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人报警?”也忘了在场的是谁,问了这么个幼稚的问题。
那位大爷压低声儿,“谁敢去?民不举,官不究。”
其实就是举了,官也没法究,这些年凡是开娱乐城的,哪个不是后腰子挺硬,警察能管得住谁?人还没抓进去,命令放人的电话已经打到公安局长办公室了。所以说,有些案子不是破不了,是不能破,因为一旦捅开黑洞的盖子,足以吸进一批人。
那天从工地回来的路上,龙琪突然说:“玲珑就是出自那种地方……”
──水玲珑也是出自娱乐城那种地方。“那种地方”,是世俗中最苦的死海,一旦进去,要么,变成人杰浮上来:要么,变成尸体沉下去。
水玲珑是浮上来的不多的几个。但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且一直在付出。至少,她在这地方恐怕是很难嫁出去了。
水玲珑这时又笑了,她是个乐观的人,不光自己快乐,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她说:“喂,我觉得龙老板还真有两手,那个姓方的小伙子人不错,他的嘴唇很性感,可他的眼睛很干净。”
汪寒洋看着她,开玩笑道:“你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说实在的,这种男人,你打他的主意没用,得他打你的主意。”
汪寒洋给她说的心里一动,“他……打你主意了?”
水玲珑摇头,“他要真是那种人,龙老板能瞧得上眼吗?小丫头,告诉你吧,太容易被勾引的男人,女人一般都没兴趣。”
汪寒洋听着,觉得这话真是爱情宝典,想了想说:“他是市刑警队的。”
“管他是什么,自己喜欢就行,龙老板别说养一个男人,就是养百十来个也应该没问题的。我看得出来,那小伙子对你们老板真是像拜佛一样虔诚。这年头千金易求,难得有情人。”水玲珑话语间不无羡慕。
汪寒洋笑一笑,慢慢地说:“那家伙结婚了。”
啊,水玲珑表情看上去相当吃惊,半天才回过神,“龙老板原来也肯吃这种亏……”
“吃亏是福嘛。”汪寒洋无奈地。
水玲珑摇头,“傻事都是聪明人做的!你还是……劝劝你们老板吧,叫她别陷太深了。婚外情可是个无底洞,女人输不起的。叫她玩玩就算了,漂亮男人有的是。只要花点儿钱,天上的仙童都会下凡来。”
水玲珑这时表现出了一个女人对世俗最基本的认知。
汪寒洋没有作出相关回应,看着无边的夜色,轻轻地吟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水玲珑正像她说的,没读过几年书,但美是直观的,她也为李煜那首词中的意境给感染了,沉默良久后问:“这曲子真凄凉,听得人心里冷飕飕的,有名儿吗?叫什么?”
汪寒洋说:“相见欢。”
一直等所有的嘉宾都散去,扈平才有功夫问何苏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丫头却摇了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她心里很难过,欲防微杜渐却差了一步,说还有何益。她太不小心了,自己的地盘上居然着了人家的道儿。对自己失望之余,懊恼地叹了口气。
扈平看着她,轻轻地说:“不用叹气,更不要自责。因为这世上的很多事,是防不住的。如果能防得住,就不会有事故,当然也就不会有故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篱笆扎得再牢,该丢的羊,一只都不会少丢。否则,狼就会饿死。上天不愿意这样。羊是它的,狼也是它的,羊吃的草,也是它的。它创造的就是一个充满矛盾与竞争的世界,生机与危机共存。
何苏琳看着这个漂亮又善解人意的男子,心里的伤感却又多了一点,“小玉她……”
扈平沉默了一会儿,眼泪已经开始在他的眼眶打转,但终于没有掉出来,因为有些感觉,是要独享的。比如思念,就应该在黄昏,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最后一缕阳光,看着它一点点地消失;或是深夜,静静地把心放出来……
思念是不易喧哗的。
何苏琳不再提了,“谢谢你!”
