己的儿媳妇黄梦如。
黄梦如是乔烟眉的母亲,生得真是人如其名,兰质慧心,比女儿乔烟眉还多几分韵味。一路上,她轻声细语地跟水玲珑说着女人的保养之道。把个水处长听得两眼放光。
“你常出门吗?”扈平趁个空儿问。两个女人说着私房话,把他晾在一旁。而且那些话性别比较明显,像来了例假怎么美容之类……黄梦如是医生,把这些当纯生理问题来讲,水玲珑大大咧咧,他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好不容易到地方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在他们走的这段日子,妲拉已经把龙琪接出院了,院方一开头是不同意的,妲拉给出的条件是不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于是一切OK。
黄梦如先看了看龙琪的情况,然后气定神闲地洗过澡用过饭,跟妲拉她们聊了一会儿后,去休息了。
“有希望──”扈平说。
第二天,黄梦如让护士给龙琪净过身后,拿出一块怀表掐着时间,在龙琪的全身的穴位扎满了针,下午,龙琪身上溃烂的地方开始结痂……
“天哪,您是华佗吗?”妲拉惊喜莫名。
“只是一个凑巧而已。”黄梦如微笑。
“噢,对不起,我本来是对您没抱希望的。”妲拉很坦率。中医现在不行了,这是有眼就能看得到的。
黄梦如依旧笑一笑,“中医的式微,也有很多客观因素。”
“什么客观因素?”水玲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中草药生发于天地间,自然就带了种天然的灵性,所以很讲究产地,像党参、当归等,以陕西的最佳,贝母、天麻以四川的最好,以前的老中医在开药方时一定要将每种药的产地标明。产地不同,药性会有很大差别。现在的中医已经把这一节儿略了。再者,中药的丸、散、膏、丹、露等在炮制的过程中,都有十几道程序,错上一点,药性也会不同。因而,中医有一大戒,即:戒欺。就是在制药的过程中,绝不允许有半点的偷工减料。像牛黄解毒丸中必须有足量的牛黄。所以会流传下一句老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黄梦如说这话时,妲拉她们三人偷偷交换了个眼神,光这“戒欺”二字,现在的人就难以做到。以前的医生多以救人为己任,现在的医生多以赚钱为目的。
“你们都知道阿胶吧?”黄梦如又说,“好的阿胶的熬制,对驴皮和水质有极高的标准。可现在的驴都是吃饲料长大的,就算吃粮食,粮食也是用化肥等催熟的,所以,工序再精湛,也达不到以前的标准了。药性怎么会好呢?”
“对了,龙琪身上病毒,到底是什么?”扈平问。
“一种很普通的瘟疫菌种。”黄梦如说。
“那这边的医院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这类病毒是国产的,他们很可能没见过。”
“国产的?那就是说在国内染上的?”妲拉有点信不及。
“对,”黄梦如点头,“龙琪她应该很久以前就感染了,只不过她的身体素质强于一般人,这可能与她从小的饮食习惯有关。所以感染了以后,一直没有发作出来,因为这次意外,她的免疫力遭到破坏,所以才让潜伏的病毒一下子给暴发出来。”黄梦如解释说。
“那您知道这个病毒是什么吗?”扈平感觉有些奇怪。
“前些年,鲁北有个山村闹瘟疫,病人身上的病况与龙琪这个一模一样……”
“鲁北──”扈平和水玲珑没等黄梦如说完,就一齐尖叫,他们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怎么啦?”黄梦如对两人的过激反应有些难以理解。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扈平忙说。
“那年鲁北的瘟疫很厉害,当地政府怕引起百姓的恐慌,便严密封锁消息,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黄梦如说。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水玲珑问。
黄梦如笑一笑,“我是医生哪……”显然,对有些事,她不愿多说。因为多说无益。
扈平问:“既然您见过这个病,那就是说,龙琪的病也可以治的了?”
“是,这个病毒完全可以克制住。但,她还是醒不过来。”
“为什么?”
“沙尘暴停止了,危害却留下了。”黄梦如意味深长地。
妲拉看着方晓飞,淡淡地说:“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我权当没有听见。”
“什么意思 ?”
“龙琪她现在是个植物人,她永远也不会醒过来。所以……”
“所以我不如相信这个坟墓是真的,告诉自己说她真的死了,在这里祭奠痛哭一场,然后……”
“然后继续回去当你的警察,结你的婚,过你的日子。”妲拉盯着方晓飞。“这无论对谁,都是最好的结局。”
“这样一来,不会有人说我不好不专情,只会说是龙琪她自己命不好。是吗?”
