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扈平的脆弱就是让龙琪给激发出来的,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愿意看到她,愿意相信她,更愿意为她做点什么,但他既不敢又不能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她是冷的,是傲的,是高高在上的。只有,也只有,在见到方晓飞时,不,不用见到,只要提到,她的脸色就会在一刹那间变得柔和,且动人。
这真是一种宿命。
不认什么都行,六亲不认也行,但人不能不认命!
唉,扈平心里叹息。快到疗养院了,已经看到那一道红墙隐着青青翠色,他加快了油门,她在那里,方晓飞也在,但方晓飞能为她做的,我也能;方晓飞不能为她的,我还能。
方晓飞在风中站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他无知无觉。
水玲珑撑着把伞,站在他身后,“进去休息一下吧。”
方晓飞回头看着她,轻轻地说:“请你好好照顾她,她怀孕了。别让她吃生冷的,让她尽量多穿件衣服……”
水玲珑冷冷地盯着对方,“你懂得挺多的嘛,给女人侍候过月子?”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痛骂了,“我看你是鬼摸头了。”
她收起伞,抄起台阶上放着一个浇花用的小罐子,将里面雨水哗一下浇在他头上,“好好清醒一下!”
方晓飞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给你大脑清清淤血!”
“现在不是我的大脑有淤泥,是她……她怀孕了。”方晓飞在大雨喊着。
“对,正像你要结婚一样,她怀孕了。你们各风流各的。”水玲珑把伞扔在他身上。
对呀,方晓飞飞快地转动着大脑──她怀孕了,我要结婚,对于我跟她来说,这本是两件别马腿的事情……
这一“别”,接下来的就是分别。
──你们各风流各的!
这是我和她结局,她就是这个意思吧?
方晓飞这时突然打了个激灵──我为什么会在今天收到那个邮件?谁发来的?用意又何在?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龙琪她抽烟吗?你们在一起时,她抽吗?”
水玲珑是抽烟的,她的手指上有淡淡的黄痕,老烟民都知道那是怎么薰出来的。当女人碰在一起,说着心里话,就会互相跟着学样儿。
“她不抽烟,她说她的手漂亮,怕薰黄了。”水玲珑说。
手漂亮。对,她的手,手指……方晓飞心思如电,在黑暗混沌中穿梭。不行,我得见见她,他回到龙琪的房间,妲拉把他挡住了,“她睡了,让她休息一下,你呢,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让玲珑给你碗热姜汤喝,好吗?”
声音很舒服,方晓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刘正雄眼睁睁地看着扈平的车进了大门,很是气愤,但毫无办法,只好另寻出路。他在红墙外转了半天,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跳进去,他搓了搓手,攀住梧桐树的枝干往上一跃,将要过墙时,脚被人揪住了。
“刘正雄同志,这不大好吧?你这就不算入室行窃,也算得上是知法犯法。”上官文华站在墙根儿下,脸上后表情似笑非笑。
“你怎么来了。”刘正雄真是个叫骑虎难下,尴尬无比。
“来找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给问住了,刘正雄只好下来,“走,回去吧。”
“回去?你不想进去玩玩吗?”
这一问,刘正雄的大脑才清醒下来,我进去作什么?搜查?查什么?龙琪?她犯法了吗?我有证据吗?找方队?我又跟方队说什么?就凭那张小报?
他摇了摇头,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幸亏呀,否则让人在里边逮住,那可就丢人丢大了,说不准还得局长亲自来“赎”。看来自己真的是太莽撞了,他默默地看着走在前边的上官文华,这个姑娘真是个人精,她怎么会来这儿?
方晓飞洗了个澡出来,龙琪的房间门紧阖着,算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他来到庭院中,雨停了,空气很新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花木清香的气流直入腑肺。他闭上眼,真静啊,水珠儿在枝叶上滚动。
只听啪一声,一块桔皮落在他肩上,谁这么没教养?他回过头,见汪寒洋一个人站在楼廊上向下望,还顺便给他做了个鬼脸。
“上来──”
这个姑娘给他的感觉一直是神神秘秘的,此时听她叫他,正中下怀。他上了楼,接过她递过的两颗樱桃,鲜灵灵的。
“这会儿还有这玩意儿?”他惊叹。樱桃上市都在春天端午前后。
“这叫美国樱桃,味道好着呢!”汪寒洋说。
“崇洋媚外。”方晓飞不以为然地把樱桃放下。再好还不是樱桃,不吃。
“有本事你晚上点蜡烛照明,电是爱迪生发明的。”汪寒洋反驳。然后嘻嘻一笑,“美国人以前用的火药是我们的,人家可没拒绝过更没抵制过,而且还曾用它炸塌了我们的国门。”
方晓飞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但还是不想吃那两颗美国樱桃,便从果盘中拿了个苹果,“我还是吃这个吧。”
“那叫富士,日本的。”
提起日本,方晓飞更没好感,“现在还有什么是国产的?”放眼四周,从电器到日用品,我们已经国际化了。
“人!”汪寒洋一本正经地。
方晓飞笑了。
汪寒洋接着又说:“可是呢,我们的人在学英语、吃汉堡、喝可乐、看大片、过情人节愚人节圣诞节、染黄头发、去外企去白领……”
方晓飞的笑换成苦笑,有钱的就是大爷,就让人艳羡,连文化形式也会成为追捧的潮流。算了,不说这个也罢,他问:“怎么?没有休息啊?”
