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飞听到这里,无限失落,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私了”。政府没有参与,警方没有参与,日后给掀出来,也是黑帮火拼,或者某某雇凶杀人,而不是像他们公安平常说的“破获一某某贩毒团伙”。
“另外,我还要给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江远哲盯着方晓飞说。
“是什么?”方晓飞问。不好的消息太多了。
“关于游自力。”江远哲轻轻地说,“据可靠的消息,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是自杀。”
“自杀?”这让方晓飞实在难以置信。游自力在他心里,始终都是一个英雄。
“他是卧底。”
“这我知道。”
“那你知道卧底是什么?”
“你说吧。”坦白地,关于这一点,方晓飞知道的并不比江远哲多。
江远哲想了想,“这么说吧,有一个人,骨子里是坏人,但他想让别人把他当好人看,于是他从小就开始装,修桥补路怜老惜贫,做了很多好事,没做一件坏事。这样一直到死。现在由你来说,这个人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方晓飞沉吟,撇过用心不谈,人家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那就不算坏人;人家一辈子还尽做好事,又怎么能否认人家是好人?
“这就对了。”江远说,“卧底是什么?卧底就是披着狼皮的羊,有时为了更像狼,所以得装得比狼还狠,这样才能混得下去。”
方晓飞默然,混入黑社会,就是黑社会的一份子,黑道中人做的事,卧底一样得做,而且要做得更出色,否则对方怎么信你?
所以,既混入黑帮,人家贩毒、开赌、馆赌档、招妓、出老千行骗、抢劫、杀人、贩卖军火假钞……你一样不拉得照样做。──既然黑帮做的事你都做了,那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别说你自己本来是和尚,杀戒、荤戒、淫戒你全犯了,佛祖还要你吗?
“东南亚国际刑警每年要派出不少卧底,但回来没几个,没法回来。真的。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因为到了最后,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黑还是白。”江远哲看着方晓飞,“实话跟你说吧,游自力在那边染上过毒瘾,后来戒了。参与帮会火拼,杀过人。那边老大送给他一个女人,孩子已经三岁了。我把那对母子接出来给了个妥善的人抚养,改日,看怎么让那孩子认祖归宗。这事就交给你了。”
方晓飞听明白江少的话了,游自力一定是在那边留下了案底,这也难怪,行走在黑白交界处,怎么洁身自好?银子大把,美女成堆,谁个不是肉体凡胎?禁得住如此诱惑?成魔成佛只在一念之间。
但作为一个警察,这是不允许的。说不定,归队后还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你可千万不要去卧底。你要敢去,我马上通知道上所有弟兄把你揪出来。”江远哲说。
“出卖我?”
“笑话,我是什么人,我揪你算出卖?”江远哲微笑。又说,“应该说我是关心你。你们这种派卧底的做法,对做卧底的人来说,太残酷了。真的,别做卧底,到时别说是英雄,连枭雄也没得做。像游自力,他要不是暴露身份,现在已经是沙盘区的老大了。”
他看着方晓飞,“别以为就你们警察聪明,派几个卧底就一切OK,要这么简单,黑道早就不存在了。告诉你,入黑帮,比你们入党考察还难。我用人,一定要他有案底。”
──有案底,才好控制。
所以入帮会的新手一定得先作几起案子。游自力就是这样沉下去的。他完成了他自己的使命,可自己却再也无法回头。
“游自力在那边道上的口碑很好,心狠手辣又仗义,弟兄们都愿意跟他,知道吗,他身份暴露出了金三角后,都是他以前的手下在保护他……”
“你说什么?”方晓飞吃了一惊。
“黑白两道合力围剿,这是你们公安在自说自话,一直是你们警察在追杀他,要不是有道上的弟兄保护,游自力早死了。”江远哲冷笑。
“你们──”方晓飞听得那个震憾。
“我们讲义气、讲感情,我们是坏人,我们得相濡以沫;你们是好人,你们可以相忘于江湖。”江远哲慢慢地说,“游自力身份暴露后,弟兄们并没放弃他,作过警察又怎么样?黑帮的雄怀是宽广的,只要浪子回头弃暗投明改过自新,大家还是好兄弟……只有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才会揪住别人的一点‘过去’,耿耿于怀。”
方晓飞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被押往甘肃时,弟兄们一直跟着,后来看到你们的人想在半路下手暗害他,所以他们才动手枪击了押送他的几个武警……”
方晓飞听明白了,游自力他为什么自杀,他没法交待了。
──我是谁?
──我到底做过什么?
──我该怎么办?
他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走在漫漫黄沙中,走在如血的夕阳中,感到的是末路的凄冷与绝望。──一边,是把他当兄弟的敌人;一边,是把他当敌人的同行。何去何从?
