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很瘦。”妈妈急忙说道。
葛图娃抬起头来,身体有足足一米长的部分离开床铺,好像是坐起来,然后看着妈妈那张苍老的脸,妈妈转过身去。
“莲恩,你还是把剩下的蛋吃掉吧。”葛图娃说。
“这些蛋是给孩子们吃的。”妈妈说道。
“这是为全家人准备的,请吃了吧。”
妈妈不情愿地从我手里接过蛋,放到嘴边。软软的蛋壳已被我吸得瘪了下去。壳里只剩几滴东西了,妈妈还是用力地把它们吸出来咽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线条舒缓起来。
“很美味,”她说道,“有时我都记不起来这有多好吃了。”
“你该多吃点儿,”葛图娃说,“你怎么会老得这么快?”
妈妈闭口不答。
“能有机会来这里,我觉得很高兴,”葛图娃说,“因为有你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就像个避难所。但是你都不愿意好好地照顾自己。”
葛图娃在塔园外受到自己族人的围攻,她的族人想拥有更多的地球人,只有她和她的政党站在地球人和游牧部落之间,这些游牧部落的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设立一个保留区——塔园,为什么他们不能通过抓捕、买卖、征用的方式获得地球人。也许他们理解,但是由于他们迫切地需要地球人,他们才不在乎要不要搞什么保留区呢。为了获得政治上的支持,她把我们分配给这些不顾一切的游牧部落,她还把我们卖给有权有势的特林克人。这样,我们就成了一种必需品、身份的象征、一支独立的族群。由她来监管地球人家族的组合,终结了以前任意拆散地球人的家庭以迎合特林克人盲目需求的制度。我曾经在塔园之外跟随葛图娃生活过,在外面,我看到特林克人用渴望的神情看着我。那些特林克人好像一口就能把我们吞下去,而只有葛图娃挡在我们面前,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恐怖。有时,妈妈会看着她对我说:“把她照顾好了。”我意识到妈妈也曾在塔园外呆过,也见过那些特林克人的样子。
这时,葛图娃挥动四条臂膀把我从她身上放到地板上,说道:“去吧,甘,去那边和你的姐妹们坐在一起,省得你坐在这里不自在。你已经把蛋吃得差不多了,莲恩,你过来给我暖暖身子。”
妈妈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犹豫,我记得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我有过的最早印象就是妈妈惬意地舒展身体,和葛图娃靠在一起,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当她把我从地板上抱起放在葛图娃的一节躯体上时,就会发出阵阵笑声。那时候,她还会吃她名下的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不吃蛋的。
她靠着葛图娃躺下,葛图娃用她左排的所有臂膀轻轻地缠绕着妈妈,以防止妈妈掉下来。我总是觉得那种姿势让人很不舒服,并且除了姐姐,全家人都不喜欢那样。他们说那样就像被关进了笼子里。
这次,葛图娃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把妈妈圈起之后就轻轻地舞动着尾巴,然后说道:“你没有吃够蛋,莲恩。给你吃的时候你就该把你那份吃完,你现在很需要这个。”
葛图娃迅速地动了一下尾巴,要不是我一直看着她,我都察觉不到她的动作。她在妈妈的腿上蛰了一下。妈妈大腿上流出了一滴血。
妈妈叫了一声。也许是由于吃惊吧。因为被蛰到并不会感到疼痛。我看到她轻叹了一声,放松了身体。她在葛图娃用触角围成的笼子里无力地挪动着,想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你这是在做什么?”妈妈问道,听起来好像快睡着了。
“我不想看见你坐在那儿受折磨。”
妈妈耸耸肩,她说道:“明天。”
“是的,明天你还是会痛苦——如果你非要这样的话。但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好好地躺在我身边,给我取取暖,我会让你放松的。”
“你知道的,他现在还是我的。”妈妈突然说道,“谁也不可能把他从我身边买走。”她的口气冷静,要是平常她是不会允许自己提起这件事的。
“谁都不能买走他。”葛图娃点着头,顺着妈妈的话说道。
“你说我会用儿子来换蛋以延年益寿吗?用我自己的儿子?”
“你不会,不管用什么东西,”葛图娃拨弄着自己那长长的、花白的头发,搂了搂妈妈的肩膀说道。
我想过去跟妈妈靠在一起,跟她分享这个时光。她不用再吃蛋,也不用被蛰了。现在,如果我靠在妈妈身边,她会牵着我的手,会对我笑,还会对我讲她的心里话。但是到了明天,她会记起这一切并且感到很尴尬。我可不想在她感到尴尬的时候记起我,还是乖乖地坐在原地吧,我只要知道她爱我、尽到了做妈妈的责任、为我担忧、为我痛苦就够了。
“轩华,给你妈妈脱掉鞋子,”葛图娃说,“呆会儿我再蛰她一下,她就可以睡觉了。”
姐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照办了,然后她在我身边坐下,握着我的手,我和她一直都很亲密。
妈妈把头枕在葛图娃的腹侧,想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葛图娃又大又圆的脸,但没看到。
“你还要蛰我吗?”