扈平笑了笑,说:“吃饭去吧。时间不早了。”
“等等吧!”何苏琳站在大厅的一角,一直等侍应生们打扫完,关好灯,她才准备离开。
在去中餐厅的路上,扈平从侧面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觉得这真是个可造之材。龙琪的眼光也真的是独到。
“对了扈先生,你在我们这里还要待多久?”快到中餐厅时,何苏琳突然问。
“不要叫我扈先生,叫名字好了。”扈平说,“我可能还要待一段日子。恐怕到时候少麻烦不了你。”
何苏琳笑一笑,“欢迎搔扰。”
刘雪花已经布好一桌菜在等他们了,她的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不再笑容满面,也不再唠叨,只默默地坐着。
静悄悄的一餐饭快要吃完时,陆薇进来了。
“陆小姐,你还没走?”何苏琳先站了起来。人家救了她。
“对不起。”陆薇先道歉,“打扰了,我是来……”
“来找方晓飞的?”扈平反应快。
陆薇的脸突然胀得通红,“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是……”
可是什么呢?陆薇并没有接下去,那三个人也一直沉默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冷场,吃饭的人在吃饭,站着的人则尴尬地站着。
如果杨小玉在的话,就此情此景,她只不定会说点儿什么难听话,可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这个现实更让人痛苦和伤感……
过了很久,其实也没多久,只是气氛太窘迫了。
还是何苏琳,她用最甜美的笑容和最温和的口气说:“您……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态度非常的谦恭与客气。其实过度的礼貌则意味着距离。
“我想找方晓飞有点事……”陆薇想了半天才说。显然,她被刚才的气氛给冰住了。这一刻才开始慢慢消冻。
何苏琳笑了,“陆小姐,这好像是你的私事。”
“不是,其实是这样的……”陆薇在拼命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今天是晓飞的生日,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他。想麻烦你们给转交一下。”
越解释误会越深,刘雪花听不下去了,这不是寒碜人吗?
“看来,你是认定我们知道方晓飞在哪里喽?”她的表情平淡,口气却很辛辣。
“你们也可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你们一定知道龙琪在哪里。”陆薇突然间咄咄逼人。
“这有关系吗?”何苏琳也终于忍不住尖刻起来。作为年轻一辈,这时她得说话,她不能让刘雪花一个长辈跟对方交手。
“这还是秘密吗?”陆薇毫不退让。
何苏琳的愤怒达到顶点,“那你就更应该检讨一下自己。陆小姐,既然治不了江山,就别当那个家。别总觉着自己委屈,也别指望在谁那里找同情,更朝换代是自然规律。这个世界就是胜者为王。”
这话太重了,陆薇脸色煞白,一旁的扈平觉得这样吵下去没有意义,又觉得方晓飞那个家伙未免太有福气了,人不怎么地还总被惦记着。便起来打圆场,“对不起,今天太忙,所以大家的火气未免太大了,这样吧,陆小姐,你要信得过我,你把给方晓飞的礼物留下,我一定替你转交,如何?”
“这么说,方晓飞是真是在龙琪那儿了?”陆薇抓住这个机会。
“如果是,那又怎么样呢?”扈平淡淡地说。他是直接的,这一点跟龙琪一样。
──如果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就是优胜劣汰的。陆薇黯然地想。遇到龙琪,是她的不幸。
龙琪有钱。
她陆薇给得起的,龙琪也一样给得起。
而且龙琪不光是有钱,重要的是她的钱都是自己赚来的,而不像她,是拿来的。这一点能让她给得更潇洒,更豪爽。
认清自己比认清世界更痛苦。因为你终于知道了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扈平这时站到陆薇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还有我。”
刘雪花和何苏琳看着他俩。扈平并不忌讳,他笑一笑,对在场的三个女士说:“人们一直以为春天是谈恋爱的最佳季节,其实秋天更适合,因为天冷了,我们需要温暖。”
是否温暖,有时候要看心情。
──你在他身边,他也在你身边,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般情境,便是天寒地冻也觉得是春暖花开。
方晓飞就沉浸在无边的温馨之中,他第一次离龙琪这么近,近得连眉毛都历历可数。记得初见她时,实在是叫他惊艳,她仿佛是干将莫邪新发于研,射出湛湛神光,耀眼生花,让他每见她一次,都有种心动的感觉,如今,这么近的距离,又是这般的旖旎风情,她像是冰雪融化,众花绽放,落英缤纷……
他心里感觉满满的,真正的幸福就是一个字──满!
前身后世所有的缺憾都被填满了。放眼望去的都是满意与满足。
“你……为什么总把头发剪这么短。”他问。到了最激动与最幸福的时刻,所有的柔情蜜意将会化做最普通最庸常的一些话。因为再美的爱,也要放在日子中过。
龙琪笑一笑,“要养一把好长发,得好营养,我每日动脑筋,哪儿还有多余的血气去滋养它,所以就剪短了。”
这个理由倒是新鲜,方晓飞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怕跟人打架时被人揪住小辫子。”
“不要揭人家的短嘛,我现在可是淑女。”龙琪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对,看上去很像!”方晓飞微笑。
“你什么意思嘛?!”
方晓飞微笑,“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强盗与淑女的完美结合。”眼看着龙琪要生气,他赶快说,“我倒是喜欢女人这个样子。”
龙琪听了自然心里舒服,问:“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吧?”