他觉得既对不起带过的兄弟,更对不起自己戴过的警徽,他像是行走在阴阳界的游魂,一半是魔一半是佛,在重见天日时,他无所适从。他被现世的道德观疏远排斥,又不能再堕火窟,他自己的心里充满了重重疑窦,矛盾,激愤,误会,这将导致原有价值观的彻底崩溃……
他只有自我毁灭。
他死了,他是英雄吗?
“抛过游自力的立场,我很佩服他,是条汉子。真是可惜,那样一个人,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他做了他该做的,那条贩毒的黄金通道毁了,参与的官员杀了一堆。可是──”江远哲说,然后又感叹道,“可是,谁知道!”
是啊,谁知道游自力曾做过的一切、他付出的一切。
我们一向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可他的牺牲无人知道,那,他就不算英雄。不光他,还有乔烟眉和杨小玉的牺牲,都是白白地……付出了。
没有人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可是,人谁不想得个“现世利”?
方晓飞默默地想着,伤感难以言表。
“好了,我要走了。”江远哲告辞。
不知为什么,方晓飞突然对江远哲生出一种莫名的留恋,“怎么,就要走了?”
“怎么样?对我有感情了吧?”江远哲微笑。
方晓飞笑一笑,“我想知道那条贩毒通道是怎么一回事。”
江远哲又坐好,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给了方晓飞,又开了一瓶自己喝了一口,“金三角是个穷地方,鸟不生蛋,什么庄稼也种不起来,当地人只好种些罂粟卖给贩子以渡日月。这样渐渐地,这个地方开始驰名全世界。”
关于这个,方晓飞也听见过一些资料。
“我三叔就在金三角,他就是那条贩毒通道的始作俑者……”江远哲话头一转。
“是亲的吗?”方晓飞不由问。
“是我家旧部,他父亲抗战时参加了国军,是原93师的少校,随军远征缅甸,军事失利后退入金三角。1949年想回台湾,老蒋不让,命原地待命,说是随时准备‘光复大陆’。这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回不了台湾,大陆也不敢回,泰国缅甸两国政府又不承认他们,多次派兵清剿,被他们打退,后议和,泰国给他们划定一块地皮,条件是永远不得出来,包括他们的后裔。这就是现在在金三角有名的一块山头。”江远哲叹了口气,“有家不能回,国不能投,连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没有国籍,没有居民证。人,也只有落到这个地步,才知道无君无父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状况。”
方晓飞听得也默然。
“我三叔他老了,他夜夜睡不着,望着那绵绵青山,想回到祖国,想落叶归根,他不想自己到死都是个孤魂野鬼。他的儿子也成家了,他更不想自己的后代永远寄居于他国,而且是个黑户,他想回来,哪怕只是在云南一个小村庄里种块地,过穷日子,那也是踏实的。80年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因为气氛比较紧张,现在政策松动了一点,可是,他不知走什么门路。后来,他接触到这边的一些人,知道用钱可以买……买一个、一个什么……”
“户口。”方晓飞说。
“对,就是大陆人的户口,然后就可以回国安家。买户口不光要钱,还要跟上面拉上关系,这样,三叔才答应建立那条贩毒通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晓飞听得心里沉甸甸的。他现在也弄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那个“三叔”,他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国作一个普通公民。然而……
可能游自力在了解到这些情况时,也很迷惑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调和这个矛盾。
江远哲走了好多天后,方晓飞还闷闷地。
接着,秋天到了,秋花秋草,怎么看都有一种衰败之意,这让他重温了去年与龙琪相遇时的一刹那心动。于是那种思念如决堤的海,疯狂地涌上心头……
这天下了点雨,落叶又铺满了院子,色彩酽酽如酒,熏得方晓飞都快哭了。临睡,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这声音,更引人愁怀。
落叶,又在幽幽下坠了,小虫儿,又悄悄唱了起来……
方晓飞叹了口气,感情,让人软弱。自从认识了龙琪,他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尤其是自己出了意外,龙琪也病了,就更是。
躺在床上感叹了一阵子后,迷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一个温柔的呼吸,轻轻的、暖暖的,春天的花香一般,盈盈漾漾,包围了他……
是她,这是她的味道,她回来了,他心里卷起了细浪,一层一层翻涌着,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想睁开眼,又睁不开。
她叹息了一声,那呼吸、那味道又渐渐淡去,她要走了吗?
喂,不要,等等我──
方晓飞一下坐了起来,病房里只有他一个,可是,他真的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呆了半天后,感觉脸上湿湿的,轻轻一抹,是几滴泪,是她的?她哭了?她真的回来过,她真的来看我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走了?