“是的,莲恩。”
“那我岂不是要睡到明天中午。”
“这样很好,你需要睡眠,上次你是什么时候睡的?”
妈妈没有回答,露出烦恼的神情,咕哝道:“我应该在你还小的时候踩死你的。”
这是她们之间常开的一个玩笑,可以说她们是一起长大的,但葛图娃太庞大了,就算是在她小的时候也没有哪个地球人能从她身上踩过。
她现在的年龄几乎是妈妈的三倍,然而即使妈妈到过世的年龄了,葛图娃还是处在青年阶段。妈妈和她相遇的时候,葛图娃正处在快速发育的阶段——有点像青少年期。妈妈当时还是个小女孩,但她们在一起成长,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葛图娃最后还介绍爸爸给妈妈认识,然后他们相爱了,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他们还是在葛图娃进入家族事业——从政的时候,结婚了。后来,她和妈妈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在我姐姐出生前,妈妈向葛图娃许诺把自己的一个孩子送给她。妈妈得把一个孩子送给某个特林克人,妈妈宁可给葛图娃也不愿意给陌生人。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葛图娃四处活动,增强了自己的影响力。当她回来向我妈妈索要这几年辛苦工作的回报时,塔园已经属于她了。姐姐一看到葛图娃就喜欢上了她,想被她选中。妈妈当时正好怀着我,葛图娃也被妈妈的建议打动了:选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和他一起成长。妈妈告诉我,在我生下来才三分钟的时候,葛图娃就用她的臂膀把我圈在她身上。几天后,我就初次尝到不孕蛋的滋味。当有地球人问我是否害怕葛图娃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我也会把同样的故事讲给特林克人听。出于担心和无知,他们往往会要求换成青少年。至于我的哥哥,要是他很早就被特林克人收养的话,他就不会害怕和不信任特林克人,也会比较自然地进入一个特林克人的家族。有时,我觉得他应该能做到。我看着哥哥,他在房间里舒展着四肢,睁着眼睛,不孕蛋的作用使他眼神恍惚。不管他怎么看待特林克人,他总是要求分享那份蛋。
“莲恩,你现在站得起来吗?”葛图娃突然说道。
“站起来?”妈妈说,“我想我就快睡着了。”
“现在别睡,外面好像有动静。”臂膀围起来的笼子突然不见了。
“什么动静?”
“起来,莲恩!”
妈妈听出葛图娃的口气不对劲,赶紧坐起来,差一点儿就被葛图娃丢在地板上了。葛图娃那长达三米的身躯“刷”的一声就离开了她的睡椅,迅速来到门口。她身上长着骨头——有一条条的肋骨、长长的脊椎骨、圆圆的头骨,每节躯干上还有四双手臂,但是当你看到她翻转身体跳到地上然后移动身体时,那柔弱无骨的样子会让人产生错觉:她是在游动而不是走动,当然不是在水里游而是在空气中游动着,就好像水中的生物一样。我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
我起身离开姐姐,摇摆不定地跟随她来到门口。其实,坐在原地享受吃蛋后的美味感觉会更好,能够找到一个少女一起做做半睡半醒的梦就更好了。从前,特林克人只是把地球人看做是再合适不过的、可以用来做代孕体的恒温动物,他们把人类不分男女圈几个养起来,每天只是喂些蛋,也不用担心地球人会跑掉,就这样让地球人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下去。我们是幸运的,因为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只经历了几代而已,否则我们就永远只是适宜做代孕体的大型动物而已。
“帮我顶住门,甘,”葛图娃说道,“让家里人回避一下。”
“什么在外面?”
“一个地球人代孕体。”
我一下子靠紧门,说道:“在这儿吗?是独自一人吗?”
“我猜他是想到电话亭,”她背着一个失去知觉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她把这个人搭在身上,就好像在身上搭着一件衣服。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和我哥哥差不多大,但他看上去简直骨瘦如柴。
“甘,你去电话亭打个电话。”她说道。她把身上的人放到地板上,开始扒下他的衣服。
我没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动不动。我知道这表示她已经很不耐烦了。
“让奎伊去吧,”我告诉她,“我留在这里,也许能帮上忙。”
她又开始上下移动自己的手脚,扶起那个男人,把他的上衣从头顶脱下来,“你不会想要看这些的,”她说道,“太残忍了,我没办法像他的特林克主人那样帮助他。”
“我能理解。你还是让奎伊去吧,即使他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我还愿意帮忙。”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哥哥——又高大又强壮,当然会对她帮助很大。哥哥现在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墙角看着地上的男人,满脸厌恶和恐惧的神情。葛图娃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他帮不上什么忙。
“还是你去吧,奎伊。”她说道。
哥哥没有争辩,他摇晃着站起来,稳了稳身体。
“这人的名字叫布兰姆·洛曼斯,”她读着男人手臂上的宇。我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手臂上的标牌,“他要找荷姬芙,你听清楚了吗?”