“你很聪明,聪明人都不会太固执。”
“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人和人没什么区别。”
“我需要她。”
“这话我也会说。”
方晓飞摇头,“我是用心说的。”
妲拉也摇头,“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晓飞,龙琪她当初选择死,就是不想让她身边的人骑在虎背上。”
方晓飞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觉得“虎背上”这个比喻恰如其分。尤其是我。
──我若一辈子守着她,别人看着会觉得太苦了我;若我自顾去结婚生子,那未免又显得人心不古世事太悲。无论哪个结局,都透着苍凉的底色。
还是龙琪她想得开,不好的结局,她看都不要看。她不为难别人,更不为难自己。所以她以一个墓碑来结束这一切,让我好自为之。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方晓飞说。
“你可以装做不知道。”妲拉说。
方晓飞则说:“人可以欺心,却不可以欺天。爱是天意。”
妲拉听着,沉默了好久,轻轻地说:“好吧,这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向机场,一条通向医院……”她给了对方一个选择的余地。
方晓飞看到了自己脚下的那两条路,落叶,铺在两条幽静的小路上,一条是理想,一条是现实。
妲拉说完走开了。
方晓飞一个人盯着岔路口,这两条路,会让他以后的人生截然不同。
汪寒洋问:“雪花姐,你想看到什么结果?”
刘雪花很干脆地说:“站在旁观的角度,我希望他去医院,因为我愿意看到爱情胜利;但我若是他的母亲,我希望他去机场,因为我更愿意他在现实中活得完整。”
汪寒洋听了无话可说。
有人曾设计了一个情景,三个问题,其前提是:假若你不会游泳,这时,
1) 你的儿子落水了,你怎么办?
──答:我毫不犹豫跳下去。
2) 如果落水的是你的侄子呢?
──犹豫一下,答:我可能还是会跳下去的。
3) 如果落水的是个陌生人的孩子呢?
──更加犹豫了,然后答:我可能不会跳下去,但我会去喊人
这才是人之常情吧?所以,且不要说人性凉薄,有时只是个远近亲疏而已。谁都希望看到爱情胜利,可若方晓飞是你们的家人呢?你会希望他怎么做?
如果把天下每个人都放在矛盾的处境中压榨一下,一定会榨出人类的全部弱点。
人,只是人,不是圣人。牺牲,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如果他去了机场,我也会理解他的。”汪寒洋说。
“这就对了。”刘雪花说。
这两人在去机场的路上等着,负责把方晓飞安全送回。
方晓飞走到了路的尽头,妲拉、扈平、水玲珑看着慢慢地走过来的他,无声地拉开车门。
走了很久,一路无言。
“好,就这里了。”暮色四起,昏黄一片。
这好像不是医院,而是一个乡间的私家住宅,林木森森,十分幽静。妲拉前面带路,到一个房间时,示意方晓飞先进。
方晓飞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但看到龙琪时,还是心里一紧。她脸上缠着绷带,打着点滴,还输着氧气……
这一年,她就这么过的吗?
“为什么脸上要打着绷带?”方晓飞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妲拉不作声,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龙琪初期病毒发作的样子,脸上满是灌满脓浆的红斑,后来结痂了,黄梦如用浸满酒精的纱布一张张覆在她脸上,几分钟后,揭起药纱,用摄子将泡软的硬痂一个一个撕剥掉,鲜血从嫩肉处渗出来……最后电视屏幕上,是龙琪整张脸的一个特写,血肉模糊,形容恐怖……
方晓飞盯着屏幕,再回头看看病床上的龙琪,说:“水处长,帮我做一件事。”
“可以,说吧。”
“给我弄一套结婚证来。别推辞,我知道你一定行。”
这事水玲珑确实行,但能不能去做?她为难地征询着妲拉及扈平的意见,那两人显然在一时之间也很难做一个结论。
“从现在起,由我来照顾她。可我是个正统的男人,不习惯跟女人过分亲密,所以我想我最好是跟她先结婚,这样才好为她洗澡换衣服……”方晓飞淡淡地说着,口气却不庸置疑。
水玲珑为难,不是一般的为难,是很为难。妲拉只好求助地看着扈平,男人跟男人之间应该好沟通。可惜扈平刚张了张嘴,方晓飞就给顶回去了,“什么也别说了,她会醒过来的,因为我在这里。”
他停顿一下,“既然她没死,那她的灵魂就一定在不远的地方,她会回来的。只要我在,她就一定会回来。”
话已至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妲拉和扈平交流了一个神眼后,对水玲珑点了点头。
“好吧,一个星期。我给你一份结婚证书。”水玲珑说。
“不,三天。”
“你们这是商量什么呢?”龙言进来了。
“晓飞要跟龙琪结婚。”妲拉说。
“你是不是该跟我商量一下?”龙言看着方晓飞,多少有些愠怒。他是龙琪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