“你睡得着吗?”汪寒洋轻轻地说。
睡不着,今晚又是一个不眼之夜。
秋雨过后,秋寒更甚,层层叠叠的暗绿如浓云万顷,全压在了心上,沉甸甸的。
“对了寒洋,你家是哪儿的?可以说吗?”方晓飞随意地问。这个秋雨夜,混在他乡的游子应该都在想家吧?寒苦、失意会让这种思乡的情绪更上一层楼,此时问问家乡出处,应该是最合适的。
“我家是云南的。”汪寒洋叹了口气。
“寒洋,你跟陆薇是不是很熟?” 方队长突然问。在服装秀上,他看到她跟陆薇聊得很熟的样子。
汪寒洋想了想,“我跟陆星熟,我们是校友。”
“是比你高三届的校友中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他比你年龄大,总不会跟你一届吧?陆星人那么聪明,高考这种小事他应该一击即中才对。”
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汪寒洋倒不好反驳,“是,比我高三届,我入学时,他都要毕业了。”
“他追过你吧?”
“这话儿怎么说?”汪寒洋生出几分警觉。
“你进校时他快毕业了,你们又不是老乡,又只有一年的相处时间,北大的校友那么多,才俊那么多,你能牢牢记住他,肯定是有点特殊关系吧?想来想去,我就只能想到最浪漫的这种了。”
汪寒洋没法回避,但又不想说什么,只好沉默。
方晓飞笑了,轻轻叫道:“橙子──”
汪寒洋脸色有点变,“你怎么知道我叫──”话音一落,才想着太过急切了。
这时,方晓飞从盘中拿起颗橙子,“我是问,你要不要吃橙子?橙子皮不好剥,我一般都是切开来吃,你呢?”
汪寒洋这时才领略到了方晓飞的心计,春雨般不经意地,悄悄潜入,你没法设防,也没法回避。
“我的小名就叫橙子,因为我喜欢吃橙子。”她说。对方既然都知道了,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痛快些。
“哦……”方晓飞专注地剥着橙子的皮,“喜欢吃就等等,我剥给你吃。这种橙子叫脐橙吧?唉,橙子这东西好啊,苏东坡有句诗就是说橙子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橙子正好在秋天吃,煮几只螃蟹,看着几盆菊花,再摆几只橙子,古代有道菜就叫:蟹酿橙。据说极鲜极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夸橙子:其皮可熏衣,可和菹醢,可为酱荠,可蜜煎,可糖制为橙丁,可蜜制为橙膏。嗅之则香,食之则美,诚佳果也。橙子还可以入药,其性凉,可生津止渴,疏肝理气,通乳,对慢性支气炎也有一定疗效……”
他说着,将剥好皮的橙子给了汪寒洋,慢慢地,“这么好的佳物,谁都喜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不能吃。”方晓飞笑着,又从汪寒洋手中拿过橙子。
“为什么?”精明的汪寒洋被他绕得有点发愣了。
“我突然记起乔烟眉曾给我说过,橙子性凉,所以风寒感冒者不宜食用……我听你说话鼻音很重,是不是感冒了?”
伶俐的汪寒洋说不出话来了,对方刚才一口一个“橙子”,显见得是他早就知道“橙子”这个名字,而且这两字上下足了功夫。说不定还专门咨询过乔烟眉这个中医。人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来做警察也是。
这真是个有心的人,如果他不作警察作别的,也一样会成功。
她把视线转到那郁郁苍苍的花木间,等待方晓飞的下文。但他没话了,只是一心一意地吃那个剥好的橙子,其神态好像他从来没吃过橙子。
这又让汪寒洋诧异了,难道,他就此偃旗息鼓了吗?
方晓飞终吃完了那颗橙子,他用面巾纸小心地把手上的果汁擦干净,慢悠悠地说:“其实,爱情就像一场感冒,以中药的理论,感冒就像是小伤寒,小伤寒是可怕的,一个疏忽不留神,就会死人。所以,感冒的人千万不可吃橙子。”
他说着盯着汪寒洋,“你说呢,橙子?”