“是啊,我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班长,上学的机会得来不易,我得好好珍惜。”
听对方说得有点凄惶,“那……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上中学时,有个高我们两届的男生,一见我就骂,说我衣服破什么的。”
“你还不赶快动手?你不是少林弟子吗?”这话就显出了龙琪本色。
“既然我是少林弟子,又知道自己能打过他,那又何必打。恃己之长凌人之短,他先错了,我也跟着错吗?”
到底是学过些佛经,龙琪笑道:“这样看来,我倒是有些牙睚必报。”
“这不一样,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龙琪敏感起来。
方晓飞微笑,“作女人最好厉害一点,因为男人很容易得寸进尺,所以,最好在他恶念未生之前,把他打倒。女人受害,情节要比男人严重,我是警察,我更希望犯罪能提前遏止。谁都不可能贴身一天24小时保护你。”
这话的意思就深了,龙琪笑一笑,方晓飞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个要求让龙琪的脸突然红了,“不行。”她轻轻地说。
她这个表情和说话的口气让方晓飞的心在突突猛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伤得重不重。”
“不重,医生已经看过了。”
“既然医生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看?”
“医生看是以科学的眼光,你是以什么眼光?”
“这个……当然是男人的眼光。”
“这就对了,男人很容易得寸进尺……”
方晓飞笑了,“在这儿等着我呢。”也不再坚持了,“那……还痛不痛?”
龙琪点头,“有一点。”
方晓飞看她嘴唇有点发干,“你饿不饿?你渴吗?想不想睡一会儿?”
“有点……”龙琪说。
“有点什么?饿?还是渴?还是困了?”
“是你有点烦。”
“真的吗?那好啊,现在我就不做刑警队长了,做幼儿园园长。”方晓飞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龙琪揪住他,“别走开……”
方晓飞被她这话说得心旌摇晃,她好像从来不这么求人的,加上这夜色,这种风、这种雨,还有这种氛围……他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短发,以前亮晶晶的光泽如今都有点灰暗,像霜击过的草,不由心里一疼,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喂,你少趁火打劫。”她并不领“情”。
“说得我跟色狼一样了。”
“别糟蹋狼。”
“连狼也不如?”
“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狼?那年我跟自力龙言打中一只公狼,那只母狼赶来时,看到公狼已咽气,冲天嗷一声唳叫,然后撞在山崖上自杀了……”
这就叫兽性吧?其实所谓的血性,必然带有几分兽性。一冲而动。率性而发。所以如今,“性情”之中,人是没几个了,只有兽了。
方晓飞听得惊心动魄又好不羡慕,“那,我们下辈子去做狼……”
作狼也挺好,在天地之间,在青山绿水之间,形影不离,相随相依。
龙琪笑一笑,不置可否,“看看现在几点了。”
方晓飞看看表,“不早了,要不你睡会儿吧。”
龙琪这时低低地说,“关了灯。”
方晓飞闻言不由得心跳气短,她是不是要跟我……站起来去灯关的那几步路已经让他给走得飘飘若仙,魂不附体。
龙琪这时却在黑暗中说,“拉开窗帘。”
这话又让方晓飞回到现实而且备受打击,他沮丧地不明所以地拉开窗帘,雨还在,但很小,绵绵密密迷迷蒙蒙,雾一样,“外面好黑呀。”
“扶我一下。”龙琪坐起来。
“你可以下地了吗?医生不是让你卧床的吗?”方晓飞赶快扶住她。
“你好烦哪!”龙琪凑在方晓飞耳边说,“扶我到窗边,这会儿的景色最美了。”
两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这有什么好看的。”方晓飞纳闷。
话音刚落,只听三声巨响,数条光柱直冲云霄,刹那间空中爆出几朵绚丽的烟花,接着,幽暗的天幕上又有无数朵烟花灿烂地绽放,斑斓的色彩如花海一样,层层叠叠,袅袅的烟云在外围飞逸……
红楼小筑居高而建,视线开阔,向下望去,整个疗养院内的楼阁亭台假山湖泊花木在明明灭灭的烟火照耀下,朦朦胧胧如梦境中一般。
“这是……”方晓飞疑惑地看着龙琪。
“今天,有人过生日……”龙琪微笑。
方晓飞略一思忖,恍然大悟,“对啦,今天我生日。”
说完这话,心里顿时亦喜亦悲亦甜亦苦,他的生日,他自己都不记得。他专注地看着那漫天的烟花落英缤纷,如万花盛开,心中的那朵花也开到极致……这是专为我放的吗?
烟花一直持续辉煌半个多小时,最后,天空中挂出亮晶晶的八个字: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这是……这是你专为我放的烟花?”他问。
龙琪笑了,“美的你,谁专为你放烟花了,今天就你一个人生日啊?你也就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点儿光罢了。”
方晓飞知道她不愿意承认,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