他跳起来追出去,楼廊上空空如也,他追到院子里,满院秋风秋雨,一派萧瑟,没有她……
可是,他真的感觉她回来过。真的。
“我想要出院。”第二天,他对刘雪花说。
“不行!”刘雪花的态度是坚决的。
“那你告诉你,她到底怎么样了?”方晓飞不知为什么,从心底泛起一种不详的感觉。
“她没事。”
“我不相信。”方晓飞犟起来。
“真的没事。”
“那你们为什么连个照片也不给拍给我,至少,应该让我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她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她一定不想让你看到。”刘雪花这个解释倒还合情合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让心上人看到自己邋遢的样子。
“我不在乎她难看不难看。”
“她在乎。”
“她都昏迷不醒,怎么能在乎。”
刘雪花跟方晓飞解释不清,只好说:“你放心,她上辈子是斗战胜佛,好斗好战最后能胜还能成佛。”
“我可不想成佛。”方晓飞说。
“好啦好啦,她不会有事。”刘雪花一言蔽之。
方晓飞心中,总是落下个疑惑。又想到水玲珑,她怎么也不来看我?她该来的。她最该来的。于公于私都该。却没有。为什么呢?
终于,在无数个疑问中熬到了初冬。医院通知他可以出院了。他如蒙大赦,忙不叠地地去找龙言。龙言却不在,招呼他的简美馨。
她把他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真是奇迹,连医生都说你是个奇迹。我们还准备去医院接你呢!”
方晓飞却没空扯这闲篇,“我要去看龙琪。不知,龙律师方不方便──”言外之意是,想让龙言跟他一起去。
简美馨略带歉意地,“他接了两个案子,都是人命关天。到外地取证去了,昨天刚走。”
方晓飞很失望,“那我自己去了!”
“对了,让寒洋陪你去!”简美馨建议。
方晓飞眼一亮,这个姑娘似乎也很合适。
当晚,他就跟汪寒洋上了去加拿大的飞机。一路上,他有说不出的兴奋,有说不出的甜蜜,还有无穷的忧伤……
“瞧你乐的,喜怒过分则伤肝,小心些。”汪寒洋轻轻地说。
方晓飞则说:“人要无喜无怒,要肝做什么?唉,我总算可以见到她了。”
他高兴得太早了。
妲拉接的机,她脸上的微笑一直是温婉的、柔和的,“先去找一家酒店住下。”她在车上建议。
“不,我要见她,现在、马上、立刻,我不能再等了。”方晓飞态度十分坚决。
妲拉叹了口气,看了看方晓飞,再看着汪寒洋,那两女人暗暗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妲拉说:“好吧!”
一路上,妲拉为方晓飞介绍着加拿大著名的建筑和风土人情。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左右,风景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幽静,巨大的枫树如染,浓淡参差,酽酽似醉。
可是,方晓飞觉得很不对劲,因为他们进了一座墓地,风景如画的墓地。他们下了车,妲拉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抱洁白的百合花,说:“跟我来。”
方晓飞默默地跟着她,来到一座墓碑前,妲拉把花放下。方晓飞定睛一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没错,墓碑上有两个字正是刻在他心上的两个字──龙琪。
听了医生的最后诊断后,妲拉几近崩溃。──院方通知说,龙琪将永远不会醒来,而且她身上携带的病毒,会让她浑身溃烂……
妲拉一个人呆了很久,心里在一直翻腾着龙琪最后给她留下的那句话:“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她还有事要替龙琪做,这件事又太过重大了。重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到她一个人无法独立完成。现在,我可以依靠谁?
她想了半夜,最后拨通水玲珑的电话,“不管有没有空,你一定要来。”
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水玲珑心里一紧,她那边正是中午,赶快要人订了机票,拎了个包就走人。妲拉的表情很平淡,淡到没有一丝的烟火味,这就不妙了。
“什么事?”水玲珑问。
“跟我来。”妲拉把她带到龙琪的病床前。龙琪好像在熟睡,呼吸平稳,神态安详。可是她的脸和脖子上,有着几处红包,那红包开始出脓往出渗水儿,这个美丽的人,现在居然成了这付副模样。
“这……”
“是我不好。”妲拉检讨了一下自己,然后说了一下大概经过。
“没救了吗?”水玲珑明明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可还是问了。
“你也看到了,小龙已经变成了植物人,她的皮肤也在溃烂,用不了多久,她会这么一点一点……”
水玲珑的眼泪哗一下涌出来,她是不相信眼泪的,可到了这一步,除了眼泪,还能怎么表达内心的惊惶与凄凉?
“我找你来,就是要你见证一件事的。”
听着这口气,水玲珑知道妲拉找她一定是有件非常之事需要决定,她已经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可又实在是不愿往深里想。
妲拉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