他的眼神寒湛湛的,这让汪寒洋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冷酷。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有点受不住他的眼光。这是在审过无数犯人后历练出来的,含着鹤顶红般的巨毒。
方晓飞微笑,“干吗这么多心,我只是说橙子的味道很好。你们南方人很有福气,能吃到很多水果,香蕉、龙眼、菠萝等等,我第一次吃橙子,还是上大一的时候,陆薇送给我的……”
话题终于又转回来了,又该由陆薇提到陆星了吧?
却没有,他说:“我第一次吃橙子时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我父母,他们早早就去世了……如果他们在,这会儿一定很想我。”
话题又扯远了,他的声音也好像很遥远:“寒洋,你一个人在外,你父母一定很想你吧?云南四季如春,这会儿一定没有这冷,你父母一定很想着让你多穿件衣服……”
方晓飞说着伸手摘下一片竹叶,竹叶被夜雨清洗得碧绿滴翠。
“我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父亲也不在了。”汪寒洋已经克制不住地想说了。
“是很不幸。不过,不用难过,你会找到喜欢你的人,有自己的家。”又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男朋友……也死了。”
“是意外吗?”方晓飞问。听到的是悲剧,但他并无悲伤,眼中也无一丝同情。生离死别对他而言已经见得多了。他是警察,他没空言情,他要的只是答案。
汪寒洋摇头,“不是,我男朋友他是电视台的记者,在一次采访中死于非命,其实,他是被我父亲连累的,因为我父亲曾经派人调查过游自力的案子,后来他受到陷害,我们全家也都遭到灭顶之灾。”
就问到这儿吧,方晓飞心中的碎片拼成了一幅图。
有一次,陆薇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说,她哥有个心上人,也知道是哪家仙女下凡,害得她哥常常长吁短叹,她还偷偷拿出哥哥陆星的日记给他看,他就是在那里,知道了陆星喜欢一个叫“橙子”的女孩子而不得。因为是日记,他把自己相思的痛苦与熬煎全程记录,这才让方晓飞得以了解到了一个对感情痴心专一的陆星。这个男子他悄悄地爱着,并打算让这份爱在岁月中悄悄幻灭,可是,汪寒洋这时出现了。
她的家没了,她自己也很危险,但她知道谁能保护她。于是她来到这座城市。她来了,周烨他们自然也就会跟来,陆星就是为了她,才跟周烨达成合作的协议。才由此陷了进去。
陆星原本是个很好的人,聪明,做事认真,热忱,肯仗义执言,他底子又好,所以有很好的前途,方晓飞以前一直弄不明白他怎么会“犯事”,原来原因正在汪寒洋身上。是她手机上的那个电话号码,告诉他这一切。
底牌掀开了,他不知为陆星感叹,还是悲伤。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问:“你怎么进的龙琪的公司?”
“公司正好招人。”
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龙琪集团公司的一员,不久便晋身为龙琪的秘书。
可能龙琪那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把她留下,一则为护着她;一则,只要她在,就不怕控制不住陆星。
“你喜欢陆星吗?”方晓飞单刀直入了。
“不喜欢。”汪寒洋也干脆。
“那你知道他都为你做过些什么吗?”方晓飞又问。
“我知道,他越陷越深。”
原来她知道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已无法回头,我也无法爱他。”
汪寒洋依然如此干脆──她不爱他,无论他为她做过什么。
她真的就这么冷酷吗?
方晓飞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问题这已超出了工作范畴,但他想知道。他问:“如果,陆星他有一天被判了刑,坐了牢呢?你会等他吗?”
──就算不爱,你至少可以假装爱吧?反正他已经在牢里,基本上是咫尺天涯。
汪寒洋却说:“你觉得以陆星的为人,他会要我等吗?”
他会吗?
他不会。爱情不是强求得来的。你可以强娶强嫁,可是你能强迫着让人爱你吗?既然不是真爱,又何必吃那份嗟来之食?
所以与其说汪寒洋冷酷,不如说爱情本身就是冷酷的,它冷酷就冷酷在它的无法苟且无法将就。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如死一样坚强,如黑白一般分明。因而它是高贵的。
所以陆星只能像他演过的那个吴仕林,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司马天仪,在桃林中送了一条命。这也是他的宿命?
方晓飞开始想起陆星的种种,莫名的伤感从心底涌上来……
汪寒洋这时问了:“你会为他网开一面吗?”
我会吗?方晓飞摇头,陆星其情可悯,其心可叹,可其行不可宥啊!若人人都像他一样以爱的名义胡作非为,那这个世界岂不乱成一团。
他反问:“你希望是这样的吗?”
这回该汪寒洋无言了,若陆星可网开一面,那陷害游自力的人也可以不再追究了。这不是大家所希望的。犯了法的人,一定要接受制裁。
法,不容情。
“可是……如果,他帮我们呢?”汪寒洋说。
“我知道,陆星他帮你很多,包括昨晚通过羊博士给你透露信息,还有今晚,他对时装秀上的安全,比谁都经心。”
“不,不光是这个。”汪寒洋说。
“还有什么?”方晓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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