“布兰姆·洛曼斯荷姬芙,”哥哥说道,“那我去了。”哥哥小心翼翼地绕过洛曼斯,然后冲出门外。
洛曼斯逐渐恢复了知觉。妹妹终于从蛋的作用中清醒过来。走上前来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洛曼斯呻吟了一下,伸出双手攥住葛图娃的两条臂膀,然后又放开。妈妈一把拉开了妹妹。
葛图娃先动手脱下这个人的鞋子,然后脱下他的裤子,留出两条手臂给他握着。除了最后几排臂膀,她全身都很灵活。
“这时候我不想听你争辩,甘。”葛图娃说道。
“我该做什么?”我单刀直入地问道。
“到外面去杀一头至少有你一半大的动物回来。”
就算不是用来蛰人,她的尾巴也是一件很有威力的武器,她用尾巴一下就把我扫出了房间。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忽视她的警告真不是明智之举。我走进厨房,准备用斧头或刀来宰杀动物,妈妈养了地球上的动物给自家吃,还饲养了几千头当地的动物以获取毛皮。也许葛图娃想要的是当地的动物,一头雅士蹄。有一些雅士蹄的大小正合葛图娃之意,但这种动物的牙齿数是我的三倍。并且很会咬人。妈妈、姐姐和哥哥都曾经用刀杀过雅士蹄。我没有杀过,我连小动物也没杀过。大部分时间我都和葛图娃在一起,而我哥哥和姐妹们一直呆在妈妈身边学做家务。葛图娃最初说的话是对的:我应该去电话亭打电话,至少那件事我还做得来。
我走到厨房拐角的壁橱那儿,妈妈把大件的工具都放在这里,壁橱的后面有一根用来排放厨房废水的水管,现在已经不用了。在我出世前,爸爸把排废水的管道改道了,老管子现在被折叠在一起,中间就可以藏下一把步枪。我家不止这一把枪,但这把最容易拿到,用这把枪就可以捕获一头最大的雅士蹄,不过,也许这样葛图娃就会怀疑我是用什么武器杀的了。在塔园是不允许地球人拥有武器的。塔园建成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地球人枪击特林克人和代孕地球人的事件,这起事件发生在特林克人和地球人建立结对家庭之前,也就是特林克人拥有可以支配的地球人、大家可以和睦相处之前。在我生活的这段时间,没有发生过枪击特林克人的事件,但是禁枪的法律没有废止,说是为了保护地球人。在发生暗杀事件期间,特林克人出于报复,曾血洗了许多地球人的家族。
我出门走进笼圈,挑了一头最大的雅士蹄,然后开枪打死了它。那是一头正在成长中的雄性雅士蹄。长得很健壮,妈妈看见了肯定会不高兴,但是这头大小正合适,而我也没时间再挑选别的。
我把雅士蹄扛在肩膀上,来到厨房。我先把枪放回藏枪处。如果葛图娃看到了那长长的、仍带着体温的尸体上的枪伤要没收这把枪的话,我就交给她。没有发现的话,就放在爸爸原来放的地方吧。
我转过身去,准备把雅士蹄给葛图娃送过去。站在门前。我又犹豫了一会儿,因为我内心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其实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以前我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是葛图娃给我看过图画。还画过图纸给我解释过。她已肯定我长大的那一天就会了解所有的真相。
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意走进那间房,于是我又花了点儿时间在我妈妈那刻着花纹的盒子里挑选了一把刀,因为我猜葛图娃也许会需要一把刀——雅士蹄毛很长、肉又厚。
“甘!”葛图娃喊道,因为焦急而提高了嗓门。
我咽了一口唾液,从来没想到挪动一下腿会有这么艰难。我发现我浑身颤抖,真是丢人。
我把雅士蹄放在葛图娃的脚边,发现洛曼斯又失去了知觉。房间里只剩下我、葛图娃和洛曼斯。妈妈和姐妹们也许都被打发去睡觉了,那样她们就不必看到这一切了,我真羡慕她们。
当葛图娃拎起雅士蹄的时候。妈妈走了进来。葛图娃没看到我递给她的刀子,她伸出爪子,一下子就把雅士蹄一分为二。她看了我一眼,黄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专注的神情,说道:“按住这人的肩膀,甘。”
我痛苦地看着洛曼斯,我连碰都不愿意碰他,更别说要我按住他了。这和去杀一头动物不一样,不可能一下子就了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动手去做。
妈妈走上前来说道:“甘,你按住右边。我按左边。”可是如果洛曼斯苏醒过来,一下子就会把妈妈掀翻的。
“别担心,”我抓住男人的肩膀,“我行的。”
她还在旁边犹豫着。
“别担心,”我说道,“不会让你丢脸的,别再呆在这儿看了。”
妈妈不放心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脸,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葛图娃如释重负地低下头来,像地球人一样礼貌地说道:“谢谢你,甘,那只小东西……她总是在我面前自寻痛苦。”
洛曼斯呻吟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我倒希望他就这么昏迷下去。葛图娃凑过头去好让他能看见她。
“我已经蛰了你,好让你舒服点,但不敢用太大的力,”她告诉洛曼斯,“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再蛰你一下好让你入睡,那时你就感觉不到痛